端午将至，电视里又在介绍相关民俗，采访专家路人，讲述端午节的由来。最大的传说，当然和屈原有关。 

屈原在中国可能无人不知，是一直被冠上“爱国诗人”头衔的。教科书说，因为目睹祖国政治黑暗，屈原对楚王屡次劝谏，反被流放到汨罗。悲愤之下，他选定五月初五这日，在汨罗江自沉身亡。为了纪念他的爱国，百姓发明粽子，投进江水，希望鱼们忙于吃粽子，而不伤害他的尸体。 

首先必须辨析，屈原并不是什么爱国主义诗人，整部《楚辞》，没有一句“爱国”，有的只是无尽的对楚王的眷恋，以及求宠爱而不得的委屈和痛苦。屈原是和楚国王室同宗的贵族，姓芈。即使他爱国，爱的也是他芈姓的国。普通楚国人，不会有他这种情感。我看重屈原的不是他的爱国情操，而是他的文学作品。如果说老百姓真的纪念他，大概不是因为他的爱国，而是因为他是个高级上访失败而郁闷自杀的典型，一句话，只是对他的冤屈感同身受。

 “爱国诗人”的头衔，在当今教育语境下，常常会给人带来思维混乱，让主旋律教育捉襟见肘。因为按照大一统的国家观念，秦兼并六国，是历史进步，秦始皇本人也因此被认为具有无上功绩，对中华民族的融合起了巨大作用。既然如此，屈原就该属于阻挡历史车轮的小丑，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算什么“爱国”呢？他爱的不是割据政权、分裂势力么？

这个思想宣传困境也让岳飞中枪。岳飞，在教科书上也曾号为“民族英雄”“爱国将领”，但也一度被官方传媒自己“祛魅”，认为这些头衔不妥。若说他是民族英雄，而中国是多民族国家，岳飞反抗的女真族（满族）已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若说他是爱国将领，他爱的只是南宋，难道当时统治北中国的金国不是中国吗？

这种“祛魅”，站在大一统的角度，确实是有道理的。不过鉴于中国当今主体民族是汉族，说岳飞不是民族英雄，在网上必然万口唾骂。而奇怪的是，这些网民其实本来也是大一统的狂热支持者。同样的立场，为何在评价同一个历史人物时，会意见不同呢？

我认为，这和他们既崇尚大一统，潜意识中又有帝国主义的意识有关。在他们看来，天下之大，本来就该全部归属汉族。这当然是不对的，但官方往往对此应对乏力，因为这是一种爱国主义宣传的困境，无法避免。

若把爱国主义视为一种正面价值，面对历史人物，就必然出现这种困境。因为历史上每个朝代的疆域都不同。而所谓的国，其实并不能和政权脱离关系。一个政权控制的土地有多大，国才有多大（屈原爱的祖国，实际上就是楚国政权。楚国，本质上是楚国政府。如果国不等于政府，哪有“亡国”这回事？杜甫的“国破山河在”，也就成了一句屁话，屈原也就成了一个傻逼。山河在，民人存，楚文化也在继续，你投什么江啊？你又哀什么江头啊？正因为国家就是政府，屈原才会这么伤心。）岳飞是南宋人，爱的只能是南宋，由于南宋的疆域和现在不能重合，困境就产生了。总之，人类不可能既宣扬爱国主义，又指望不出现这种困境。

要解决这种思想困境，必须摒弃这种毫无道理的爱国主义。只要循现代文明视角看问题，只要从神圣人权的角度看问题，只要以天赋自由人的角度看问题，所有这些困境，才会销声匿迹。

爱国、爱族、爱人，一向被视为正面价值，博爱，也是法国大革命以来传播给世界的正能量，但爱国，非常不符合人类天性。

为了不引起爱国爱族者反感，我要扬一下本民族的伟大思想先驱，韩非。我认为韩非的看法很牛叉，他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靠利益维持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移的。确实如此，古书说：“君不蓄无用之臣，父不蓄无用之子”。《汉书》也有谚语：“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关键时刻，亲情都靠不住，何况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国家、民族，这玩意变得神圣起来，也就是近三两百年的事，你要把它说给秦二世、唐太宗、明成祖听，他们一定笑得直不起腰：“别逗了，爱国，好吧，好像有点用处，不过，等我杀了我的兄弟子侄，把政权（国家）拿到手之后，再聊这个话题好吧？”这就是中国的帝王，也许国外的历史要好一点，没有这么残酷，但国外的君主，权势也没有咱们中国这么大，否则人家一定也不会客气的。

韩非还说过几句非常有见地的话：“圣人之治国也，固有使人不得不爱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爱为我也。恃人之以爱为我者危矣，恃吾不可不为者安矣。夫君臣非有骨肉之亲，……明主知之，故设利害之道以示天下而已矣。”意思是，伟大的国君治国，采用的是一套让人不得不爱我的办法，而不依靠别人真心爱我。依靠别人真心爱我，那是很危险的；依靠别人不得不为我卖命，安全得要命。要知道，君臣之间，并没有骨肉之亲，凭什么让人家真心爱你？还是两个办法管用，金钱和大棒。金钱用来引诱，大棒用来教训，感情，是维持不了长治久安的。这种关系，虽然韩非也称之为“爱”，其实应该叫“惧”，“爱”和“惧”，可不是什么同源词。 

如果我们热爱传统文化，就应该叹，韩非虽然站在两千年前，实在比我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扪心自问，世界上真有一个国家，是靠国民对国家的热爱维持的吗？我不信。美国，我认为是靠它的美国梦，吸引全世界的人们；至于亚非拉那些专制国，当然靠枪炮坦克，你以为还有别的？

世界上貌似确实出现过甘愿为大众牺牲的人群，比如天主教传教士，到落后地区助人为乐，传播福音，不畏瘟疫贫穷，但透过现象看本质，人家是为了荣耀上帝，以便将来进入天堂，说到底，还是利益啊！ 

当然，我也不否认，在爱国主义的狂热宣传下，脑残者代出，对统治者的政权确实起了一定的维护作用。但这样的政权，一定是千疮百孔的；生活在这个国家的民众，一定在为将来将遭受的毒焰积累燃料。因为，违背天性的事，不会带来好的结果，它终不过是饮鸩止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