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至交Bill Drayton在1980年创立了一个名为“阿育王”的组织，专门在世界各地培养在政府之外从事各种各样公众活动的个人和组织。他的组织在全世界搜罗人材，给予他们个人生活资助，帮助他们在当地建立起民间组织。Drayton将这些组织称之为“社会企业”。

而今，“阿育王”在全世界培养了七千多人，其中有两位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在许多地方，这些组织改变了当地的社会生态。Drayton也在美国获得了“社会企业之父”的美称。

但是，Drayton对流行的“非政府组织”的叫法非常不以为然。他指出，不应该从否定的角度来定义一类机构。如果这样做的话，那等于是以政府为中心来定义社会。他认为，社会与政府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相反的：是政府围绕社会的需求来运作，而不是相反。

所以，Drayton才将通常被称为“非政府组织”的这类机构叫做“社会企业”，创办这些组织的人被他称为“社会企业家”。他认为，“社会企业”用的是办企业的方式来兴办社会事业，而不是按照政府官僚机构的方式来行事。

不过，由于大批的非营利性社会组织与政府依然关系密切，而且在许多国家里有拿政府的资金去执行政府功能的特点，或者是许多国家与地区的社会生活依然以政府为中心甚至受政府控制，“非政府组织”这个字眼依然流行。

今天的讲座，为了方便起见，我继续沿用“非政府组织”这个说法。所谓“非政府组织”，可以简单地定义为在政府机构之外、从事社会工作、不以营利为目标的组织。

冷战结束之后，在全世界突然涌现出了大量的非政府组织。原苏联东欧阵营的国家在苏东政治解体之后，原本被压制的民间力量很快就形成了从政党到地方团体的各种社会组织。根据统计，今天俄国的非政府组织接近三十万个。

除了苏东阵营之外，由于互联网、手机等各种现代通讯手段的发达，也使得民间形成组织远比过去容易。比如印度、巴西等发展中国家，非政府组织的发展就非常迅速。印度如今已经有大约两百万个登记在册的非政府组织，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在地方上从事教育以及妇女权利这类活动。

非政府组织由于没有营业利润，其收入来源大多数依靠捐款或者成员的会费。在世界全球化的浪潮之前，非政府组织绝大多数是地方性的，资金来源也多是地方的。但是在全球化的浪潮中，大批来自西方发达国家的资金涌进了欠发达国家，这也是最近二十多年来非政府组织世界性大发展的重要因素。

今天我们要集中谈的是美国的非政府组织。美国到底有多少非政府组织？有统计说是一百五十万，也有说是二百万，但是这些数字恐怕都不怎么靠谱，因为这要看非政府组织如何定义。

如果以“政府之外的非营利组织”来定义“非政府组织”这个概念的话，可以说美国的非政府组织部门对社会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政府。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美国如果没有了政府，人民可以有办法继续生存下去；但是如果没有了这些非政府机构，社会生活和组织便会崩塌。

美国的“非营利”机构必须到税务部门登记。得到批准之后，这类组织的收入便不用纳税。（组织内的个人仍然需要缴收入税。）有的组织能够根据“501C3”或者类似的税法条例得到批准，给这类组织捐钱的人可以在缴税时将这笔款项从本人收入上除去。有的组织则仅仅是不用缴纳收入税，但是捐款人不得免税。这要看该组织活动的范围。

最大也是历史最悠久的免税组织当然是教堂。美国是个大量宗教流亡者建立的国家。时至今日，在西方发达国家里，美国人依然是最笃信宗教的。基督徒占人口百分之七十上下。到过美国的人都能看到，这里教堂林立。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美国人大约只有百分之十。

当初新教徒在十七世纪来到美国时，宣称要建立的是一块“离上帝近，离国王远”的乐土。美国宪法规定的政教分离，其立足点是不许政府干预宗教事务，但是不等于说政府官员不能有宗教信仰。相反，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在选举政治中是很难获得选民支持的。看看美元上那句“In God We Trust”就明白了。

所以，教堂历来是不用给政府纳税的。但是，根据税法，教堂不得从事任何政治活动。如果牧师或神父在宣教时支持任何政治候选人，教堂就有失去其免税资格的可能性。

历史上，教堂也是成立慈善组织最多的地方。每个教堂都会有慈善事业。有的是自己组织起来，也有的是与其它教堂联合。我们熟悉的许多慈善组织，比如Good Will、世界宣明会等等，都有教堂的背景。

教堂当然主要是通过教徒的捐款来生存的。我认识的不少美国人，如今还在按照《圣经》上的要求，将收入的十分之一交给教堂。所以，一些大规模的教堂富可敌国。

教堂之外，另一类的非政府组织是会员制的各种协会，比如工会、商会、退休人员协会、退伍军人协会、步枪协会，等等诸如此类。大的会员制组织的影响远远超过相应的政府机构。

拿我比较熟悉的工会为例。美国工会在19世纪30年代开始出现，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之后，1955年达到鼎盛时期。当时美国的雇员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工会的会员。最近这些年虽然逐渐在衰落，但是目前的工会会员数目仍然有一千七百万。

以工会和美国劳工部比较，无论是从政策制定、立法、政治影响，各个方面，劳工部的影响根本不能与工会同日而语。劳工部的部长是总统任命的内阁阁员，随时可以被撤换。而劳工部能够有的影响，也仅仅限于就业数据统计以及一些法规的推行。

而工会，每次总统选举，工会投入的钱都是好几个亿。总统候选人都必须倾听工会的意见。而在工会力量强大的选区内，民主党人就更会关注工会的意见。

商会也一样。美国商会与美国商务部比较，后者可以说完全没有什么影响。只要看看每次选举商会推出多少政治广告、给候选人募了多少捐款，就一目了然了。

还有美国退休人员协会AARP。这个协会被公认为是美国最强大的游说集团之一。几年前，如果没有AARP的支持，奥巴马的医改法案是不可能通过的。

这些会员制的非政府组织之所以强大，主要是因为人的力量——也就是说，组织规模越大，包含的选民就越多。在美国这个以选举为轴心的政治制度中，这是每个候选人都必须首先考虑的因素。

在会员制的组织之外，便是各种以特定目的为宗旨的非政府机构，比如人权、社会救助、环境保护、妇女权益、少数族裔保护，等等。有一些是全国性的甚至世界性的，比如人权观察，每年能够募集到的捐款以数以千万计，在全世界许多地方都有办公室。2011年度，该组织的支出超过了五千万美元。

这些以特定目的为宗旨的组织在特定的方面也非常有影响。就拿人权观察来说，在国际人权关怀以及美国政府人权政策的制定上，其影响绝对超过了美国国务院的人权与劳工署。

但是，最大量的非政府组织是地方上的，有很多也是临时性的。地方上的公民会根据某种需要而建立各式各样的组织。

举一个最常见的例子。有人的孩子不幸车祸死亡。这时候他们的亲朋好友经常会以死者的名义来成立一个小小的基金会来帮助其他人。在事件发生后的短时期内，他们能够募集到一些捐款，但是时过境迁，如果没有更多来源，这样的组织很可能就会消亡了。

另外再举一个我自己亲身参加过的例子。我们这里的市政厅有计划铺设一条高架铁路。当地居民有人反对，有人支持。反对与支持的双方都成立了组织来游说政府有关部门与支持者。双方都拉我进入他们的理事会。我到两边都看了一下，发现反对的那一方似乎力量更大，因为涉及到需要拆迁或受影响的那些住户比得益的住户人数少，但是前者直接受影响，更积极得多。在市政厅否决了提案之后，两个组织也就自动解散了。

非政府组织的资金来源，很大程度上依赖私人捐款，但是政府部门的拨款也不少，而且近年来有增加的趋势，以至于有些非政府组织大部分或全部依赖政府拨款，使人对其非政府组织的身份产生怀疑，也招来了不少批评。

以美国最大的工会组织劳联—产联为例。该组织的国际部——国际劳工团结中心——经费至少百分之八十来自美国国务院、劳工部以及几个政府拨款的基金会。政府之所以拨款，很大程度上也是源自于工会运动的力量与压力。

这些年来，政府针对非政府组织的拨款增加的同时，也在各地——特别是首都华盛顿——培养出了一批专门依靠申请政府资金来生存的所谓非政府组织。这些组织通常会根据政府基金的要求来制定自己的计划，而且能够通过游说等各种方式来获得支持。

对于政府与这类所谓“非政府组织”的关系，美国社会有大量的批评。不少人指出——我也同意——如果非政府组织去依赖政府而生存，便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将自己变成了政府的延伸。

在我看来，美国的非政府组织，真正有影响的还是那些从民间独立于政府之外发展出来的机构。从教堂到会员组织，他们是美国社会重要的基石。有了这样的基石，美国才是一个有机的、健全的、让政府依赖于人民而不是人民依赖于政府的社会。

【Q&A】

问：先生认为中国未来会进入台式民主还是美式民主？

答：台式民主其实很多是仿照美式民主的。如果大家有兴趣，我可以请一位台湾专家来谈一谈台式民主的情况，特别是台湾现在要选举，会很有意思。

问：现代社会西方自由民主制度已经凸现很多问题，诸如移民，犯罪等。不知道以后的美国国会，政府会不会收紧民间组织的自由度，加强对他们的管控？

答：美国不会收紧民间组织的自由度，起码现在看不到这种可能。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规定，公民有结社自由。这点是不能违反的。国会不得制定任何法律限制结社自由。举一个有趣的例子。我们家附近有一个清真寺，里面出了两个九一一恐怖分子以及好几个到中东去打圣战的恐怖分子，包括基地在也门的头。这个清真寺照样运作，有七千成员。

问：先谈谈政府如何regulate NGO？

答：政府管理NGO的办法，主要就是通过税法来控制，制止腐败、假借组织来营利、干预政治这类情况。如果被发现，免税的资格就要被取消。至于组织本社，结社自由，政府很难取缔。

问：您能谈谈对大陆目前民间组织生存空间的认识么？

答：中国大陆民间组织生存空间太小了，而且看上去越来越小。我认识的一些非政府组织的朋友，都需要进行商业登记，非政府非营利组织与营利组织同等对待。而且在拿国外捐款时受到各种的监控。这点上，中国远远落后于印度与巴西。

问：美帝的NGO与媒体之间互动如何？特别是有没有NGO跟媒体其实是一个老板，相互一个鼻孔出气相互呼应的现象？

答：媒体是编辑负责制，老板其实没有权力管具体内容。作为媒体从业员，如果你与某组织有关系，在报道该组织情况的时候就必须回避。不久前，ABC的大牌主持人被爆出给克林顿基金会捐款，许多人甚至要求他辞职。

问：美国的宗教团体作为非政府组织对世俗社会的参与程度如何？宗教组织在选举中有没有比较持续的倾向？

答：应该说参与很深。在美国多数人看来，宗教给人们提供了道德指南。而世俗事务同样需要道德指南。在选举中，按照规定教堂是不能参与任何竞选事务的，但是宗教的教士可以给予选民以精神与道德教诲。在这个过程中，倾向是很难避免的。但只要不直接助选，就没有违反法律。过去选举中，出现过不少教堂布道中牧师号召选民投票给某个候选人的事情。那是会遭到税务部门调查的。

问：您能谈谈巴黎恐怖事件后，美国政府与社会的反应么？

答：美国人震惊、愤怒。事件当晚，不少华盛顿的人去法国大使馆表示悼念。不过，私下里也会有很多人议论，因为法国目前的左翼奥朗德政府对美国的反恐批评颇多，人们都在看这次法国政府的移民和反恐政策是否会有改变。

问：台式民主，和美式有区别吗？

答：我不是特别了解。最好还是请专家来解答。我可以去请《海峡论坛》的主持人樊冬宁，她来自台湾，多次现场报道台湾大选。

问：这次袭击的恐怖分子在伊斯兰世界是被孤立的么？

答：我希望是孤立的，但可惜看来并非如此。我写过一篇关于欧洲伊斯兰兴起的文章，专门谈这个问题。

问：请问龚老师，美华人参与最多的美NGO主要有哪些?

答：我想应该是教堂吧。没有看到统计数字，只是凭感觉这么说。总的来说，美国华人参与社会活动的意识并不强烈。第一代移民多数的社会活动限于自己的社区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