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煩惱之一 by 黃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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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刚蒙蒙亮时,我还在混沌的梦中,一个黑影走到我床前嗡聲说,“妈,我不去上学了。”

我心一沉,一下子清醒了,爬起来,揉着眼睛跟他走回他的房间,他一头栽回床上,我就爬上床,盘腿坐在床角,对着他的后背。

我的脑子好像一台坐在万里之外的国际电话,气息飘渺,线索微弱。沉默了半天,我说,“诺亚,你没事儿吧,宝贝?”

他没理我,我也知道自己的问话没水平,就好象对一个没脚的人说,看你老站着,有点儿累吧?

昨天晚上回到家,楼下没人,我一个人吃饭。我己经习惯了这种被联合国卫生组织定义为不健康的生活方式。

我回家晚,孩子们吃了都要各奔东西。今年刚上高中的诺亚功课每天都是乌云压顶。美蕊几乎每个晚上都寄养在舞蹈學校。方飙这个时候往往出去打球了。

家里一向的政策是先吃的不管,后吃的洗碗。于是我收拾好厨房才上楼。这时我发现异样。通常这个时候,诺亚会在他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摆开阵势做作业,此时一片清静,他的房间漆黑。我忽然想,这孩子该不是生病了吧,就心急火燎又蹑手蹑脚走进他房间,凑到床前,辨认出黑暗中的影子,两只亮亮的眼睛好似困在黑暗中的老鼠的眼神。我一惊,问,“诺亚,你怎么啦?”

他翻过身去,不吱声,我听懂了,一定发生了比较严重的“nothing”。

我用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轻声说,“告诉妈妈,怎么啦?”
沉闷了好久,他才粗声说,“我数学考砸了。”

记得直到小学毕业,诺亚都是发育迟缓的,没有任何竞争意识和荣誉感,每天上学只是为了课间的几十分钟和一顿排队的午饭。我若问他你们班谁学习好,他一口气能给你数出二十个同学,而他们班上一共二十二人。好强如我,常常觉得他是我在医院抱错了的。他精于折纸飞机,我家多少雪白的打印纸都变成各式战斗机,最终降落在教室的垃圾桶里。他有一次因为教全年级男生折纸手枪,被拎去校长办公室,回来愁眉苦脸地说,校长要他写出五十件除叠纸枪以外的有意义的事,他想了一下午才写了二十件。我常常在晚上八点半去敲邻居的门要求复印作业,因为儿子又把书落在学校了。

进了中学,好象一夜觉醒,诺亚成绩起飞,各门功课都是A和A+,一向写作文跟吃蔬菜一样痛苦的,如今长篇大论,甚至登台演讲。教室成了他的地盘,他无事甩些小笑话。在美国,学习好是费力不讨好的窝囊角色。诺亚也被打上书虫子的标签,但有一次他告诉我,他让班上那个老是挤兑他的,人缘好的帅哥Jason抄了作业,终于把他收服了。

到初中毕业时,我意识到这个孩子习惯了考第一,“因为班上同学都会惊讶如果我不是”。有一次在车上,我说,“诺亚,你应当允许自己砸一次,然后反弹回来。”他不以为然地说,“妈,我不学习时,你怕我不上进,现在我学习好了,你又让我整砸。”

其实我不是希望他整砸,我只是想他知道,如果他砸了,世界并不是末日,而他还要学会如何笑着将掉在地上的碎片拾起重新拼好。

(二)
当得知他所有的高中课程都被推荐上了Honor Class,还有破格去读大学物理时,我似乎预感到了今天。

我无声地吐了口气,柔声说,“宝贝,事情恐怕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还没等我说完,他打断,“我得了58。”

嗯,这孩子估计从来没见过5和8排成这样的顺序。“即便如此,你知道你们一年下来有很多次考试,你反弹回来就好了。你一定行的!”我给他鼓劲儿。

“妈你不明白。这次考试决定谁走谁留。这个老师从一开学就不喜欢我,他肯定要把我踢出去了。”

随后是泪水夹着粗气。到这个岁数,男孩子已经很少哭了,我知道他心中的懊恼和无措,那种“完了,完了”的感觉。
我让他情绪喷涌了一阵,看他还是无法平静,就说,“诺亚,你该不是要告诉我,你一直以为你这辈子再不会考一个坏分数了吧?”

“可是这个对我太重要了,我怎么能被踢出这门课呢?”他认真地说。

我知道,这个男人的面子已经发育完全了。我深喘了一口气,说,“孩子,首先,你不并不知道老师已经把你踢出去了。其次,就算踢出去了又怎样?又不是把你踢出学校。这个班上大多都是高年级的学生,你能被选去就证明你很厉害啦!你的同学绝大部分不都是在普通班吗?第三,就是你回到普通班又怎样呢?普通班的学生也照样上大学呀!”

我早知道我的说教已经不是世上的灵丹妙药了,但想着至少会让他渐渐平静下来,然后经过几天的文火炖着,这天崩地裂般的现实自然就不会那么难以下咽了。

我们在黑暗中沉默了两分钟,忽然,这孩子从床上跳起来,咚咚咚大步走到墙边,大吼一声,然后只听“砰”的闷声巨响,我惊恐地大叫一声“诺亚!”全身都不能动了。我多年前听一个美国同事说她十五岁儿子因为父母不允许他星期三的晚上跟女朋友出去看电影,一气之下用拳头打墙,结果手粉碎性骨折。

等我打开灯,已经准备好看到鲜血淋淋,白骨生生的画面,这个比我高出一头,仍喘着粗气的大小伙子已经又“砰”地躺倒在床上去了。

我惶恐地看看墙,没找到一个大洞,但我心里早已被捶出了个大洞。想着他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小心翼翼,担惊受怕,生怕他磕着碰着,他现在却这么冲动这么粗暴地对待自己的身体,我的心就好疼,又有些愤怒。当然,作为妈妈,我又不是不理解他的情绪和困惑,我想抱住他说,“宝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是,我强忍住泪水,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说,“孩子,我明白进了高中后的成绩对你都很重要,尤其是你已经这么努力了。你有受挫感这太正常了。可是诺亚,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无端放大。妈妈相信你,你比挫折更强大,你一定能逆转过来。到了那一天,你会对自己反败为胜而骄傲的!”

我还想说,成绩固然重要,你的性格却是你一生最大的财富。但我知道诺亚的魂儿早已出了门儿,围着房子转五圈儿了。

我常常质疑,那些半个小时一集的家庭情景喜剧,它们怎么总是能在三十分钟内讲完一个故事,解决一个矛盾,一个孩子天大的困惑就豁然开朗,雨过天晴,其间还一点儿没耽误讲笑话、抖包袱。

(三)
这时,方飙回来了,我简短说了个大概,他就进了诺亚房间,把门带上了。

父子俩谈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从今早上诺亚的决定,我看得出应该没有什么天开日现的解惑效果。

当然我也知道这将是个持久战。

此时坐在他床上,看着沮丧而昏昏沉沉的孩子,我轻声说,“这样,诺亚,你今天不用赶校车,妈妈送你,我们去Dunkin Donuts吃早饭。但你还是要去上学。”

“那如果别人谈论考试的事儿我会很难过,很生气,我怕我会发脾气,或者更糟。”他沉声又有些任性地说。

我想到昨晚他捶墙的样子。“宝贝,既然你想到了,你就可以提醒自己,要么你叫你的朋友们别说了,要么你走开。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最后,我好说歹劝,连捆带绑把他送到了学校。看着他下了车,走进校门口的人群,我在心中想象着,要不了多久,这个小伙子就要摇着他宽宽的肩膀投身到人山人海里去了。

我们常常想要为我们的孩子擎住塌下来的天,如今我才知道,事实上,我只能告诉他,妈妈就在你身边。

我还想告诉他,“孩子,你知道吗?无论你怎样认定现在是你人生冲刺的阶段,决定你去什么大学,将来找什么工作,住哪栋房子。但是,妈妈走了这么远,可以确切地告诉你,你连起跑线还没上呢!人生很长很长。你别急,慢慢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