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湖南。南方水多，我从小居住的村子里就有六口池塘和一个水库。池塘面积一般是几亩，水库的面积则有几十亩。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许多生与死的记忆。

我家附近有一口井，水沟流经此井，这样井里总是有活水。水井是四方形的，人们叫它“方井”。方井四周由四块大石板围住，女人们每天在井边石板上洗衣服。大约五岁的时候，我和几个同龄的孩子及我两岁的大妹妹在水井边玩耍。我大妹妹蹲在井沿，弯着腰去洗手或者是玩水。大约因为她人小手臂短，所以腰弯得很厉害去够水，突然她扑通一声掉到井里去了。她头朝下，屁股朝上，只露出屁股上的裤子在水面上时隐时现。我不知为什么惊呆了，既没有去救她，也没有大声喊人来救，就和其他几个小孩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井里。刚好过了一会儿我在稻田里干活的爷爷来到井里洗手，看见了沉在井里的我大妹妹，一把捞了起来，我大妹妹才捡回一条命。过了几天有的大人问我当时为什么不叫人来救大妹妹，我回答不上来，只记得当时大妹妹落水后我脑子里空空的，什么想法都没有，既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想到大妹妹会有生命危险。

又过了一些年，我带着两三岁大的小妹妹去水沟里捞小鱼小虾。我拿着带网眼的捞子在水沟里一边捞一边走，小妹妹提着桶在岸上跟着走。捞着捞着我们到了方井附近。我在水沟里捞到几条小鱼，上了岸，正要把小鱼放到小妹妹提的桶里，突然发现小妹妹不见了。四下张望不见她的踪影，喊了她几声也没人答应。我一下慌极了，心想小妹妹不会掉到方井里去了吧，赶紧发疯似地在方井里乱摸。摸了几下，我居然摸到了她！我一下把她抻出水面。她一出水面，就吐了一口水，然后哇哇大哭起来。我也不敢继续捞鱼了，连忙带她回家，给她洗了澡，换了干衣服，也没敢把她落水的事告诉父母。我家兄妹三个，结果两个妹妹都在我眼皮底下在同一口井里落水，都险些丧命但都幸运地被救起。不知道这是否冥冥中注定了的。

南方夏天很热。家乡的水塘比较多，正适合于游泳。可是村子里的大人们担心小孩游泳危险，不让我们游泳，我们只好偷偷地去游。万一大人知道了，我们还要挨骂。因为游的次数少，加上没有会游泳的人教，所以我一直不会游泳。后来大学毕业分配在北京中关村工作，和住在宿舍楼的几个单身同事一起骑车去颐和园后面青龙桥下的京密引水渠里游了几次，因为他们的指导，终于学会了蛙泳，这是后话。记得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几个男同学偷偷去一个大人看不见的池塘游过几次。所谓游泳，也就是脱光衣服，光腚在池塘里玩水。因为不会游，我就在一个水面高度至胸脯的地方玩水，会游泳的则在水深的一带游玩。最后一次去时，我照例又在同一个地方“游”。因为已经知道那个地方的深浅了，我脱光衣服后就没有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下到水里，而是直接往水里扑通一声跳下去。没想到我刚一入水，水就淹没了我的头，原来池塘的水位已经上涨了许多，可我还以为水是以前的深度。我一下就呛了两口水，不知如何是好，心想我这下可能要淹死在这儿了。后来还算镇定，用脚蹬在池塘底使劲往上蹦，终于能够在嘴露出水面的那一刹那呼吸到一口空气。就这样蹦了好些次，终于蹦到岸边。爬上池塘堤，躺在那儿出了很久的粗气，想起来感到特别后怕。后来再也不敢去那儿“游泳”了。我家三兄妹，三个人都差点儿在水里淹死，但都侥幸活下来了。生与死，常常是离得那么近！

再说村子里的水库，我所知道的就有三人命丧于该水库。六十年代初的大饥荒，使村里的每个人都饿得两眼发绿，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了。我村子里有个不到二十岁的邱姓小伙子，一天趁人不注意，用簸箕盛了一簸箕生产队的稻谷，想偷拿回家。这刚好被生产队的一个积极分子看见，就喝止他。他吓坏了，可能是担心挨批斗。在群众运动盛行的年代，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他没准这一辈子就玩了。他于是拔腿就往水库方向跑，积极分子一看情形不对，就在后面紧追。他跑到水库那儿，纵身一跃，就跳到水库里去了。积极分子赶紧叫人去救，但哪儿来得及呢，可怜他年纪轻轻的，就因为一簸箕稻谷而亡。这事发生时我还没出生，是小时候听大人说的。

我所知道的第二个死于该水库的是邻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姓梁，时间是1977年的夏天。他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可能相亲或结婚需要钱，就在村里的山上偷伐了几棵树，卖到别的地方了。不想大队知道了此事，就派了一个人去找他。我想在狠抓阶级斗争的年代，他肯定是特别恐惧，担心挨批斗，这样一来名声坏了，结婚肯定也是没戏了。他们回邻村本来不需要经过水库，但梁姓小伙说他还欠着我村某人的钱未还，要绕一下路，途经水库去那人的家里还钱。两人走到水库岸边时，梁姓小伙突然把肩膀上的箩筐一扔，一个箭步就跳进了水库。当时我们大队的人正在开“双抢”动员大会，就在水库旁学校的礼堂内，我也在里面开会。派去找他的人急忙奔到我们开会的地方，大声喊叫着说有人投水了。我们大会也顾不得开了，全都跑出来看究竟，只见两个箩筐和一条扁担还撂在水库岸边。有人用长绳子绑上秤砣往水库了扔，希望投水者能抓住绳索而被拉上来。但水库那么大那么深，而且过了那么久才尝试着救人，这点努力当然是徒劳的。不幸的消息传到他家，他家花钱雇了几个民间水性好的“潜水员”去找他的遗体。这些“潜水员”也没有氧气瓶之类的工具，纯粹是靠憋气的本领，一遍一遍地潜到至少二十米深的水库底去摸。当时虽然是夏天，但深水区的水还是很冷的，他们在水底摸了一下午，终于找到梁姓小伙的遗体，用一块门板把他抬回梁家。我远远看着那几个人在夕阳中抬着门板远去的身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现在回想起来，在阶级斗争年代，人们对被批斗是多么的恐惧，红色恐怖是多么的让人害怕。

我爷爷兄弟五个，还有五个姐妹。五个姐妹的小名分别叫金银铜铁锡。老四去世早，我没见过，其余的我叫她们金老姑，银老姑，铜老姑，锡老姑。锡老姑的丈夫是国军排长，姓杨，参加1944年或1945年衡阳抗战时阵亡。留下一个女儿，我叫她妙姑姑。妙姑姑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锡老姑带着女儿改嫁到现在的老姑父家，又生下好几个儿女，但妙姑姑一直姓杨。不知是因为杨排长是国军的缘故，还是因锡老姑改嫁的缘故，她好像从未得到过烈属的待遇。锡老姑因做浏阳花炮用的引线而与我外婆相识。我父亲上过大学，母亲上过高中，但都因为六十年代初的大饥荒辍学而回到农村，成了当时乡下少有的“知识分子”。锡老姑就当了我父母的媒人，把我外婆的女儿介绍给她的亲侄子。妙姑姑嫁到很远的地方，和丈夫关系不好，经常挨丈夫打骂，所以常常跑回娘家诉苦或小住。因为我父亲上过大学，在乡下是属于“见过世面的人”，所以妙姑姑也常常到她舅舅家和我家来，请他们主持公道。她想要离婚，但夫家坚决不同意。那时候离婚，如果一方不同意，就比登天还难，所以拖了好多年，她还是离不了婚。她因为婚姻不幸，又无法结束这段痛苦的婚姻，过了一些年后居然被折磨出了精神病，成了一个“疯子”。此后她夫家也不管他了，任由她到处游荡。又过了若干年，我在外地上学，听说妙姑姑淹死了，居然就淹死在我村子的水库里，尸体被发现浮在水库的水面上，大概死了有好些天了。锡老姑家出面把她就近埋在了水库旁边的山坡上。美丽的妙姑姑，就这样结束了她不幸的一生，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道她当时是真疯还是装疯，是落水而亡还是投水自尽。真是女怕嫁错郎啊。

我有四个姑妈，三个姑妈都有儿子，只有三姑妈生了四个闺女，就是没有儿子。当时是七十年代，也实行计划生育，生完三胎就要动员作绝育手术。但当时计划生育还不是“基本国策”，也没有计划生育法，不像现在这样强制坠胎和强制做绝育手术。当时只是由大队妇女主任三番五次地上门做思想工作，软磨硬泡，没有强制的手段。但如果人家坚持要生，妇女主任和政府还是没辙。我三姑妈已经四胎了，已是超生，所以妇女主任没有少上门做工作。可是因为没有儿子，两口子坚决不同意做绝育手术。结果三姑妈又怀孕了，肚子还算争气，生下来居然是个儿子！三姑妈全家欢天喜地，对儿子视若掌珠。小孩长到两三岁，有一天独自一人在后院玩，没想到掉到后院挖的用来洗衣服的水井里，淹死啦！三姑妈全家痛不欲生，肠子都悔青了。姑父忍着巨大的悲痛，把那口井用土填了。好在这时三姑妈还是没做绝育手术，还有希望怀孕。过了两年她居然又怀孕了，生下来的居然又是一个儿子。三姑妈的这个宝贝儿子顺利长大成人，现在也结婚生子了。

我奶奶有个小妹妹，生了好几个儿子，其中最小的儿子和我年龄相仿。其实按辈分我应该叫他表叔，但我和大人一样称他“游伢子”。他们常来我奶奶家走亲戚，所以小时候我和游伢子常在一起玩。但有一年夏天，听说游伢子被淹死了。他当时和小伙伴们在家门口的池塘里游泳，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沉下去了。大人知道消息后赶紧去把他捞上岸来，控出身体里面的水，实施了人工呼吸。但这都不管用，他还是死了，死时还不到十岁。我听到这一不幸的消息，深感震惊。

高一那年的暑假，我从县城的中学回到生产队参加“双抢”，即水稻的抢收抢种。为什么是抢呢？因为我们那儿每年种两季的水稻，早稻成熟了之后要尽快收割，这叫抢收，然后尽快地把晚稻的秧苗种下去，这叫抢种。目的是使晚稻在气候还很热的时候种下，以利于晚稻的生长及秋后产量的提高。生产队把每几户人家分成一个小组，一起收割，一起插秧。我所在的那个组有一个二十出头的黎姓小伙子，人很不错，诚实肯干。家里有四兄弟两姐妹，他是二儿子，早两年前由人说媒要入赘到远处的一户有独生女儿的人家做上门女婿，还办了订婚酒。我也看到过那姑娘，觉得和这小伙子还是很般配的。后来不知何故，小伙子家里反了悔，把这门亲事给退了，女方送来的彩礼也还回去了。我们每天头顶盛夏炎热的太阳，从天刚蒙蒙亮一直干到天黑，蚊叮虫咬，十分辛苦。但我们有说有笑，让劳累减轻了许多。一天清早我去拔秧，没见到小伙子和他的弟弟和妹妹。刚过不久，就有人来说出事了，小伙子掉到他家门口的池塘里去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他。我和很多人顾不得干活了，都赶到他家门口的池塘去看个究竟。原来小伙子大清早起来去挑水，看见池塘里飘着一条草鱼，大约不到一斤重。这鱼显然是昨晚刚死的（要是死了更长的时间，别人早就发现它了），肯定还能吃。那个时候老百姓都很穷，一条鱼是很大的诱惑。小伙子会游泳，于是他放下肩膀上挑着的一担水桶，脱光了衣服，下到池塘里，朝鱼游去。可是没想到那时虽然是夏天，大清早池塘的水却很凉，他没游几步，就被凉水刺激得抽筋了。他连忙喊救命。刚好他的表哥大清早去牛圈牵牛耕田，听到喊声，找到一根木棍，跑到池塘边扔了下去。可惜木棍落水的地方离小伙子还有一些距离，小伙子没抓住。表哥再去找到东西跑回来扔进池塘时，小伙子已经沉下去了，再也没起来。后来他家请了一个水性特好的人来，那人是我最小的叔公。我叔公一遍一遍地潜入水中，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摸到小伙子的尸体，把他拉上来。他赤裸的尸体被摆放在池塘边上，一家人都围着大哭。后来有人拿一块布把他的脸盖上。又过了很久，她妹妹拿来他下去游泳时脱在池塘边的内裤，盖在他的阴部。我和村子了的人慢慢散去，回到田里继续干活，不胜唏嘘。过了两天，他家为他办了丧事，把他埋在了山坡上。第二天，他的三个弟妹又回到我所在的那个小组，和我们一起在稻田里插秧了。当然我们插秧时不再有说有笑了。

1988年寒假我回家过春节。父母说我大妹妹找了一个对象，离我家有好几里路。过了一些天，准妹夫家邀请我们全家去做客。我们全家都去了，受到热情的招待。在准妹夫家看到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男孩有点害羞的样子，很乖，叫准妹夫的妈妈为外婆。做客回来，我妈跟我讲了小男孩的情况。小孩妈是准妹夫的大姐，嫁到邻村的一个男人家，生下了他。几年前因为家贫，他父亲偷了一头牛去贩卖，后来被抓住了，成了大家眼中的贼。大姐因为受不了这种羞辱，跑回娘家，在娘家100米外的一口池塘里投水自尽了。真是一个烈性女子。准妹夫的妈见女婿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儿子过日子，心疼外孙，就把外孙接到她家生活。所以小男孩在他家吃住，也在这儿上小学。

过了几年，家里人告诉我，小男孩出事死了。有一次，他和一个同学中午偷偷跑去他外婆家100米外的那口池塘里游泳。可能是游泳的水平还不行，他在水里淹死了，死在他妈投水自尽的同一口池塘里。他的同学没出事。

1999年圣诞节期间我带着全家去美国的弗罗里达度假，住在一个朋友的公寓里。该朋友是我太太的大学同班同学，被任职的加拿大公司派到弗罗里达的一个部门工作两年，太太小孩和房子都还在加拿大多伦多。圣诞节期间他回多伦多与家人团聚，公寓就空出来了，正好让我们一家住些天。那座公寓楼离海边大约20米远。而他的那套公寓正对着海，在房间里能听到海浪声。坐在十多层高的凉台上，大海一览无余，尽收眼底。公寓楼下还有一个游泳池，游泳池里基本上没人游。我们每天要么去海边的沙滩上躺着或在海水较浅的海里游泳，要么去游泳池里游泳。有一次我们看到两个十岁左右的美国女孩自个儿在游泳池里练习花样游泳。她俩在水里做出各种花样和很多高难度的动作，上下翻飞，我们都看呆了。另一次，我太太带着两个小孩在游泳池游泳玩水，我拿本书在游泳池边的躺椅上看书，游泳池就我一家四口。突然，我太太看见六岁的儿子身体平贴在游泳池底不动了，她一边大声叫我，一边发疯似地冲过去，跳到水中把儿子从水底拉了出来。儿子出水面后，还是清醒的。他吐了几口水，才开始说话，告诉我们说当时不知为什么突然在水里起不来了。好险啊，儿子差点儿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淹死了。按说游泳池是比较安全的，父母还在旁边，按理应该不会出问题。但人生的危险其实是时时存在，处处存在。要是稍微一疏忽，人的生命可能就消失了。

水，是人类的朋友，也是人类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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