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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农场里那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吹吹牛

此“牛”非那“牛”,我这回是真吹牛。

我在农场三年多,三年里都和牛打交道,所以是讲真的牛故事。

一,农场里的牛有名字有户口。

我们连队里有十二,三头牛,都是水牛,江南农村一般不养黃牛。牛在农村真是个宝贝,可以干很多重活,犁田,平整土地,拉車,驮重物,不知道省了多少人力。每头牛都有自己的名字,名字报上农场的户口,按户口,听说冬天每头牛还配给一定的粮食。母牛生了小牛,还可以领到营养费,给牛买黄酒,红糖吃,就象女人做月子一样。牛的名子是随便取的,叫“高脚”的,是头长得高高的小公牛,叫“嗲妹妹”的,因为不知道什么事儿上扭扭揑捏,当然是一头小母牛。

我所在的排里有二头牛,一头母牛叫曹桂珍,与連队里一个女场员同名。另一个排里有一头母牛叫王富英,也是一个女场员的名字。这二位女场员都是我们叫做老职工的人,老职工都是早于68年去崇明农场的人,他们其实就是上海市区或周围郊县的社会青年。社会青年,是无业或失业青年的另一称谓。

说是有一次,两个用牛的“老把式”在田里干活时当众抬杠,都说自己的牛漂亮,对方的牛长得丑。其中一个“把式”口齿伶俐,说话尖刻,说:“你的牛长得象曹桂珍,我的牛长得象王富英。”王富英是连队里公认的美女,叫曹桂珍的女人长得确实不怎么样。众人大笑,起哄,二头牛的名字就这样定了,并以此报了牛户口。

奇怪的是,曹王二个女人好像并不生气,那年代也没有什么“维权”之类的说法,农场里的文化生活就是这样子的。

那个时候把二头牛放在一起,我还真看不出来谁长得美。

我的审美观大概只能看看人的美丑,现在老了,审美观也不能“与时俱进”,根本赶不上社会的发展,我有时感到长得很丑的女人,居然都是社会公认的美人儿。

[注释]曹,王不是真名。

二,“公公”牛。

连队的十几条牛,大约公牛母牛各半,其中只有一头公牛是真的“汉子”,其他的都是“公公”。这样做也是没办法,为了母牛,二头牛“汉子”会打架,巨大身材的公牛打起架来,场面惊心动魄,双方眼珠血红,牛角撞得嘎嘎地响,此时的牛,目中根本无人,互相追逐起来,如入无人之境,大人小孩如果躱避不及,被撞被踩都可能,庄稼也常常被践踏得一塌糊涂,所以只能把其他的公牛都阉了,只留一头肌肉发达,长得最慓悍的公牛为种牛。

当然,连队里所有的母牛都是这头公牛的“臣妾”,上海话把这种叫“劳模”,不容其他牛染指。但是有的“公公牛”凡心未灭,一有机会,总是还要去和母牛纠缠纠缠,哪怕是“意淫”一下也好。一旦被“老公”看到,怒火中烧,竖着牛角就直冲上去,这时的“公公牛”马上表现出“臣服”的态度,除了闪离母牛之外,还要去讨好那头公牛。“讨好”,“臣服”的表示是去舔,舔公牛的那个地方,以求公牛饶了牠。

农村出身的用牛“老把式”最看不起“公公牛”的这种做派,讥为“舔X皮”。我在农场几年,还不能真正算是个“老把式”,但老把式的脾性倒也学了不少,离开农场后,见到人类中的一些行为言论,我也常常不用“献媚”,“拍马屁”这种文皺皺的词语,而是用农场里学会的粗野,直斥“舔X皮”。

三,母女情。

连队里有一个牛棚,座落在河边,离开我们连队的生活区有一段路,可能是因为牛棚周围总是有一股很重的气味,那是牛尿牛粪的臭味。每年秋季农忙过后,大约十月底十一月初,用牛干的活少了,野外可供牛吃的青草芦苇也少了,我们就把牛送去牛棚养。连队里有一个单身的老头,他就负责照顾全连的这十几条牛过冬。牛棚的旁边有一个小房子,这老头平时就一个人住那小房子里。整个冬季,一直要到开春的三月底左右,都是他一个人管着。他一年也就只管这四,五个月,其余的时间,所有农活全没他的事。但这几个月他也很辛苦,其他不说,冬天牛在牛棚里过夜,牛棚里是泥地,所以半夜里要把每头牛拉到牛棚外面去把屎把尿,否则拉在棚里的话,气味太重,卫生太差,人和牛都吃不消的。冬天外面再冷,每天的半夜三更也要爬起来这样做,可想而知。

有一年冬天,我们排的那头“曹桂珍”在牛棚里生下了一头小牛,排长和我们几个牛把式都很高兴,因为几年后,排里可以又添一个壮劳力。我们去牛棚看时,养牛的老头正在给“曹桂珍”喝红糖黄酒汤,一大脸盆的“产妇”营养汤,一分钟不到就被“曹桂珍”喝完了。你只有看到过这样的场面,才能读出红楼梦里妙玉讥笑宝玉不懂喝茶之道的滋味来,什么叫做:“一杯为品,二杯为解渴,三杯为牛饮”。

开春我去牛棚领牛干活时,“曹桂珍”的身边就多了一头“说多可爱就有多可爱”的小女孩牛了,那小妞牛总是跟着她妈妈,亦步亦趋,但曹桂珍是要干活的,干活时,小妞就只能在附近玩耍,闻闻野花,嗅嗅野草,渐渐会走得无影无踪,不知道野哪儿去了。“曹桂珍”在水田里犁田,打“滑盖”(是一种平整土地),常常累得嘴边全是白沫,我们人也是累得二眼都发直。休息时,我把轭头从曹桂珍的肩上卸下,等不到卸完,她就开始着急地叫唤女儿了,“哞哞”的几声,小妞就撒着欢,从不知道哪里飞奔而来,急急地拱着,赶快大口大口,巴叽巴叽地吮奶。

田间休息时,我仰面朝天躺在草丛里,上面是蓝天白云,蓝天白云的下面,人的世界躁动不安,荒唐可笑,牛的世界母女情深,温馨甜蜜,我常常感慨万千。

小牛真是日长夜大,记不得多少时间后,就不能让她随便跑了,否则她开始吃青草后,会把庄稼也吃了。这时候,小妞也不能再到处都跟着曹桂珍了。再过了一段时间,小牛妞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不能再留在连队里,否则就会近亲繁殖,乱倫了。农场里有这种机制,连队之间可以互相换牛。

母女分别的日子到了,我把二头牛牵在一起,牠们还是亲切如故,互相拱着,磨蹭着。

我离开农场后,常常掛念着这一对母女牛,不知道场友他们有机会赶牛車去那个连队时,会不会记得让她们母女再见一下。

我的审美观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我一直觉得牛眼睛其实要比人的眼睛长得好看,烏黑,明亮,纯洁,善良,没有一丝邪恶,尤其是喂奶时的母牛眼睛,更添了多少温柔在里面,不知道你们有曾看到过吗?

四,牛会笑吗?

69年冬,我的腰严重受伤,常常疼得路也不能走,不能再干重活了。连队里安排我负责大批判专栏,那时候的口号叫“抓革命,促生产”。大批判专栏办得花不花哨,是农场场部来评定连队“抓革命”抓得好不好的重要标志之一。批什么呢?当然是批刘少奇了。刘在文革前出过一本小册子,叫“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是那时候党员和革命人士的必读之文。我没读过那本书,但批刘时,人人也都知道了那本书里的一些观点,比如“入党是为了做官”,“吃小亏,是为了沾大便宜”,“入了党,就要做党的驯服工具”,等等。其实,人人都知道大批判是怎么回事,包括后来的全民“批林批孔”,“批四人帮”,不就是你让批谁,咱就批谁吗?

我终于感到无聊透顶,情愿去干些实事。

农忙开始后,我自告奋勇,当上了排里的放牛郎,保证排里的二头牛在出工前,收工后能吃饱。我们连队的东边有一条河,春夏秋三季滿水时有一二百米宽,但河的大部分只是齐膝深,真正深水的地方也只有三,四十公尺宽,这一条大河,我们叫做"大洪"。河的两岸是荒滩,长满了芦苇。崇明的芦苇有很多品种,有一种长得非常高大,可以有三公尺以上高,我们叫做岗(也可能是“杆”)芦,砍下来可以用来搭房子或搭栖身的草棚。还有一种没有那么高,在根茎的下面部分带浅紫色,就不知道叫什么芦了。那荒滩,芦苇荡,和大洪边,就是我放牛的好去处。

有一天我在放牛时,忽然发现芦苇丛中有一头身材巨大的公牛,我骑着牛想靠近它,它非常警觉,迅速避开我,跑了,但我也看清,这头牛挣脱了鼻绳,它的鼻子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一般判断,这是头从其他农场逃出来的牛,在大洪边的芦苇荡里过起了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牛是一种极其聪明的动物,唯一能控制它的就是那根牛鼻绳,牛鼻绳在手,它驯服温和,绝对服从口令。一旦脱离了鼻绳,它知道自由了,此时的它,“睬侬白眼”,“理你都傻”,“尔能奈我如何?”

我知道在野外要想抓住它的可能性是零,唯一的办法,马上回生活区找救兵。我快“牛”加鞭,一路策牛回到连里,找到几个老搭档老把式。他们都是老江湖了,一听情况,早就有了主意,办法就是“美牛计”。我们几个人再回到大洪边,就是带了一头“状态”中的美女牛。

都说牛的嗅觉异常灵敏,我是真见了,那头孤牛早就在空气中捕捉到了信号,这回他再也不迴避我们,而是直奔那头“状态”中的母牛而去。都说“爱情会让人失去理智”,那就更不用说是牛了。

它接近了那头母牛,先亲吻了一下,然后高高地昂起头,张开大嘴,露出滿口的大黄牙,大板牙。它笑了,笑得嘴巴也合不拢。

想“霸王硬上弓”吗?没那么容易,我们就牵着那美女,一路往连队生活区走。这“色鬼”完全昏了头,一路呲牙裂嘴地傻笑着,一路就跟着走,很快就到了生活区。生活区里有一个篮球场,篮球架是坚实的水泥柱子。有人早就准备好了粗绳子,在水泥柱附近,打着活扣的一根粗绳就套上了牛角,我们用鞭子追着牛屁股几鞭子,这傻小子就只能绕着柱子跑,几圈下来,绳子越缠越短,终于它再也无法动弹了,我们很方便就抓住了它鼻子中间的横隔部位,一根新的鼻链绳就装上了。就是一瞬间,这头力大无穷的巨兽马上安静下来,一如所有的牛儿一样,重新温顺,听口令,你说一,它不敢二。

小时候听人说,“牛眼看人大”,所以巨大的牛听人使唤,“鹅眼瞅人矮”,小小的鹅就敢常常撵着人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一个多星期后,有二个其他农场的人来到我们连队,说他们丢了一头牛,是来找牛的。崇明的“牛把式”圈子里有一条“行业规矩”,此时我们要把连队所有的牛排成一排,让丢了牛的人来认。如果他们能够一眼认出,牵了就走,没有二话。如果他们认不出,或认错了牛,我们也不可能把抓到的那头牛拱手奉上。当然,任何人也不会告诉,我们是否抓到过別人家走失的牛。

这样的规矩有道理吗?我感到还是合理的。

那二个人没有认出来,他们沮丧地走了。我后来想,如果那头牛真是他们丢失的,他们为什么会认不出来呢?我想有一种可能,也许那头牛走失了很久,每天在芦苇丛中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用干活,养得膘肥肚圆,主人也认不出了。

这以后再也没人来找牛,这牛就归我们排使用了。这头公牛身材魁梧,牛背靠后有平坦一块地方没有毛,我们取名为“光背”。我放牛去大洪边,来回有一段很长的路,它就是我的坐骑,坐在它的背上,如同坐在八仙桌上一样,不咯屁股,舒服极了。

要自由还是要美女?牛儿说,它还是情愿要美女。

公牛看见美女牛,昂起头,裂开嘴,露出牙齿时,真的是在笑吗?

五,荒滩魅影。

崇明岛上,夏天有很多蚊子,还有牛虻,这二种虫子对牛叮肉吸血,毫不客气。尤其是牛虻,长得象蒼蝇模样,但要大好几倍,差不多是人的食指第一节大小。我宿舍里一位老兄在河里游泳时,曾被牛虻在额头正中央咬了一口,弄得有一个多礼拜,他的额头就像是年画里的老寿星,由此可见这种虫子的厉害。所以每天晩上,我在喂饱了牛以后,都要把牛带回生活区,让它们泡在附近的河道里,这样它们才能避开这些虫子的伤害。

每天清晨天不亮时,我把牛从河里拉起,然后骑一头,拖二头,烏夜墨黑,慢慢向大洪边的荒滩走去。到达荒滩时,常常天色渐渐淡,晨曦尚未露,周围一切仅仅能辨一个模糊轮廓而已。无论刮风下雨,天天如此,我对荒滩上哪里有沟,有塘,有坎,有芦苇丛,早己了如指掌。这地方平日没有人来,所以哪里不应该有什么,我也是清清楚楚。

那一天,我象往常一样,带着三头牛来到了大洪荒滩,由于天还没有亮,我此时会仍骑在牛背上,随牛儿自由走动,找草吃。那天就有些怪异,这三头牛却是不停地往荒滩深处那条大河边走,走了一阵,忽然,三头牛又都不走了,僵立在原地不动,却也不低头吃草。我“扎扎”地吆喝了几声,牛们仍旧纹丝不动,我用手中的牛绳抽了一下“光背”的屁股,照理它该快走几步,但是它非但不移半步,还回头看着我。真是奇了怪了,这可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这时候,我下意识地要看看周围是否有什么异常情况了。

这才看到离我大约20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个半人多高的黑影,由于天色还是非常暗,看不甚清楚,有点像是一个坐着的老太太,不大的头上好像还梳着一个发髻,她的双肩,和双肩以下的上半身,倒是能分辨清楚。

我心想,我们连队,以及周边的连队,印象里都没有什么老太太啊。我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要半夜三更跑到这平时无人来的地方。

我开始叫唤,问道:“谁啊?你是谁啊?”黑影动也不动,我的喊声很快在旷野里散去,一阵寒气袭来,心里一颤,不禁毛骨悚然。我聚了聚神,心想,要论是鬼魅的话,也不应该啊,崇明岛我们农场这一大片区域,是长江新冲积出来的土地,这里没有任何历史故事,更不应该有什么孤墳野鬼,狐仙妖孽之类啊!

帮助我克服胆怯心理的是伴随着我的三头大牛,它们毕竟阳气旺盛,有它们在一旁,我镇定了下来,再厉声喝道:“什么人,幹什么的!”凭着自己的声音壮胆,我狠命抽了“光背”一绳子,“光背”吃到疼,这才跨步向黑影跑去。也就是在距离10来米的地方,那黑影终于动了,它往前迈出几步,展开巨大的翅翼,随着一阵“扑啦扑啦”的很大声响,离地而去,升空,然后消失在刚刚显出一线曙光的天空里。这才知道,原来是只巨大的老鹰,或者叫做“雕”的那种猛禽,难怪牛也怕了它。

我到崇明整整三年多,后两年里几乎天天在大洪边荒滩上放牛,算来也有几百天,那里只有野鸭,野鹅,野鸡,或更小的一些鸟类,从来没有见过大的鹰类动物。那天回宿舍后,我告诉宿舍里的同伴,和几个连队里的人,他们都感到非常奇怪,因为连队里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在农场的地盘上见到过这样巨大的老鹰。

这次偶遇后,只过了一个多星期,连队里忽然宣布,我和另外十几个老高三同学上调回上海,从此就离开了崇明农场。

又过了十几年,我来到了美国,一晃就在美国住了三十年。我想,自已大概会老死在这个以一头老鹰为国家标志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