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胡莹-100824 02/15 33513.0/2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百度:鲁冰花是一种植物,台湾山地的茶农在种植茶叶,特别是台湾特有的高山云雾茶时,需要在茶山周边、甚至是茶叶植株的附近就辅助的种上"鲁冰花"这种植物,原因是这种植物据说可以帮助茶叶健康生长,并且可以让茶叶具有芳香甜美的作用。另外鲁冰花死后肥沃了土地,让茶树开得更加茂盛。)
这首歌是甄妮带到大陆的,80年代的一次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一段镜头是她跟一岁多的女儿在沙发上嬉戏亲吻。当时我跟小伙伴们议论纷纷:这首歌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上春晚的歌嘛,要么统战,要么喜庆,要么颂德,这算什么呢?
我嘴上不以为然着,心思却被那旋律牵引,一再飘回到母亲的农庄茶园里,家乡的茶园开满花。。。。。。那个意境,太像我幼年时对母亲的思念。
1.前世思念
我的家乡产绿茶。茶农不种鲁冰花,肥土的东西是茶花和茶树子。
茶树(我说的是产茶的茶树,不是观赏性的山茶花camellia - 山茶花在我家乡叫“目子”),一年春秋两季开花。花白色,单层,围着一簇黄色花蕊,在细雨蒙蒙的茶园里,芬芳馥郁。春季的花开了就被掐掉,为了让茶树多长嫩叶。秋季的花留着结果,初冬的时候采茶树子,送去榨成工业用油,油渣饼拿回来,又埋在茶树下做肥料。
春天时,茶花盛开两三星期后,母亲和她的同事们就到茶园去掐花。这是农庄最轻松的活了。素手翻飞,花瓣飘落。那些满手茶花香的少妇们,言笑晏晏,青春飞扬。母亲和她的同事们在茶树行之间种梨树,在家门口种茉莉花。
怀念年轻时的母亲们,农庄的活虽然累,但她们还是快乐的。每家都有三个至五个孩子,母亲们年纪相当,都说不上温柔耐心,可青春的脸上笑容还常常有,像那些无声开放的茉莉,清新怡人。
在农庄,每天晚上,我最快乐的事就是跟母亲在一个盆里洗脚,洗完母亲就把我抱到床上,不让我脚沾着地上的泥。然后母亲洗衣服,收拾好房间,上床来跟我躺在一起。有一天母亲心情好,在煤油灯的摇曳光线下,跟我面对面躺着,摸着我的脸,说:“我们家没人长得好看,就你秀气点,长得像我。” (其实我姐长得最漂亮,可母亲偏心,看不见。)那种温馨的感觉,成了我终生的记忆。
上小学一年级,我离开母亲,跟父亲住在镇上的中学,周末才回到母亲的农庄。母亲偶尔会跟着农庄的拖拉机到镇上办事,顺便来看望我和父亲。
有一天,正好逢到中学期中考试。母亲来镇上看我,我非常高兴。到中午,我们一块到门口去等父亲回来吃饭。左等右等,眼看着楼里其他的老师都回来了,父亲还是一点影子都没有。母亲开始烦躁,抱怨道:“你爸怎么还不回来?农庄的车要回去了,我来不及了。”一边急得直捋我的头发。我也心里着急,想爸爸快回来吧,这样妈妈就可以跟我再呆一会儿了。
终于母亲不耐烦了,拿起雨伞就走,饭都没吃。我呆呆地站在屋檐下,一句话说不出来。母亲走进初冬的细雨里,穿过学校操场,雾气似有若无地飘过她。她频频回头看我,直到走出了学校的围墙。
之后几天我拒绝吃饭。父亲去监考的时候,我蹲在屋子里暗黑的角落,抱着母亲留下的外套,闻着她的味道,悄悄哭泣。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抑郁,即使几天后就回到母亲身边,那种冰冷的孤独感,持续了两个月,直到放寒假。
十几岁后,每个冬天的傍晚,尤其是阴郁的雨天,在母亲渐入更年期的咒骂声中,我洗脚的时候弯下身去接触盆里的温水,总是有一种感觉被掀开,记起童年时的母亲,那个摸着我脸的笑靥如花的母亲,那个在雨中时不时关切地回头的年轻背影,孤独感又开始慢慢撩拨我的心思。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可母亲她不就在我身边吗,我又在思念谁呢?
母亲在40岁那年,积劳成疾,大病一场,之后就大部分时间病休在家,不常去农场上班。随之更年期忽然就开始了,越来越严重,直到二十年后才结束。她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每天在家狂骂乱叫,摔盆打碗。家里人怎么说怎么做都是错的,不说不做就更是错。我们三姐弟整天战战兢兢,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错误,惹得母亲这么痛恨。母亲还有洁癖,天天洗呀刷啊的,支使得一家人没一刻休息。
王小波说"中年女人是人类的灾难" - 说是人类的灾难夸张了一点,是某些家庭的灾难那倒是肯定的。
可即使这样, 我还是跟母亲有一种额外的亲近感,她唠叨的时候会很耐心地听 - 只要不是在数落我。直到十四岁时,跟母亲上街,还是会习惯性地挽起母亲的手臂。结果她一甩手,恨恨地说:“讨厌死了,别碰我,太热了!你这么高,把我都架起来了!”我缩回手,从此再也不敢碰她。
有时家里有客人来,我晚上要跟母亲同睡一张床。我离她远远的,屏息静气,一晚上基本上都睡不着,连身都不敢翻,就怕一不小心碰到她,惹她怒骂。
十年后,我带男朋友回老家结婚。母亲哭了:“你现在怎么跟我不亲了,有男朋友也不事先跟我说,就这么带回来结婚。”我张了张嘴,说不出来:“啊?我们已经好多年不亲近了,您这才发觉啊?”
这种疏远,实在很难再弥合。自我18岁离家,我关心父母身体健康和经济状况,定时送钱写信打电话,可是心里很少想念他们 - 那种对父母亲情的想念,觉得我对他们,不过是尽子女的义务;而我对他们而言,也不过就是颗摇钱树。
第一次回国,觉得父母骤然苍老了许多。父亲感叹:“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我心里万分不忍,想说些温情的话,还是说不出口。本来计划跟他们住十天的,却受不了母亲唠叨控诉加白眼伺候,只住了三天就离开了。
父母送我到车站,看着他俩瘦弱的身躯,斑白的头发,明镜高堂,高堂白发,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这样普通的一家子就是不能和平共处,家和万事兴。据说母亲从车站回家后,大发脾气,摔盆打碗地骂,怪其他人挑拨她和我的关系了,所以我跟她疏远。我想:"我的老妈呀,你周身的戾气,我敢亲近你吗?"
母性的回归,直等到许多年后,我才自然地抱了抱母亲,跟她说:“保重。”
接近60岁时母亲脾气好了一些,至少偶尔会停下来听人说话,也听得懂了 - 也就是说,有一点同理心了。我猜想,是她的更年期结束了,还有就是社会活动增加 - 天天去公园锻炼,跳舞练剑,结识了一帮情投意合的大妈们,有了许多其它的事分散她对家里人的注意和挑剔。(题外话一句: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对大妈们的广场舞大加鞑伐。辛苦了一辈子的大妈们自娱自乐,既锻炼身体又保持心情愉悦,好过闷在家里寻趁儿女媳妇的不是,有什么不好呢?)
更重要的是,母亲去教会信了主,慢慢还真的是移情易性了 - 当然,她不是一下子改变的,大约经过了四五年的时间,才逐渐变得随和起来,虽然negative的语言还会说,可没那么频繁了。我打电话给她,能感觉到她越来越趋向一个温和的老人,可以很正常很耐心地跟我交谈,还常常说家里人的好话。
我一直都觉得母亲智商不高,从小她不允许我们有任何娱乐,她自己也什么都不会。可是近年来她很有兴趣学东西,经常让我大吃一惊。比如,她太极剑舞得很好,还去参加比赛。去年见到她,居然又会弹电子琴了,让我这四肢不勤五音不全体育从来不及格的女儿佩服极了。
对母亲的这些改变,其实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做。也许唯一做过的事是很多年前带她去过一次教会。后来(距离第一次去教会隔了好多年),教会的牧师主动去拜访她,她才慢慢跟教会有了联系,再后来信了主。原来人的性情是有可能会被改变得正常一些的,无论她年纪有多大。是的,主耶稣必医治。
母亲节给母亲打电话,教小兔说:“外婆,母亲节快乐。”母亲很激动:“哦,小兔会说话了!”
2.今生牵手
悉尼的秋天,正是山茶花盛开的时候。星期天去教会,停车的地方有一排茶花,开得灿若云霞。小兔经过花树,想要一朵最大的花,一摘花瓣就纷纷扬扬下落。小兔顿时大乐,说:“我要散花,散花!”就去抓树上的花,把花瓣撒在地上。
满地花瓣,多像当年母亲撒在茶园里的花。
我采了一朵半开的娇艳的茶花给小兔:“我们拿去送给豆豆妹妹好吗?把花给妹妹,对她说‘妹妹我爱你’。”小兔见到他媳妇,抱着亲吻,说“我爱你”,可是花还是舍不得送出去。后来玩腻了不要了,媳妇捡起来送给丈母娘。丈母娘把花别在耳朵后,扭个姿势,说:“看我像不像芙蓉姐姐呀?” 旁边的姊妹们笑得不行。
我们mother group定期活动。这天带着几个娃去花鸟市场玩。路上给娃摘蒲公英,摘野花,拿面包喂鸭子。走了一小时,还走不到目的地。遇见一个工程车,挡在人行道上。司机看见我们一溜人马,笑了:“What lucky young mommies!"
原来我们在人眼里还是青春的。似曾相熟的情境, 令我有点恍然。
原本小兔的作息是早睡早起,现在晚上多花一个小时读书,多花半小时跟爸妈各种玩,结果是晚睡早起,不足的下午补。周末经常是,我和兔爹要补充体力,好跟得上他的节奏,也躺下休息。整个美好的下午一家人关着门在睡觉。
这天打算洗心革面,重建routine.下午不睡了,提前吃了晚饭,然后上楼洗澡。为了赶时间,爸爸把小兔抱起来送到楼上。小兔大哭: “不要爸爸抱, 不要爸爸抱!”跑到浴室找我, 我正放水呢. 小兔说: “妈妈牵手, 牵手!”我叹口气, 把水关掉,跟他走到楼下去, 再重新牵手上楼: 一二三四五…..上来后小兔就咯咯笑, 乖乖地去洗澡.
晚上7点给小兔读完书,抱着他躺下来。西射的阳光还很亮,透过门缝。小兔搂着我脖子,发现还能看清妈妈的脸,咪咪地笑,亲了我一口又一口,说:“我爱妈妈,妈妈高兴,妈妈笑一下吧。”
思绪一下就跳回到从前,年轻的母亲跟我面对面躺着的时候。小兔将来,也会留着这份温情在他心里吧?
每次小兔跑过来拉着我说:“妈妈妈妈,要牵手,牵手!”我心就一下软了,一定要牵着他的手。孩子信任父母,要跟父母亲密的时候,可千万不能拒绝啊。
小兔一直不愿意跟爸妈在主卧的床上睡,也许当他还是小baby时,因为reflux,在这张床上的睡眠记忆太痛苦了。小兔自从自己睡,从来不自己起床,醒来就在床上说话两小时,玩够了就冲着监视器大叫:“妈妈我要起床了。”然后我就去抱他出来。这样也挺好,我有足够时间休息,或者做早饭。可是看别人描述小娃早上跑到父母床上嬉戏,我真有点羡慕。
上个月复活节,有一天早上小兔醒了,我在监视器里对他说:“兔兔你自己起来吧,到妈妈这里来。”他就自己爬起来,开门出来了。从此后不得安生,天天一醒来就往我房间跑。
有时半夜两点,小兔抱着北极熊跑到我卧室,我惊醒了,很严肃地对他说:“兔兔,还没天亮,你必须回到你自己的房间去睡。”小兔说:“我想妈咪了。”顿时心软,把他拉上来,让他躺在我旁边。睡一小觉醒来后,小兔咪咪地笑,对着我耳朵悄悄地说:“我们讲故事好吗?”
今天早上,小兔起来就到我床上读书。读了两本,就抱着我嘬嘬嘬地亲,说:“妈妈,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我爱你。”能跟孩子做一辈子的朋友,多么难得呢!
(写于2014年5月, 母亲节。)
“光本是佳美的,眼见日光也是可悦的。人活多年,就当快乐多年;然而也当想到黑暗的日子,因为这日子必多,所要来的都是虚空。” (旧约.传道书 11:7-8)
“你趁着年幼,衰败的日子尚未来到,就是你所说,我毫无喜乐的那些年日,未曾临近之先,当纪念造你的主!”(旧约.传道书 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