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蜗牛时代 - 黄慧作品
AliceB-223 07/14 7679一天跟保险公司吃午饭,Nikki问我,“中国怎样?”
天,那,好象是前辈子的事儿了,但我还记得满大街擦肩磨踵的温度,陌生人真真切切的耳边语。私人空间是我第一个要放弃的习惯,而公共交通则是我重新温习了的概念。
我赌你想得起上一回你坐公汽。
五月在武汉,老夫聊发少年狂,我决定搭公汽,乘轮渡。
这是二十年前江城的支柱交通工具。
武汉是个被长江和汉水几何切割的城市,汉口以小上海,汉巴黎自居,是商业中心。小时候从在武昌边缘的我家搭公汽去趟汉口我们叫作“进城”。因此汉口人连口音都铿锵骄傲些,认为他们才是真正的省城武汉人。武昌是武汉的文化中心,很多年都是一个天生丽质却不懂梳妆的女子,让人多看几眼,却还是无法惊艳。汉洋憨居乐业,就好象你家那个淳厚可爱的远房乡下亲戚,从不争宠地坐在屋子一角。
现在的武汉是一个华丽转身后的庞然大物。当然,中国现在任何一个二线城市都会让美国的大城市自卑,繁忙的交通都会使纽约羞愧难当。
见识了中国叫人牢底坐穿的交通,我发誓要引领公共交通,沿着那条公交线路,一口气儿走回到十二岁。
嫂子听了我的计划笑着摇头,然后说,“这样吧,明儿早上我开车来接你,把你送到公汽车站。”我答应了。
站在公汽站台上,我想起小时候,从十二岁起,每周横穿三镇,转车三次,历时三小时,只身从武昌到汉口上学,不仅没有被人贩子拐走,还时不时碰上好心的大人,看着那个被挤得歪嘴瘪脸却定意要上车,大半个身子吊在已经起步却关不拢的车门外面的马尾巴丫头,伸手一把提进车门。
如今的公汽模样体面了许多,高大威猛,时尚感十足。我登上阶梯,一眼看到售票员的法定座位已经不在了,迎面是一个自动检票机。我手里拿着嫂子给我的公交卡,却横竖找不到插口,抬眼看着司机,他却一点儿没有想帮的表情。我感觉到身后的躁动,一闪身笑着对后面的姑娘说,“你先。”看她把卡在检票机上一摁就过了,我也欣欣然照猫画虎,然后在最近处找座位坐下,看着窗外,忽然有种小学五年级去春游的感觉。
大概因为出门早,车上不挤,每人都有座位,随便瞟了一眼,却没见到比我年轻的。也许如今的年轻人励志,恐怕就是第一要脱离公交群,第二要闯入有房族。
我身边坐了一群退休模样的大叔大妈,叽叽喳喳好像是结伴去逛大汉口的。
我听说,国际公海上的每一艘游轮上都有一群在大海上漂泊着的老人家,他们一年有半年出海,退休了终于可以去看世界,以天涯为家,想必也就是公汽上这群可爱的大叔大妈了。
这条线终点站是中华路码头,一下车,我就想起十岁搬来武汉时,第一次来膜拜长江大桥就是在这儿走丢了。看着马路上一望无际,磅礴不息的车流,却不见断流的葛洲大坝。踌躇半晌,我决定向环卫姐姐打探。“请问哪儿可以过街?”
姐姐看看我谦卑的表情,犹豫了一秒说,“哪儿都可以过街。”
我看着蛮横的交通心想,“我是说活着过到街那边。”
十分钟后,我还在为先出左脚还是先出右脚在肚子里七嘴八舌时,环卫姐姐无声地深深看了我一眼,拎着她的大扫帚和长撮箕在我面前下了马路牙子,回头看了我一眼就往前走,我赶紧机灵地跟上,看她果断如雄鹰,灵巧如山猫,穿行交通,还用大扫帚帮我抵挡着险恶的司机。
跳上马路牙子,我终于松驰了表情,向环卫姐姐看去,她已转身横度车流向彼岸走去,都没给我时间说谢谢。
找到我的轮渡码头,这里异常冷清。我一直认为一个城有了水就有了灵气,武汉有长江汉水浩浩流过,龟山蛇山多情相望,自然就山灵水秀。坐轮渡过江在我一直是个浪漫的事,踩着临江大坝的台阶拾级而上是我对一个山城水镇的终极梦想!
轮渡来了,似乎比二十年前我眼中的豪迈伟岸卑微了许多,上船也没有了当年蜂拥的恢宏气势,稀稀落落的乘客不是外地口音的游客便是我这号的无业游民。
江水浑浊,天空混沌,但吹着江风,我又认出了这座古老的江城。
十分钟就到了江对岸的大汉口。
汉正街是我的武汉情怀。其实我十岁移居武汉,十八岁离开,武汉话都还没通过六级,但汉正街在我心目中却有着不可取代的位置,出国多年以后回到武汉,我总是要找理由去看看。
汉正街是武汉的小商品批发市场,意思是武汉周边乡镇的小商小贩们来打货的地方。这里从高级时装、字画饰品到痰盂水桶应有尽有,价格让你心满意欢,质地和实虚那就是你和你良心之间的悄悄话了。若你问批发商,他以名誉起誓货真价实,他甚至可以告诉你他有原装的波音747。而这一切并不让我烦恼,我就喜欢穿戴着一脸“打货”的表情,不遗余力地谈下绣花布鞋的价钱,等批发大叔问我要拿多少件,咬咬嘴角说,一件,然后看他哭笑不得的样子。
在汉口消磨了一天,我吃饱喝足了返回。考察了陆地和水上,我决定深入地下--乘地铁。
武汉地铁才建成一年,亮堂堂,崭崭新,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宁可在地上坐在宝马车里被交通挤得歪嘴瘪脸而不愿乘坐如此便捷现代的地下公共交通。当然那一天结束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自以为是地论断别人,就象美国人。
人潮从七十二个入口拥到站台,三趟车过后,我才认识到,如果我不端正态度,定意要上车的话,恐怕上半年是上不去了。
于是我也紧紧贴在另一个陌生人的背上,挤上了地铁。如果上车是拚命挤上来的,你就没有理由希望上了车会好些,但唯一的好处是不用找扶手。
我是服了在地铁上讲微笑语音的人,网络强大自不在话下,那个身姿造型讲话,我会担心把自己舌头咬下。还有大学生泰然自若地在手机上看电影的,这让我想起我的印度同事告诉我,他在孟买的公汽上,时常会带本书读,结果,总是他和他周围的几个人都同读他手上的书。最让他恼火的是,他读得慢,他身边的读者常常会大声讨论读过的内容,把后面的情节透露了。
我赶上了周五晚上的高峰时段,每停一站就好似美元和人民币汇率,给出一个,找回六个。武汉的五月已有夏天的火候,生物间如此不自然的距离使气味让人要昏倒,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还有人要顽固不化地回避公共交通。
回到地上,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好象肺叶片被挤得粘上了似的。
从地铁出来,好不容易在辉煌灯火中找到东南西北,我开始打出租车。二十五分钟后,我决定屈尊坐上摩托。除了有几次,小摩托车手从汽车和栏杆之间不可能的夹缝中穿行时,我觉得自己的膝盖就要被刮掉了,其余的我不觉得摩托车比奔驰车差,还有长发飘飘的特别效果。
回到家很开心,一天坐了四种我二十年都没能坐全的各种交通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