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61-62

行云流声-3432  11/01   7035  
4.0/1 

第六十一回 
西门庆乘醉烧阴户 
李瓶儿带病宴重阳 

词曰: 
蛩声泣露惊秋枕,泪湿鸳鸯锦。独卧玉肌凉,残
更与恨长。 
阴风翻翠幌,雨涩灯花暗。毕竟不成眠,鸦啼金
井寒。 

话说一日,韩道国铺中回家,睡到半夜,他老婆
王六儿与他商议道:“你我被他照顾,挣了恁些钱,
也该摆席酒儿请他来坐坐。况他又丢了孩儿,只当与
他释闷,他能吃多少!彼此好看。就是后生小郎看着,
到明日南边去,也知财主和你我亲厚,比别人不同。”
韩道国道:“我心里也是这等说。明日初五日是月忌,
不好。到初六日,安排酒席,叫两个唱的,具个柬帖,
等我亲自到宅内,请老爹散闷坐坐。我晚夕便往铺子
里睡去。”王六儿道:“平白又叫甚么唱的?只怕他酒
后要来这屋里坐坐,不方便。隔壁乐三嫂家,常走的
一个女儿申二姐,年纪小小的,且会唱,他又是瞽目
的,请将他来唱唱罢。要打发他过去还容易。”韩道
国道:“你说的是。”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韩道国走到铺子里,央及温秀才写了个
请柬儿,亲见西门庆,声喏毕,说道:“明日,小人
家里治了一杯水酒,无事请老爹贵步下临,散闷坐一
日。”因把请柬递上去。西门庆看了,说道:“你如何
又费此心。我明日倒没事,衙门中回家就去。”韩道
国作辞出门。到次早,拿银子叫后生胡秀买嗄饭菜蔬,
一面叫厨子整理,又拿轿子接了申二姐来,王六儿同
丫鬟伺候下好茶好水,单等西门庆来到。等到午后,
只见琴童儿先送了一坛葡萄酒来,然后西门庆坐着凉
轿,玳安、王经跟随,到门首下轿,头戴忠靖冠,身
穿青水纬罗直身,粉头皂靴。韩道国迎接入内,见毕
礼数,说道:“又多谢老爹赐将酒来。”正面独独安放
一张交椅,西门庆坐下。 

不一时,王六儿打扮出来,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
回后边看茶去了。须臾,王经拿出茶来,韩道国先取
一盏,举的高高的奉与西门庆,然后自取一盏,旁边
相陪。吃毕,王经接了茶盏下去,韩道国便开言说道:
“小人承老爹莫大之恩,一向在外,家中小媳妇承老
爹看顾,王经又蒙抬举,叫在宅中答应,感恩不浅。
前日哥儿没了,虽然小人在那里,媳妇儿因感了些风
寒,不曾往宅里吊问的,恐怕老爹恼。今日,一者请
老爹解解闷,二者就恕俺两口儿罪。”西门庆道:“无
事又教你两口儿费心。”说着,只见王六儿也在旁边
坐下。因向韩道国道:“你和老爹说了不?”道国道:
“我还不曾说哩。”西门庆问道:“是甚么?”王六儿
道:“他今日要内边请两位姐儿来伏侍老爹,我恐怕
不方便,故不去请。隔壁乐家常走的一个女儿,叫做
申二姐,诸般大小时样曲儿,连数落都会唱。我前日
在宅里,见那一位郁大姐唱的也中中的,还不如这申
二姐唱的好。教我今日请了他来,唱与爹听。未知你
老人家心下何如?若好,到明日叫了宅里去,唱与他
娘每听。”西门庆道:“既是有女儿,亦发好了。你请
出来我看看。”不一时,韩道国叫玳安上来:“替老爹
宽去衣服。”一面安放桌席,胡秀拿果菜案酒上来。
王六儿把酒打开,烫热了,在旁执壶,道国把盏,与
西门庆安席坐下,然后才叫出申二姐来。西门庆睁眼
观看,见他高髻云鬟,插着几枝稀稀花翠,淡淡钗梳,
绿袄红裙,显一对金莲趫趫;桃腮粉脸,抽两道细细
春山。望上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便道:“请
起。你今青春多少?”申二姐道:“小的二十一岁了。”
又问:“你记得多少唱?”申二姐道:“大小也记百十
套曲子。”西门庆令韩道国旁边安下个坐儿与他坐。
申二姐向前行毕礼,方才坐下。先拿筝来唱了一套《秋
香亭》,然后吃了汤饭,添换上来,又唱了一套《半
万贼兵》。落后酒阑上来,西门庆吩咐:“把筝拿过去,
取琵琶与他,等他唱小词儿我听罢。”那申二姐一迳
要施逞他能弹会唱。一面轻摇罗袖,款跨鲛绡,顿开
喉音,把弦儿放得低低的,弹了个《四不应·山坡羊》。
唱完了,韩道国教浑家满斟一盏,递与西门庆。王六
儿因说:“申二姐,你还有好《锁南枝》,唱两个与老
爹听。”那申二姐就改了调儿,唱《锁南枝》道: 

初相会,可意人,年少青春,不上二旬。黑(髟
参)(髟参)两朵乌云,红馥馥一点朱唇,脸赛夭桃
如嫩笋。若生在画阁兰堂,端的也有个夫人分。可惜
在章台,出落做下品。但能够改嫁从良,胜强似弃旧
迎新。 

初相会,可意娇,月貌花容,风尘中最少。瘦腰
肢一捻堪描,俏心肠百事难学,恨只恨和他相逢不早。
常则怨席上樽前,浅斟低唱相偎抱。一觑一个真,一
看一个饱。虽然是半霎欢娱,权且将闷解愁消。 

西门庆听了这两个《锁南枝》,正打着他初请了
郑月儿那一节事来,心中甚喜。王六儿满满的又斟上
一盏,笑嘻嘻说道:“爹,你慢慢儿的饮,申二姐这
个才是零头儿,他还记的好些小令儿哩。到明日闲了,
拿轿子接了,唱与他娘每听,管情比郁大姐唱的高。”
西门庆因说:“申二姐,我重阳那日,使人来接你,
去不去?”申二姐道:“老爹说那里话,但呼唤,怎
敢违阻!”西门庆听见他说话伶俐,心中大喜。 

不一时,交杯换盏之间,王六儿恐席间说话不方
便,叫他唱了几套,悄悄向韩道国说:“教小厮招弟
儿,送过乐三嫂家歇去罢。”临去拜辞,西门庆向袖
中掏出一包儿三钱银子,赏他买弦。申二姐连忙嗑头
谢了。西门庆约下:“我初八日使人请你去。”王六儿
道:“爹只使王经来对我说,等我这里教小厮请他去。”
说毕,申二姐往隔壁去了。韩道国与老婆说知,也就
往铺子里睡去了。只落下老婆在席上,陪西门庆掷骰
饮酒。吃了一回,两个看看吃的涎将上来,西门庆推
起身更衣,就走入妇人房里,两个顶门顽耍。王经便
把灯烛拿出来,在前半间和玳安、琴童儿做一处饮酒。 

那后生胡秀,在厨下偷吃了几碗酒,打发厨子去
了,走在王六儿隔壁供养佛祖先堂内,地下铺着一领
席,就睡着了。睡了一觉起来,忽听见妇人房里声唤,
又见板壁缝里透过灯亮来,只道西门庆去了,韩道国
在房中宿歇。暗暗用头上簪子刺破板缝中糊的纸,往
那边张看。见那边房中亮腾腾点着灯烛,不想西门庆
和老婆在屋里正干得好。伶伶俐俐看见,把老婆两只
腿,却是用脚带吊在床头上,西门庆上身止着一件绫
袄儿,下身赤露,就在床沿上一来一往,一动一静,
扇打的连声响亮,老婆口里百般言语都叫将出来。良
久,只听老婆说:“我的亲达!你要烧淫妇,随你心
里拣着那块只顾烧,淫妇不敢拦你。左右淫妇的身子
属了你,怕那些儿了!”西门庆道:“只怕你家里的嗔
是的。”老婆道:“那忘八七个头八个胆,他敢嗔!他
靠着那里过日子哩?”西门庆道:“你既一心在我身
上,等这遭打发他和来保起身,亦发留他长远在南边,
做个买手置货罢。”老婆道:“等走过两遭儿,却教他
去。省的闲着在家做甚么?他说倒在外边走惯了,一
心只要外边去。你若下顾他,可知好哩!等他回来,
我房里替他寻下一个,我也不要他,一心扑在你身上,
随你把我安插在那里就是了。我若说一句假,把淫妇
不值钱身子就烂化了。”西门庆道:“我儿,你快休赌
誓!”两个一动一静,都被胡秀听了个不亦乐乎。 

韩道国先在家中不见胡秀,只说往铺子里睡去了。
走到缎子铺里,问王显、荣海,说他没来。韩道国一
面又走回家,叫开门,前后寻胡秀,那里得来,只见
王经陪玳安、琴童三个在前边吃酒。胡秀听见他的语
音来家,连忙倒在席上,又推睡了。不一时,韩道国
点灯寻到佛堂地下,看见他鼻口内打鼾睡,用脚踢醒,
骂道:“贼野狗死囚,还不起来!我只说先往铺子里
睡去,你原来在这里挺得好觉儿。还不起来跟我去!”
那胡秀起来,推揉了揉眼,楞楞睁睁跟道国往铺子里
去了。 

西门庆弄老婆,直弄够有一个时辰,方才了事。
烧了王六儿心口里并(毛必)盖子上、尾亭骨儿上共
三处香。老婆起来穿了衣服,教丫头打发舀水净了手,
重筛暖酒,再上佳肴,情话攀盘。又吃了几钟,方才
起身上马,玳安、王经、琴童三个跟着。到家中已有
二更天气,走到李瓶儿房中。李瓶儿睡在床上,见他
吃的酣酣儿的进来,说道:“你今日在谁家吃酒来?”
西门庆道:“韩道国家请我。见我丢了孩子,与我释
闷。他叫了个女先生申二姐来,年纪小小,好不会唱!
又不说郁大姐。等到明日重阳,使小厮拿轿子接他来
家,唱两日你每听,就与你解解闷。你紧心里不好,
休要只顾思想他了。”说着,就要叫迎春来脱衣裳,
和李瓶儿睡。李瓶儿道:“你没的说!我下边不住的
长流,丫头替我煎药哩。你往别人屋里睡去罢。你看
着我成日好模样儿罢了,只有一口游气儿在这里,又
来缠我起来。”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的
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李瓶儿瞟了他一眼,
笑了笑儿:“谁信你那虚嘴掠舌的。我倒明日死了,
你也舍不的我罢!”又道:“亦发等我好好儿,你再进
来和我睡也不迟。”西门庆坐了一回,说道:“罢,罢。
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儿那边睡去罢。”李瓶儿道:“原
来你去,省的屈着你那心肠儿。他那里正等的你火里
火发,你不去,却忙惚儿来我这屋里缠。”西门庆道:
“你恁说,我又不去了。”李瓶儿微笑道:“我哄你哩,
你去罢。”于是打发西门庆过去了。李瓶儿起来,坐
在床上,迎春伺候他吃药。拿起那药来,止不住扑簌
簌香腮边滚下泪来,长吁了一口气,方才吃了那盏药。
正是: 

心中无限伤心事,付与黄鹂叫几声。 

不说李瓶儿吃药睡了,单表西门庆到于潘金莲房
里。金莲才叫春梅罩了灯上床睡下。忽见西门庆推开
门进来便道:“我儿,又早睡了?”金莲道:“稀幸!
那阵风儿刮你到我这屋里来!”因问:“你今日往谁家
吃酒去来?”西门庆道:“韩伙计打南边来,见我没
了孩子,一者与我释闷,二者照顾他外边走了这遭,
请我坐坐。”金莲道:“他便在外边,你在家又照顾他
老婆了。”西门庆道:“伙计家,那里有这道理?”妇
人道:“伙计家,有这个道理!齐腰拴着根线儿,只
怕(入日)过界儿去了。你还捣鬼哄俺每哩,俺每知
道的不耐烦了!你生日,贼淫妇他没在这里?你悄悄
把李瓶儿寿字簪子,黄猫黑尾偷与他,却叫他戴了来
施展。大娘、孟三儿,这一家子那个没看见?吃我问
了一句,他把脸儿都红了,他没告诉你?今日又摸到
那里去,贼没廉耻的货,一个大摔瓜长淫妇,乔眉乔
样,描的那水鬓长长的,搽的那嘴唇鲜红的──倒象
人家那血(毛必)。甚么好老婆,一个大紫腔色黑淫
妇,我不知你喜欢他那些儿!嗔道把忘八舅子也招惹
将来,一早一晚教他好往回传话儿。”西门庆坚执不
认,笑道:“怪小奴才儿,单管只胡说,那里有此勾
当?今日他男子汉陪我坐,他又没出来。”妇人道:“你
拿这个话儿来哄我?谁不知他汉子是个明忘八,又放
羊,又拾柴,一径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要
赚你的钱使。你这傻行货子,只好四十里听铳响罢了!”
西门庆脱了衣裳,坐在床沿上,妇人探出手来,把裤
子扯开,摸见那话软叮当的,托子还带在上面,说道:
“可又来,你腊鸭子煮到锅里──身子儿烂了,嘴头
儿还硬。见放着不语先生在这里,强盗和那淫妇怎么
弄耸,耸到这咱晚才来家?弄的恁个样儿,嘴头儿还
强哩!你赌个誓,我叫春梅舀一瓯子凉水,你只吃了,
我就算你好胆子。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
般酸,秃子包网中──饶这一抿子儿也罢了。若是信
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贼没羞的货,一
个大眼里火行货子!你早是个汉子,若是个老婆,就
养遍街,(入日)遍巷。”几句说的西门庆睁睁的,只
是笑。 

上的床来,叫春梅筛热了烧酒,把金穿心盒儿内
药拈了一粒,放在口里咽下去,仰卧在枕上,令妇人:
“我儿,你下去替你达品,品起来是你造化。”那妇
人一径做乔张致,便道:“好干净儿!你在那淫妇窟
窿子里钻了来,教我替你咂,可不臜杀了我!”西门
庆道:“怪小淫妇儿,单管胡说白道的,那里有此勾
当?”妇人道:“那里有此勾当?你指着肉身子赌个
誓么!”乱了一回,教西门庆下去使水,西门庆不肯
下去,妇人旋向袖子里掏出个汗巾来,将那话抹展了
一回,方才用朱唇裹没。呜咂半晌,咂弄的那话奢棱
跳脑,暴怒起来,乃骑在妇人身上,纵麈柄自后插入
牝中,两手兜其股,蹲踞而摆之,肆行扇打,连声响
亮。灯光之下,窥玩其出入之势,妇人倒伏在枕畔,
举股迎凑者久之。西门庆兴犹不惬,将妇人仰卧朝上,
那话上使了粉红药儿,顶入去,执其双足,又举腰没
棱露脑掀腾者将二三百度。妇人禁受不的,瞑目颤声,
没口子叫:“达达,你这遭儿只当将就我,不使上他
也罢了。”西门庆口中呼叫道:“小淫妇儿,你怕我不
怕?再敢无礼不敢?”妇人道:“我的达达,罢么,
你将就我些儿,我再不敢了!达达慢慢提,看提散了
我的头发。”两个颠鸳倒凤,足狂了半夜,方才体倦
而寝。 

话休饶舌,又早到重阳令节。西门庆对吴月娘说:
“韩伙计前日请我,一个唱的申二姐,生的人材又好,
又会唱。我使小厮接他来,留他两日,教他唱与你每
听。”又吩咐厨下收拾肴馔果酒,在花园大卷棚聚景
堂内,安放大八仙桌,合家宅眷,庆赏重阳。 

不一时,王经轿子接的申二姐到了。入到后边,
与月娘众人磕了头。月娘见他年小,生的好模样儿。
问他套数,也会不多,诸般小曲儿倒记的有好些。一
面打发他吃了茶食,先教在后边唱了两套,然后花园
摆下酒席。那日,西门庆不曾往衙门中去,在家看着
栽了菊花。请了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
瓶儿、孙雪娥并大姐,都在席上坐的。春梅、玉箫、
迎春、兰香在旁斟酒伏侍。申二姐先拿琵琶在旁弹唱。
那李瓶儿在房中,因身上不方便,请了半日才来。恰
似风儿刮倒的一般,强打着精神陪西门庆坐,众人让
他酒儿也不大吃。西门庆和月娘见他面带忧容,眉头
不展,说道:“李大姐,你把心放开,教申二姐弹唱
曲儿你听。”玉楼道:“你说与他,教他唱甚么曲儿,
他好唱。”李瓶儿只顾不说。正饮酒中间,忽见王经
走来说道:“应二爹、常二叔来了。”西门庆道:“请
你应二爹、常二叔在小卷棚内坐,我就来。”王经道:
“常二叔教人拿了两个盒子在外头。”西门庆向月娘
道:“此是他成了房子,买礼来谢我的意思。”月娘道:
“少不的安排些甚么管待他,怎好空了他去!你陪他
坐去,我这里吩咐看菜儿。”西门庆临出来,又叫申
二姐:“你唱个好曲儿,与你六娘听。”一直往前边去
了。金莲道:“也没见这李大姐,随你心里说个甚么
曲儿,教申二姐唱就是了,辜负他爹的心!为你叫将
他来,你又不言语。”催逼的李瓶儿急了,半日才说
出来:“你唱个‘紫陌红尘’罢。”那申二姐道:“这
个不打紧,我有。”于是取过筝来,顿开喉音,细细
唱了一套。唱毕,吴月娘道:“李大姐,好甜酒儿,
你吃上一钟儿。”李瓶儿又不敢违阻,拿起钟儿来咽
了一口儿,又放下了。坐不多时,下边一阵热热的来,
又往屋里去了,不题。 

且说西门庆到于小卷棚翡翠轩,只见应伯爵与常
峙节在松墙下正看菊花。原来松墙两边,摆放二十盆,
都是七尺高,各样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红袍、状元红、
紫袍金带、白粉西、黄粉西、满天星、醉杨妃、玉牡
丹、鹅毛菊、鸳鸯花之类。西门庆出来,二人向前作
揖。常峙节即唤跟来人,把盒儿掇进来。西门庆一见
便问:“又是甚么?”伯爵道:“常二哥蒙哥厚情,成
了房子,无可酬答,教他娘子制造了这螃蟹鲜并两只
炉烧鸭儿,邀我来和哥坐坐。”西门庆道:“常二哥,
你又费这个心做甚么?你令正病才好些,你又禁害
他!”伯爵道:“我也是恁说。他说道别的东西儿来,
恐怕哥不稀罕。”西门庆令左右打开盒儿观看:四十
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
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蝶”换“虫”为“火”),
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又是两大只院中炉
烧熟鸭。西门庆看了,即令春鸿、王经掇进去,吩咐
拿五十文钱赏拿盒人,因向常峙节谢了。 

琴童在旁掀帘,请入翡翠轩坐。伯爵只顾夸奖不
尽好菊花,问:“哥是那里寻的?”西门庆道:“是管
砖厂刘太监送的。这二十盆,就连盆都送与我了。”
伯爵道:“花到不打紧,这盆正是官窑双箍邓浆盆,
都是用绢罗打,用脚跐过泥,才烧造这个物儿,与苏
州邓浆砖一个样儿做法。如今那里寻去!”夸了一回。
西门庆唤茶来吃了,因问:“常二哥几时搬过去?”
伯爵道:“从兑了银子三日就搬过去了。昨见好日子,
买了些杂货儿,门首把铺儿也开了。就是常二嫂兄弟,
替他在铺里看银子儿。”西门庆道:“俺每几时买些礼
儿,休要人多了,再邀谢子纯你三四位,我家里整理
菜儿抬了去──休费烦常二哥一些东西──叫两个
妓者,咱每替他暖暖房,耍一日。”常峙节道:“小弟
有心也要请哥坐坐,算计来不敢请。地方儿窄狭,只
怕亵渎了哥。”西门庆道:“没的扯淡,那里又费你的
事起来。如今使小厮请将谢子纯来,和他说说。”即
令琴童儿:“快请你谢爹去!”伯爵因问:“哥,你那
日叫那两个去?”西门庆笑道:“叫将郑月儿和洪四
儿去罢。”伯爵道:“哥,你是个人,你请他就不对我
说声,我怎的也知道了?比李挂儿风月如何?”西门
庆道:“通色丝子女不可言!”伯爵道:“他怎的前日
你生日时,那等不言语,扭扭的,也是个肉佞贼小淫
妇儿。”西门庆道:“等我到几时再去着,也携带你走
走。你月娘会打的好双陆,你和他打两贴双陆。”伯
爵道:“等我去混那小淫妇儿,休要放了他!”西门庆
道:“你这歪狗才,不要恶识他便好。”正说着,谢希
大到了,声诺毕,坐下。西门庆道:“常二哥如此这
般,新有了华居,瞒着俺每,已搬过去了。咱每人随
意出些分资,休要费烦他丝毫。我这里整治停当,教
小厮抬到他府上,我还叫两个妓者,咱耍一日何如?”
谢希大道:“哥吩咐每人出多少分资,俺每都送到哥
这里来就是了。还有那几位?”西门庆道:“再没人,
只这三四个儿,每人二星银子就够了。”伯爵道:“十
分人多了,他那里没地方儿。” 

正说着,只见琴童来说:“吴大舅来了。”西门庆
道:“请你大舅这里来坐。”不一时,吴大舅进入轩内,
先与三人作了揖,然后与西门庆叙礼坐下。小厮拿茶
上来,同吃了茶,吴大舅起身说道:“请姐夫到后边
说句话儿。”西门庆连忙让大舅到后边月娘房里。月
娘还在卷棚内与众姊妹吃酒听唱,听见说:“大舅来
了,爹陪着在后边说话哩。”一面走到上房,见大舅
道了万福,叫小玉递上茶来。大舅向袖中取出十两银
子递与月娘,说道:“昨日府里才领了三锭银子,姐
夫且收了这十两,余者待后次再送来。”西门庆道:“大
舅,你怎的这般计较?且使着,慌怎的!”大舅道:“我
恐怕迟了姐夫的。”西门庆因问:“仓廒修理的也将完
了?”大舅道:“还得一个月终完。”西门庆道:“工
完之时,一定抚按有些奖励。”大舅道:“今年考选军
政在迩,还望姐夫扶持,大巡上替我说说。”西门庆
道:“大舅之事,都在于我。” 

说毕话,月娘道:“请大舅前边同坐罢。”大舅道:
“我去罢,只怕他三位来有甚么话说。”西门庆道:“没
甚么话。常二哥新近问我借了几两银子,买下了两间
房子,已搬过去了,今日买了些礼儿来谢我,节间留
他每坐坐。大舅来的正好。”于是让至前边坐了。月
娘连忙叫厨下打发莱儿上去。琴童与王经先安放八仙
桌席端正,西门庆旋教开库房,拿出一坛夏提刑家送
的菊花酒来。打开碧靛清,喷鼻香,未曾筛,先搀一
瓶凉水,以去其蓼辣之性,然后贮于布甑内,筛出来
醇厚好吃,又不说葡萄酒。叫王经用小金钟儿斟一杯
儿,先与吴大舅尝了,然后,伯爵等每人都尝讫,极
口称羡不已。须臾,大盘大碗摆将上来,众人吃了一
顿。然后才拿上酿螃蟹并两盘烧鸭子来,伯爵让大舅
吃。连谢希大也不知是甚么做的,这般有味,酥脆好
吃。西门庆道:“此是常二哥家送我的。”大舅道:“我
空痴长了五十二岁,并不知螃蟹这般造作,委的好吃!”
伯爵又问道:“后边嫂子都尝了尝儿不曾?”西门庆
道:“房下每都有了。”伯爵道:“也难为我这常嫂子,
真好手段儿!”常峙节笑道:“贱累还恐整理的不堪口,
教列位哥笑话。” 

吃毕螃蟹,左右上来斟酒,西门庆令春鸿和书童
两个,在旁一递一个歌唱南曲。应伯爵忽听大卷棚内
弹筝歌唱之声,便问道:“哥,今日李桂姐在这里?
不然,如何这等音乐之声?”西门庆道:。“你再听,
看是不是?”伯爵道:“李桂姐不是,就是吴银儿。”
西门庆道:“你这花子单管只瞎诌。倒是个女先生。”
伯爵道:“不是郁大姐?”西门庆道:“不是他,这个
是申二姐。年小哩,好个人材,又会唱。”伯爵道:“真
个这等好?哥怎的不牵出来俺每瞧瞧?就唱个儿俺
每听。”西门庆道:“今日你众娘每大节间,叫他来赏
重阳顽耍,偏你这狗才耳朵尖,听的见!”伯爵道:“我
便是千里眼,顺风耳,随他四十里有蜜蜂儿叫,我也
听见了。”谢希大道:“你这花子,两耳朵似竹签儿也
似,愁听不见!”两个又顽笑了一回,伯爵道:“哥,
你好歹叫他出来,俺每见见儿,俺每不打紧,教他只
当唱个与老舅听也罢了。休要就古执了。”西门庆吃
他逼迫不过,一面使王经领申二姐出来唱与大舅听。
不一时,申二姐来,望上磕了头起来,旁边安放交床
儿与他坐下。伯爵问申二姐:“青春多少?”申二姐
回道:“属牛的,二十一岁了。”又问:“会多少小唱?”
申二姐道:“琵琶筝上套数小唱,也会百十来套。”伯
爵道:“你会许多唱也够了。”西门庆道:“申二姐,
你拿琵琶唱小词儿罢,省的劳动了你。说你会唱‘四
梦八空’,你唱与大舅听。”吩咐王经、书童儿,席间
斟上酒。那申二姐款跨鲛绡,微开檀口,慢慢唱着,
众人饮酒不题。 

且说李瓶儿归到房中,坐净桶,下边似尿的一般,
只顾流将起来,登时流的眼黑了。起来穿裙子,忽然
一阵旋晕,向前一头撞倒在地。饶是迎春在旁搊扶着,
还把额角上磕伤了皮。和奶子搊到炕上,半日不省人
事。慌了迎春,忙使绣春:“快对大娘说去!”绣春走
到席上,报与月娘众人。月娘撇了酒席,与众姐妹慌
忙走来看视。见迎春、奶子两个搊扶着他坐在炕上,
不省人事。便问:“他好好的进屋里,端的怎么来就
不好了?”迎春揭开净桶与月娘瞧,把月娘唬了一跳。
说道:“他刚才只怕吃了酒,助赶的他血旺了,流了
这些。”玉楼、金莲都说:“他几曾大吃酒来!”一面
煎灯心姜汤灌他。半晌苏醒过来,才说出话儿来。月
娘问:“李大姐,你怎的来?”李瓶儿道:“我不怎的。
坐下桶子起来穿裙子,只见眼儿前黑黑的一块子,就
不觉天旋地转起来,由不的身子就倒了。”月娘便要
使来安儿:“请你爹进来──对他说,教他请任医官
来看你。”李瓶儿又嗔教请去:“休要大惊小怪,打搅
了他吃酒。”月娘吩咐迎春:“打铺教你娘睡罢。”月
娘于是也就吃不成酒了,吩咐收拾了家伙,都归后边
去了。 

西门庆陪侍吴大舅众人,至晚归到后边月娘房中。
月娘告诉李瓶儿跌倒之事,西门庆慌走到前边来看视。
见李瓶儿睡在炕上,面色蜡查黄了,扯着西门庆衣袖
哭泣。西门庆问其所以,李瓶儿道:“我到屋里坐杩
子,不知怎的,下边只顾似尿也一般流将起来,不觉
眼前一块黑黑的。起来穿裙子,天旋地转,就跌倒了。”
西门庆见他额上磕伤一道油皮,说道,“丫头都在那
里,不看你,怎的跌伤了面貌?”李瓶儿道:“还亏
大丫头都在跟前,和奶子搊扶着我,不然,还不知跌
的怎样的。”西门庆道:“我明早请任医官来看你。”
当夜就在李瓶儿对面床上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往衙门里去,旋使琴童请任医官去了。
直到晌午才来。西门庆先在大厅上陪吃了茶,使小厮
说进去。李瓶儿房里收拾干净,熏下香,然后请任医
官进房中。诊毕脉,走出外边厅上,对西门庆说:“老
夫人脉息,比前番甚加沉重,七情伤肝,肺火太旺,
以致木旺土虚,血热妄行,犹如山崩而不能节制。若
所下的血紫者,犹可以调理;若鲜红者,乃新血也。
学生撮过药来,若稍止,则可有望;不然,难为矣。”
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学生必当重谢!”
任医官道:“是何言语!你我厚间,又是明用情分,
学生无不尽心。”西门庆待毕茶,送出门,随即具一
匹杭绢、二两白金,使琴童儿讨将药来,名曰“归脾
汤”,乘热吃下去,其血越流之不止。西门庆越发慌
了,又请大街口胡太医来瞧。胡太医说是气冲血管,
热入血室,亦取将药来。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 

月娘见前边乱着请太医,只留申二姐住了一夜,
与了他五钱银子、一件云绢比甲儿并花翠,装了个盒
于,就打发他坐轿子去了。花子由自从那日开张吃了
酒去,听见李瓶儿不好,使了花大嫂,买了两盒礼来
看他。见他瘦的黄恹恹儿,不比往时,两个在屋里大
哭了一回。月娘后边摆茶请他吃了。韩道国说:“东
门外住的一个看妇人科的赵太医,指下明白,极看得
好。前岁,小媳妇月经不通,是他看来。老爹请他来
看看六娘,管情就好哩。”西门庆听了,就使琴童和
王经两个叠骑着头口,往门外请赵太医去了。 

西门庆请了应伯爵来,和他商议道:“第六个房
下,甚是不好的重,如之奈何?”伯爵失惊道:“这
个嫂子贵恙说好些,怎的又不好起来?”西门庆道:
“自从小儿没了,着了忧戚,把病又发了。昨日重阳,
我接了申二姐,与他散闷顽耍,他又没好生吃酒,谁
知走到屋中就晕起来,一交跌倒,把脸都磕破了。请
任医官来看,说脉息比前沉重。吃了药,倒越发血盛
了。”伯爵道:“你请胡太医来看,怎的说?”西门庆
道:“胡大医说,是气冲了血管,吃了他的,也不见
动静。今日韩伙计说,门外一个赵太医,名唤赵龙岗,
专科看妇女,我使小厮请去了。把我焦愁的了不的。
生生为这孩子不好,白日黑夜思虑起这病来了。妇女
人家,又不知个回转,劝着他,又不依你,叫我无法
可处。” 

正说着,平安来报:“乔亲家爹来了。”西门庆一
面让进厅上,同伯爵叙礼坐下。乔大户道:“闻得六
亲家母有些不安,特来候问。”西门庆道:“便是。一
向因小儿没了,着了忧戚,身上原有些不调,又发起
来了。蒙亲家挂念。”乔大户道:“也曾请人来看不曾?”
西门庆道:“常吃任后溪的药,昨日又请大街胡先生
来看,吃药越发转盛。今日又请门外专看妇人科赵龙
岗去了。”乔大户道:“咱县门前住的何老人,大小方
脉俱精。他儿子何歧轩,见今上了个冠带医士。亲家
何不请他来看看亲家母?”西门庆道:“既是好,等
赵龙岗来,来过再请他来看看。”乔大户道:“亲家,
依我愚见,不如先请了何老人来,再等赵龙岗来,叫
他两个细讲一讲,就论出病原来了。然后下药,无有
不效之理。”西门庆道:“亲家说的是。”一面使玳安
拿拜帖儿和乔通去请。 

那消半晌,何老人到来,与西门庆、乔大户等作
了揖,让于上面坐下。西门庆举手道:“数年不见你
老人家,不觉越发苍髯皓首。”乔大户又问:“令郎先
生肄业盛行?”何老人道:“他逐日县中迎送,也不
得闲,倒是老拙常出来看病。”伯爵道:“你老人家高
寿了,还这等健朗。”何老人道:“老拙今年痴长八十
一岁。”叙毕话,看茶上来吃了,小厮说进去。须臾,
请至房中,就床看李瓶儿脉息,旋搊扶起来,坐在炕
上,形容瘦的十分狼狈了。但见他── 

面如金纸,体似银条。看看减褪丰标,渐渐消磨
精彩。隐隐耳虚闻磐响,昏昏眼暗觉萤飞。六脉细沉,
一灵缥缈,丧门吊客已临身,扁鹊卢医难下手。 

何老人看了脉息,出到厅上,向西门庆、乔大户
说道:“这位娘子,乃是精冲了血管起,然后着了气
恼。气与血相搏,则血如崩。不知当初起病之由是也
不是?”西门庆道:“是便是,却如何治疗?”正论
间,忽报:“琴童和王经请了赵先生来了。”何老人便
问:“是何人?”西门庆道:“也是伙计举来一医者,
你老人家只推不知,待他看了脉息,你老人家和他讲
一讲,好下药。”不一时,赵大医从外而入,西门庆
与他叙礼毕,然后与众人相见。何、乔二老居中,让
他在左,伯爵在右,西门庆主位相陪。吃了茶,赵太
医便问:“列位尊长贵姓?”乔大户道:“俺二人一姓
何,一姓乔。”伯爵道:“在下姓应。老先想就是赵龙
岗先生了。”赵太医答道:“龙岗是贱号。在下以医为
业,家祖见为太医院院判,家父见充汝府良医,祖传
三辈,习学医术。每日攻习王叔和、东垣勿听子《药
性赋》、《黄帝素问》、《难经》、《活人书》、《丹溪纂要》、
《丹溪心法》、《洁古老脉诀》、《加减十三方》、《千金
奇效良方》、《寿域神方》、《海上方》,无书不读。药
用胸中活法,脉明指下玄机。六气四时,辨阴阳之标
格;七表八里,定关格之沉浮。风虚寒热之症候,一
览无余;弦洪芤石之脉理,莫不通晓。小人拙口钝吻,
不能细陈。”何老人听了,道:“敢问看病当以何者为
先?”赵太医道:“古人云,望闻问切,神圣功巧。
学生先问病,后看脉,还要观其气色。就如子平兼五
星一般,才看得准,庶乎不差。”何老人道:“既是如
此,请先生进去看看。”西门庆即令琴童:“后边说去,
又请了赵先生来了。” 

不一时,西门庆陪他进入李瓶儿房中。那李瓶儿
方才睡下安逸一回,又搊扶起来,靠着枕褥坐着。这
赵太医先诊其左手,次诊右手,便教:“老夫人抬起
头来,看看气色。”那李瓶儿真个把头儿扬起来。赵
太医教西门庆:“老爹,你问声老夫人,我是谁?”
西门庆便教李瓶儿:“你看这位是谁?”那李瓶儿抬
头看了一眼,便低声说道:“他敢是太医?”赵先生
道:“老爹,不妨事,还认的人哩。”西门庆道:“赵
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谢你。”一面看视了半日,说
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说,据看其面色,又诊其
脉息,非伤寒,只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
西门庆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细诊一诊。”赵先
生又沉吟了半晌道:“如此面色这等黄,多管是脾虚
泄泻,再不然定是经水不调。”西门庆道:“实说
与先生,房下如此这般,下边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
瘦弱了。有甚急方妙药,我重重谢你。”赵先生道:“如
何?我就说是经水不调。不打紧处,小人有药。” 

西门庆一面同他来到前厅,乔大户、何老人问他
甚么病源,赵先生道:“依小人讲,只是经水淋漓。”
何老人道:“当用何药治之?”赵先生道:“我有一妙
方,用着这几味药材,吃下去管情就好。听我说: 

甘草甘遂与碙砂,黎芦巴豆与芫花,姜汁调着生
半夏,用乌头杏仁天麻。这几味儿齐加,葱蜜和丸只
一挝,清晨用烧酒送下。” 

何老人听了,便道:“这等药恐怕太狠毒,吃不得。”
赵先生道:“自古毒药苦口利于病。怎么吃不得?”
西门庆见他满口胡说,因是韩伙计举保来,不好嚣他,
称二钱银子,也不送,就打发他去了。因向乔大户说:
“此人原来不知甚么。”何老人道:“老拙适才不敢说,
此人东门外有名的赵捣鬼,专一在街上卖杖摇铃,哄
过往之人,他那里晓的甚脉息病源!”因说:“老夫人
此疾,老拙到家撮两帖药来,遇缘,若服毕经水少减,
胸口稍开,就好用药。只怕下边不止,就难为矣。”
说毕,起身。 

西门庆封白金一两,使玳安拿盒儿讨将药来,晚
夕与李瓶儿吃了,并不见分毫动静。吴月娘道:“你
也省可与他药吃。他饮食先阻住了,肚腹中有甚么儿,
只是拿药淘碌他。前者,那吴神仙算他三九上有血光
之灾,今年却不整二十七岁了。你还使人寻这吴神仙
去,叫替他打算算那禄马数上如何。只怕犯着甚么星
辰,替他禳保禳保。”西门庆听了,旋差人拿帖儿往
周守备府里问去。那里回说:“吴神仙云游之人,来
去不定。但来,只在城南土地庙下。今岁从四月里,
往武当山去了。要打数算命,真武庙外有个黄先生打
的好数,一数只要三钱银子,不上人家门。”西门庆
随即使陈敬济拿三钱银子,迳到北边真武庙门首黄先
生家。门上贴着:“抄算先天易数,每命卦金三钱。”
陈敬济向前作揖,奉上卦金,说道:“有一命烦先生
推算。”写与他八字:女命,年二十七岁,正月十五
日午时。这黄先生把算子一打,就说:“这个命,辛
未年庚寅月辛卯日甲午时,理取印绥之格,借四岁行
运。四岁己未,十四岁戊午,二十四岁丁巳,三十四
岁丙辰。今年流年丁酉,比肩用事,岁伤日干,计都
星照命,又犯丧门五鬼,灾杀作炒。夫计都者,阴晦
之星也。其象犹如乱丝而无头,变异无常。大运逢之,
多主暗昧之事,引惹疾病,主正、二、三、七、九月
病灾有损,小口凶殃,小人所算,口舌是非,主失财
物。或是阴人大为不利。”抄毕数,敬济拿来家。西
门庆正和应伯爵、温秀才坐的,见抄了数来,拿到后
边,解说与月娘听。见命中多凶少吉,不觉── 
眉间搭上三黄锁,腹内包藏一肚愁。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黄巾士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诗曰: 
玉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鹤在天。 
得意紫鸾休舞镜,传言青鸟罢衔笺。 
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笼不续弦。 
若向蘼芜山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话说西门庆见李瓶儿服药无效,求神问卜发课,
皆有凶无吉,无法可处。初时,李瓶儿还(门乍)(门
争)着梳头洗脸,下炕来坐净桶,次后渐渐饮食减少,
形容消瘦,那消几时,把个花朵般人儿,瘦弱得黄叶
相似,也不起炕了,只在床褥上铺垫草纸。恐怕人嫌
秽恶,教丫头只烧着香。西门庆见他胳膊儿瘦得银条
相似,只守着在房内哭泣,衙门中隔日去走一走。李
瓶儿道:“我的哥,你还往衙门中去,只怕误了你公
事。我不妨事,只吃下边流的亏,若得止住了,再把
口里放开,吃些饮食儿,就好了。你男子汉,常绊在
我房中做甚么!”西门庆哭道:“我的姐姐,我见你不
好,心中舍不的你。”李瓶儿道:“好傻子,只不死,
死将来你拦的住那些!”又道:“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我不知怎的,但没人在房里,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
绰绰有人在跟前一般。夜里要便梦见他,拿刀弄杖,
和我厮嚷,孩子也在他怀里。我去夺,反被他推我一
交,说他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只叫我去。只
不好对你说。”西门庆听了说道:“人死如灯灭,这几
年知道他往那里去了!此是你病的久,神虚气弱了,
那里有甚么邪魔魍魉、家亲外祟!我如今往吴道官庙
里,讨两道符来,贴在房门上,看有邪祟没有。” 

说毕,走到前边,即差玳安骑头口往玉皇庙讨符
去。走到路上,迎见应怕爵和谢希大,忙下头口。伯
爵因问:“你往那里去?你爹在家里?”玳安道:“爹
在家里,小的往玉皇庙讨符去。”伯爵与谢希大到西
门庆家,因说道:“谢子纯听见嫂子不好,唬了一跳,
敬来问安。”西门庆道:“这两日身上瘦的通不象模样
了,丢的我上不上,下不下,却怎生样的?”伯爵道:
“哥,你使玳安往庙里做甚么去?”西门庆悉把李瓶
儿害怕之事告诉一遍:“只恐有邪祟,教小厮讨两道
符来镇压镇压。”谢希大道:“哥,此是嫂子神气虚弱,
那里有甚么邪祟!”伯爵道:“哥若遣邪也不难,门外
五岳观潘道士,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极遣的好邪,
有名唤着潘捉鬼,常将符水救人。哥,你差人请他来,
看看嫂子房里有甚邪祟,他就知道。你就教他治病,
他也治得。”西门庆道:“等讨了吴道官符来看,在那
里住?没奈何,你就领小厮骑了头口,请了他来。”
伯爵道:“不打紧,等我去。天可怜见嫂子好了,我
就头着地也走。”说了一回话,伯爵和希大起身去了。 

玳安儿讨了符来,贴在房中。晚间李瓶儿还害怕,
对西门庆说:“死了的,他刚才和两个人来拿我,见
你进来,躲出去了。”西门庆道:“你休信邪,不妨事。
昨日应二哥说,此是你虚极了。他说门外五岳观有个
潘道士,好符水治病,又遣的好邪,我明日早教应伯
爵去请他来看你,有甚邪祟,教他遣遣。”李瓶儿道:
“我的哥哥,你请他早早来,那厮他刚才发恨而去,
明日还来拿我哩!你快些使人请去。”西门庆道:“你
若害怕,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和你做两日伴
儿。”李瓶儿摇头儿说:“你不要叫他,只怕误了他家
里勾当。”西门庆道:“叫老冯来伏侍你两日儿如何?”
李瓶儿点头儿。这西门庆一面使来安,往那边房子里
叫冯妈妈,又不在,锁了门出去了。对一丈青说下:
“等他来,好歹教他快来宅内,六娘叫他哩。”西门
庆一面又差下玳安:“明日早起,你和应二爹往门外
五岳观请潘道士去。”俱不在话下。 

次日,只见王姑子挎着一盒儿粳米、二十块大乳
饼、一小盒儿十香瓜茄来看。李瓶儿见他来,连忙教
迎春(扌刍)扶起来坐的。王姑子道了问讯,李瓶儿
请他坐下,道:“王师父,你自印经时去了,影边儿
通不见你。我恁不好,你就不来看我看儿?”王姑子
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大娘使了大
官儿到庵里,我才晓得。又说印经哩,你不知道,我
和薛姑子老淫妇合了一场好气。与你老人家印了一场
经,只替他赶了网儿。背地里和印经的打了五两银子
夹帐,我通没见一个钱儿。你老人家作福,这老淫妇
到明日堕阿鼻地狱!为他气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寿
日都误了,没曾来。”李瓶儿道:“他各人作业,随他
罢,你休与他争执了。”王姑子道:“谁和他争执甚么。”
李瓶儿道:“大娘好不恼你哩,说你把他受生经都误
了。”王姑子道:“我的菩萨,我虽不好,敢误了他的
经?──在家整诵了一个月,昨日圆满了,今日才来。
先到后边见了他,把我这些屈气告诉了他一遍。我说,
不知他六娘不好,没甚么,这盒粳米和些十香爪、几
块乳饼,与你老人家吃粥儿。大娘才叫小玉姐领我来
看你老人家。”小玉打开盒儿,李瓶儿看了说道:“多
谢你费心。”王姑子道:“迎春姐,你把这乳饼就蒸两
块儿来,我亲看你娘吃些粥儿。”迎春一面收下去了。
李瓶儿吩咐迎春:“摆茶来与王师父吃。”王姑子道:
“我刚才后边大娘屋里吃了茶,煎些粥来,我看着你
吃些。” 

不一时,迎春安放桌儿,摆了四样茶食,打发王
姑子吃了,然后拿上李瓶儿粥来,一碟十香甜酱瓜茄、
一碟蒸的黄霜霜乳饼、两盏粳米粥,一双小牙筷。迎
春拿着,奶子如意儿在旁拿着瓯儿,喂了半日,只呷
了两三口粥儿,咬了一些乳饼儿,就摇头儿不吃了,
教:“拿过去罢。”王姑子道:“人以水食为命,恁煎
的好粥儿,你再吃些儿不是?”李瓶儿道:“也得我
吃得下去是!”迎春便把吃茶的桌儿掇过去。王姑子
揭开被,看李瓶儿身上,肌体都瘦的没了,唬了一跳,
说道:“我的奶奶,我去时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
就瘦的恁样的了?”如意儿道:“可知好了哩!娘原
是气恼上起的病,爹请了太医来看,每日服药,已是
好到七八分了。只因八月内,哥儿着了惊唬不好,娘
昼夜忧戚,那样劳碌,连睡也不得睡,实指望哥儿好
了,不想没了。成日哭泣,又着了那暗气,暗恼在心
里,就是铁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发了!是人
家有些气恼儿,对人前分解分解也还好,娘又不出语,
着紧问还不说哩。”王姑子道:“那讨气来?你爹又疼
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谁气着他?”
奶子道:“王爷,你不知道──”因使绣春外边瞧瞧,
看关着门不曾:“──俺娘都因为着了那边五娘一口
气。──他那边猫挝了哥儿手,生生的唬出风来。爹
来家,那等问着,娘只是不说。落后大娘说了,才把
那猫来摔杀了。他还不承认,拿我每煞气。八月里,
哥儿死了,他每日那边指桑树骂槐树,百般称快。俺
娘这屋里分明听见,有个不恼的!左右背地里气,只
是出眼泪。因此这样暗气暗恼,才致了这一场病。─
─天知道罢了!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
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面赤。有件称心的
衣裳,不等的别人有了,他还不穿出来。这一家子,
那个不叨贴娘些儿?可是说的,饶叨贴了娘的,还背
地不道是。”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如意儿道:
“象五娘那边潘姥姥,来一遭,遇着爹在那边歇,就
过来这屋里和娘做伴儿。临去,娘与他鞋面、衣服、
银子,甚么不与他?五娘还不道是。”李瓶儿听见,
便嗔如意儿:“你这老婆,平白只顾说他怎的?我已
是死去的人了,随他罢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
自厚。”王姑子道:“我的佛爷,谁如你老人家这等好
心!天也有眼,望下看着哩。你老人家往后来还有好
处。”李瓶儿道:“王师父,还有甚么好处!一个孩儿
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这等疾,
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个伶俐。我心里还要与王师
父些银子儿,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
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忏我这罪业。”王姑子道:
“我的菩萨,你老人家忒多虑了。你好心人,龙天自
然加护。”正说着,只见琴童儿进来对迎春说:“爹吩
咐把房内收拾收拾,花大舅便进来看娘,在前边坐着
哩。”王姑子便起身说道:“我且往后边去走走。”李
瓶儿道:“王师父,你休要去了,与我做两日伴儿,
我还和你说话哩。”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不去。” 

不一时,西门庆陪花大舅进来看问,见李瓶儿睡
在炕上不言语,花子由道:“我不知道,昨日听见这
边大官儿去说,才晓的。明日你嫂子来看你。”那李
瓶儿只说了一声:“多有起动。”就把面朝里去了。花
子由坐了一回,起身到前边,向西门庆说道:“俺过
世老公公在广南镇守,带的那三七药,曾吃了不曾?
不拘妇女甚崩漏之疾,用酒调五分末儿,吃下去即止。
大姐他手里曾收下此药,何不服之?”西门庆道:“这
药也吃过了。昨日本县胡大尹来拜,我因说起此疾,
他也说了个方儿:棕炭与白鸡冠花煎酒服之。只止了
一日,到第二日,流的比常更多了。”花子由道:“这
个就难为了。姐夫,你早替他看下副板儿,预备他罢。
明日教他嫂子来看他。”说毕,起身去了。 

奶子与迎春正与李瓶儿垫草纸在身底下,只见冯
妈妈来到,向前道了万福。如意儿道:“冯妈妈贵人,
怎的不来看看娘?昨日爹使来安儿叫你去,说你锁着
门,往那里去来?”冯婆子道:“说不得我这苦。成
日往庙里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
到黑来家,偏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
意儿道:“你老人家怎的有这些和尚?早时没王师父
在这里?”那李瓶儿听了,微笑了一笑儿,说道:“这
妈妈子,单管只撒风。”如意儿道:“冯妈妈,叫着你
还不来!娘这几日,粥儿也不吃,只是心内不耐烦,
你刚才来到,就引的娘笑了一笑儿。你老人家伏侍娘
两日,管情娘这病就好了。”冯妈妈道:“我是你娘退
灾的博士!”又笑了一回。因向被窝里摸了摸他身上,
说道:“我的娘,你好些儿也罢了!”又问:“坐杩子
还下的来?”迎春道:“下的来倒好!前两遭,娘还
(门乍)(门争),俺每(扌刍)扶着下来。这两日通
只在炕上铺垫草纸,一日两三遍。” 

正说着,只见西门庆进来,看见冯妈妈,说道:
“老冯,你也常来这边走走,怎的去了就不来?”婆
子道:“我的爷,我怎不来?这两日腌菜的时候,挣
两个钱儿,腌些菜在屋里,遇着人家领来的业障,好
与他吃。不然,我那讨闲钱买菜来与他吃?”西门庆
道:“你不对我说,昨日俺庄子上起菜,拨两三畦与
你也够了。”婆子道:“又敢缠你老人家。”说毕,过
那边屋里去了。 

西门庆便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爇芸香。西门
庆便问:“你今日心里觉怎样?”又问迎春:“你娘早
晨吃些粥儿不曾?”迎春道:“吃的倒好!王师父送
了乳饼,蒸来,娘只咬了一些儿,呷了不上两口粥汤,
就丢下了。”西门庆道:“应二哥刚才和小厮门外请那
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来保再请去。”李瓶儿
道:“你上紧着人请去,那厮,但合上眼,只在我跟
前缠。”西门庆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着,
休要疑影他。请他来替你把这邪崇遣遣,再服他些药,
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
这个拙病,那里好甚么!奴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
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到今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死了,
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若得再和你
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说着,一把拉着西
门庆手,两眼落泪,哽哽咽咽,再哭不出声来。那西
门庆又悲恸不胜,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话,只
顾说。”两个正在屋里哭,忽见琴童儿进来,说:“答
应的禀爹,明日十五,衙门里拜牌,画公座,大发放,
爹去不去?班头好伺候。”西门庆道:“我明日不得去,
拿帖儿回了夏老爹,自己拜了牌罢。”琴童应诺去了。
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去,休要误
了公事。我知道几时死,还早哩!”西门庆道:“我在
家守你两日儿,其心安忍!你把心来放开,不要只管
多虑了。刚才花大舅和我说,教我早与你看下副寿木,
冲你冲,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点头儿,便道:“也
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
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
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
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西门庆不听便罢,
听了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
你说的是那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
你!” 

正说着,只见月娘亲自拿着一小盒儿鲜苹菠进来,
说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里送苹菠儿来你吃。”因
令迎春:“你洗净了,拿刀儿切块来你娘吃。”李瓶儿
道:“又多谢他大妗子挂心。”不一时,迎春旋去皮儿,
切了,用瓯儿盛贮,拈了一块,与他放在口内,只嚼
了些味儿,还吐出来了。月娘恐怕劳碌他,安顿他面
朝里就睡了。 

西门庆与月娘都出外边商议。月娘道:“李大姐,
我看他有些沉重,你须早早与他看一副材板儿,省得
到临时马捉老鼠,又乱不出好板来。”西门庆道:“今
日花大哥也是这般说。适才我略与他题了题儿,他吩
咐:‘休要使多了钱,将就抬副熟板儿罢。你偌多人
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倒把我伤心了这一会。我说
亦发等请潘道士来看了,看板去罢。”月娘道:“你看
没分晓,一个人形也脱了,关口都锁住,勺水也不进,
还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他好了,把
棺材就舍与人,也不值甚么。”西门庆道:“既是恁
说……”就出到厅上,叫将贲四来,问他:“谁家有
好材板,你和姐夫两个拿银子看一副来。”贲四道:“大
街上陈千户家,新到了几副好板。”西门庆道:“既有
好板,”即令陈敬济:“你后边问你娘要五锭大银子来,
你两个看去。”那陈敬济忙进去取了五锭元宝出来,
同贲四去了。直到后晌才来回话,说:“到陈千户家
看了几副板,都中等,又价钱不合。回来路上,撞见
乔亲家爹,说尚举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举人父
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时,带来预备他老夫人的两副
桃花洞,他使了一副,只剩下这一副──墙磕、底盖、
堵头俱全,共大小五块,定要三百七十两银子。乔亲
家爹同俺每过去看了,板是无比的好板。乔亲家与做
举人的讲了半日,只退了五十两银子。不是明年上京
会试用这几两银子,他也还舍不得卖哩。”西门庆道:
“既是你乔亲家爹主张,兑三百二十两抬了来罢,休
要只顾摇铃打鼓的。”陈敬济道:“他那里收了咱二百
五十两,还找与他七十两银子就是了。”一面问月娘
又要出七十两银子,二人去了。 

比及黄昏时分,只见几个闲汉,用大红毡条裹着,
抬板进门,放在前厅天井内。打开,西门庆观看,果
然好板。随即叫匠人来锯开,里面喷香。每块五寸厚,
二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看了满心欢喜。又旋寻了
伯爵到来看,因说:“这板也看得过了。”伯爵喝采不
已,说道,“原说是姻缘板,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
子嫁哥一场,今日情受这副材板够了。”吩咐匠人:“你
用心只要做的好,你老爹赏你五两银子。”匠人道:“小
人知道。”一面在前厅七手八脚,连夜攒造。伯爵嘱
来保:“明日早五更去请潘道士,他若来,就同他一
答儿来,不可迟滞。”说毕,陪西门庆在前厅看着做
材,到一更时分才家去。西门庆道:“明日早些来,
只怕潘道士来的早。”伯爵道:“我知道。”作辞出门
去了。 

却说老冯与王姑子,晚夕都在李瓶儿屋里相伴。
只见西门庆前边散了,进来看视,要在屋里睡。李瓶
儿不肯,说道:“没的这屋里龌龌龊龊的,他每都在
这里,不方便,你往别处睡去罢。”西门庆又见王姑
子都在这里,遂过那边金莲房里去了。 

李瓶儿教迎春把角门关了,上了拴,教迎春点着
灯,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衣服、银首饰来,放在旁边。
先叫过王姑子来,与了他五两一锭银子、一匹绸子:
“等我死后,你好歹请几位师父,与我诵《血盆经忏》。”
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虑了。天可怜见,你
只怕好了。”李瓶儿道:“你只收着,不要对大娘说我
与你银子,只说我与了你这匹绸子做经钱。”王姑子
道,“我知道。”于是把银子和绸子收了。又唤过冯妈
妈来,向枕头边也拿过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
裙、一根银掠儿,递与他,说道:“老冯,你是个旧
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没
甚么,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一念儿。这
银子你收着,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边房
子,等我对你爹说,你只顾住着,只当替他看房儿,
他莫不就撵你不成!”冯妈妈一手接了银子和衣服,
倒身下拜,哭着说道:“老身没造化了。有你老人家
在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
那里归着?”李瓶儿又叫过奶子如意儿,与了他一袭
紫绸子袄儿、蓝绸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
子、一件银满冠儿,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哥
儿死了,我原说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实指望我在一
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
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就教接你
的奶儿罢。这些衣服,与你做一念儿,你休要抱怨。”
那奶子跪在地下,磕着头哭道:“小媳妇实指望伏侍
娘到头,娘自来没曾大气儿呵着小媳妇。还是小媳妇
没造化,哥儿死了,娘又病的这般不得命。好歹对大
娘说,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死活只在爹娘这里答应
了,出去投奔那里?”说毕,接了衣服首饰,磕了头
起来,立在旁边,只顾揩眼泪。李瓶儿一面叫过迎春、
绣春来跪下,嘱咐道:“你两个,也是你从小儿在我
手里答应一场,我今死去,也顾不得你每了。你每衣
服都是有的,不消与你了。我每人与你这两对金裹头
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儿。大丫头迎春,已是他爹
收用过的,出不去了,我教与你大娘房里拘管。这小
丫头绣春,我教你大娘寻家儿人家,你出身去罢。省
的观眉说眼,在这屋里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我死了,
就见出样儿来了。你伏侍别人,还象在我手里那等撤
娇撒痴,好也罢,歹也罢了,谁人容的你?”那绣春
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这个门。”李瓶
儿道:“你看傻丫头,我死了,你在这屋里伏侍谁?”
绣春道:“我守着娘的灵。”李瓶儿道:“就是我的灵,
供养不久,也有个烧的日子,你少不的也还出去。”
绣春道:“我和迎春都答应大娘。”李瓶儿道:“这个
也罢了。”这绣春还不知甚么,那迎春听见李瓶儿嘱
咐他,接了首饰,一面哭的言语都说不出来。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当夜,李瓶儿都把各人嘱咐了。到天明,西门庆
走进房来。李瓶儿问:“买了我的棺材来了没有?”
西门庆道:“昨日就抬了板来,在前边做哩。──且
冲冲你,你若好了,情愿舍与人罢。”李瓶儿因问:“是
多少银子买的?休要使那枉钱。”西门庆道:“没多,
只百十两来银子。”李瓶儿道:“也还多了。预备下,
与我放着。”西门庆说了回出来,前边看着做材去了。
吴月娘和李娇儿先进房来,看见他十分沉重,便问道:
“李大姐,你心里却怎样的?”李瓶儿攥着月娘手哭
道:“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亦哭道:“李大姐,
你有甚么话儿,二娘也在这里,你和俺两个说。”李
瓶儿道:“奴有甚话儿──奴与娘做姊妹这几年,又
没曾亏了我,实承望和娘相守到白头,不想我的命苦,
先把个冤家没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这个拙病死去
了。我死之后,房里这两个丫头无人收拘。那大丫头
已是他爹收用过的,教他往娘房里伏侍娘。小丫头,
娘若要使唤,留下;不然,寻个单夫独妻,与小人家
做媳妇儿去罢,省得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
侍奴一场,奴就死,口眼也闭。奶子如意儿,再三不
肯出去,大娘也看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儿一场,明日
娘生下哥儿,就教接他奶儿罢。”月娘说道:“李大姐,
你放宽心,都在俺两个身上。说凶得吉,若有些山高
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绣春教他伏侍二娘罢。如今
二娘房里丫头不老实做活,早晚要打发出去,教绣春
伏侍他罢。奶子如意儿,既是你说他没投奔,咱家那
里占用不下他来?就是我有孩子没孩子,到明日配上
个小厮,与他做房家人媳妇也罢了。”李娇儿在旁便
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顾虑,一切事都在俺两个身
上。绣春到明日过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内伏侍我,等
我抬举他就是了。”李瓶儿一面叫奶子和两个丫头过
来,与二人磕头。那月娘由不得眼泪出。 

不一时,盂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都进来看他,
李瓶儿都留了几句姊妹仁义之言。落后待的李娇儿、
玉楼、金莲众人都出去了,独月娘在屋里守着他,李
瓶儿悄悄向月娘哭泣道:“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与
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月
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听说:只这一句话,就
感触目娘的心来。后次西门庆死了,金莲就在家中住
不牢者,就是想着李瓶儿临终这句话。正是: 

正说话间,只见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岳
观请了潘法官来了。月娘一面看着,教丫头收拾房中
干净,伺候净茶净水,焚下百合真香。月娘与众妇女
都藏在那边床屋里听观。不一时,只见西门庆领了那
潘道士进来。怎生形相?但见: 

头戴云霞五岳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系杂色彩
丝绦,背插横纹古铜剑。两只脚穿双耳麻鞋,手执五
明降鬼扇。八字眉,两个杏子眼;四方口,一道落腮
胡。威仪凛凛,相貌堂堂。若非霞外云游客,定是蓬
莱玉府人。 

潘道士进入角门,刚转过影壁,将走到李瓶儿房
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后退讫两步,似有呵叱之状,
尔语数四,方才左右揭帘进入房中,向病榻而至。运
双晴,拿力以慧通神目一视,仗剑手内,掐指步罡,
念念有辞,早知其意。走出明间,朝外设下香案。西
门庆焚了香,这潘道士焚符,喝道:“值日神将,不
来等甚?”噀了一口法水去,忽阶下卷起一阵狂风,
仿佛似有神将现于面前一般。潘道士便道:“西门氏
门中,有李氏阴人不安,投告于我案下。汝即与我拘
当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与我擒来,
毋得迟滞!”良久,只见潘道士瞑目变神,端坐于位
上,据案击令牌,恰似问事之状,良久乃止。出来,
西门庆让至前边卷棚内,问其所以,潘道士便说:“此
位娘子,惜乎为宿世冤愆诉于阴曹,非邪祟也,不可
擒之。”西门庆道:“法官可解禳得么?”潘道士道:
“冤家债主,须得本人,虽阴官亦不能强。”因见西
门庆礼貌虔切,便问:“娘于年命若干?”西门庆道:
“属羊的,二十七岁。”潘道士道:“也罢,等我与他
祭祭本命星坛,看他命灯如何。”西门庆问:“几时祭?
用何香纸祭物?”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时,
用白灰界画,建立灯坛,以黄绢围之,镇以生辰坛斗,
祭以五谷枣汤,不用酒脯,只用本命灯二十七盏,上
浮以华盖之仪,余无他物,官人可斋戒青衣,坛内俯
伏行礼,贫道祭之,鸡犬皆关去,不可入来打搅。”
西门庆听了,忙吩咐一一备办停当。就不敢进去,只
在书房中沐浴斋戒,换了净衣。留应伯爵也不家去了,
陪潘道士吃斋馔。 

到三更天气,建立灯坛完备,潘道士高坐在上。
下面就是灯坛,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
台华盖;周列十二宫辰,下首才是本命灯,共合二十
七盏。先宣念了投词。西门庆穿青衣俯伏阶下,左右
尽皆屏去,不许一人在左右。灯烛荧煌,一齐点将起
来。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发来,仗剑,口中念念有
词。望天罡,取真气,布步玦,蹑瑶坛。正是:三信
焚香三界合,一声令下一声雷。但见晴天月明星灿,
忽然地黑天昏,起一阵怪风。正是: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仿佛入户穿帘,定是催花
落叶。推云出岫,送雨归川。雁迷失伴作哀鸣,鸥鹭
惊群寻树杪。姮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空中叫救人。 

大风所过三次,忽一阵冷气来,把李瓶儿二十七
盏本命灯尽皆刮灭。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见一个白衣
人领着两个青衣人,从外进来,手里持着一纸文书,
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观看,却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
颗印信,唬的慌忙下法座来,向前唤起西门庆来,如
此这般,说道:“官人请起来罢!娘子已是获罪于天,
无所祷也!本命灯已灭,岂可复救乎?只在旦夕之间
而已。”那西门庆听了,低首无语,满眼落泪,哀告
道:“万望法师搭救则个!”潘道士道:“定数难逃,
不能搭救了。”就要告辞。西门庆再三款留:“等天明
早行罢!”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栖庙止,
自然之道。”西门庆不复强之。因令左右取出布一匹、
白金三两作经衬钱。潘道士道:“贫道奉行皇天至道

对天盟誓,不敢贪受世财,取罪不便。”推让再四,

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辞而行。嘱咐西
门庆:“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
汝身。慎之!慎之!”言毕,送出大门,拂袖而去。 

西门庆归到卷棚内,看着收拾灯坛。见没救星,
心中甚恸,向伯爵,不觉眼泪出。伯爵道:“此乃各
人禀的寿数,到此地位,强求不得。哥也少要烦恼。”
因打四更时分,说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
罢。我且家去,明日再来。”西门庆道:“教小厮拿灯
笼送你去。”即令来安取了灯送伯爵出去,关上门进
来。 
那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枝蜡烛,
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教我休往
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
他说句话儿。”于是进入房中。见李瓶儿面朝里睡,
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我的哥哥,你怎
的就不进来了?”因问:“那道士点得灯怎么说?”
西门庆道:“你放心,灯上不妨事。”李瓶儿道:“我
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在
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
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
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
你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
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
也没这等割肚牵肠。”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
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
哥,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谁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
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
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
少要亏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
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
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
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苦口说你?”西门庆听
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
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
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李
瓶儿又吩咐迎春、绣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说来,
到明日我死,把迎春伏侍他大娘;那小丫头,他二娘
已承揽。──他房内无人,便教伏侍二娘罢。”西门
庆道:“我的姐姐,你没的说,你死了,谁人敢分散
你丫头!奶子也不打发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灵。”
李瓶儿道:“甚么灵!回个神主子,过五七烧了罢了。”
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门庆在
一日,供养你一日。”两个说话之间,李瓶儿催促道:
“你睡去罢,这咱晚了。”西门庆道:“我不睡了,在
这屋里守你守儿。”李瓶儿道:“我死还早哩,这屋里
秽污,熏的你慌,他每伏侍我不方便。” 

西门庆不得已,吩咐丫头:“仔细看守你娘。”往
后边上房里,对月娘悉把祭灯不济之事告诉一遍:“刚
才我到他房中,我观他说话儿还伶俐。天可怜,只怕
还熬出来也不见得。”月娘道:“眼眶儿也塌了,嘴唇
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还好甚么!也只在早晚间
了。他这个病是恁伶俐,临断气还说话儿。”西门庆
道:“他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
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的他那
些儿!”题起来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泪。 

不说西门庆与月娘说话,且说李瓶儿唤迎春、奶
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因问道:“有多咱时
分了?”奶子道:“鸡还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
替他铺垫了身底下草纸,搊他朝里,盖被停当,睡了。
众人都熬了一夜没曾睡,老冯与王姑子都已先睡了。
迎春与绣春在面前地坪上搭着铺,刚睡倒没半个时辰,
正在睡思昏沉之际,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
推,嘱咐:“你每看家,我去也。”忽然惊醒,见桌上
灯尚未灭。忙向床上视之,还面朝里,摸了摸,口内
已无气矣。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可怜
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正是: 

阎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众人,点灯来照,果然没了气儿,
身底下流血一洼,慌了手脚,忙走去后边,报知西门
庆。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
到前边,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悠然而
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西门庆也不顾甚么身
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
“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
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
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
大放声号哭。吴月娘亦揾泪哭涕不止。落后,李娇儿、
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合家大小丫头养娘都哭起
来,哀声动地。月娘向众人道:“不知多咱死的,恰
好衣服儿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玉楼道:“我摸他身
上还温温儿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儿。咱趁热脚儿不替
他穿上衣裳,还等甚么?”月娘见西门庆磕伏在他身
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
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
了你了!”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
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
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倘或口里恶气扑着你是
的!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各人寿数到了,
谁留的住他!那个不打这条路儿来?”因令李娇儿、

孟玉楼:“你两个拿钥匙,那边屋里寻他几件衣服出
来,咱每眼看着与他穿上。”又叫:“六姐,咱两个把
这头来替他整理整理。”西门庆又向月娘说:“多寻出
两套他心爱的好衣服,与他穿了去。”月娘吩咐李娇
儿、玉楼:“你寻他新裁的大红缎遍地锦袄儿、柳黄
遍地锦裙,并他今年乔亲家去那套丁香色云绸妆花衫、
翠蓝宽拖子裙,并新做的白绫袄、黄绸子裙出来罢。” 

当下迎春拿着灯,孟玉楼拿钥匙,走到那边屋里,
开了箱子,寻了半日,寻出三套衣裳来,又寻出一件
衬身紫绫小袄儿、一件白绸子裙、一件大红小衣儿并
白绫女袜儿、妆花膝裤腿儿。李娇儿抱过这边屋里与
月娘瞧。月娘正与金莲灯下替他整理头髻,用四根金
簪儿绾一方大鸦青手帕,旋勒停当。李娇儿因问:“寻
双甚么颜色鞋,与他穿了去?”潘金莲道:“姐姐,
他心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高底鞋儿,只穿了没多两遭
儿,倒寻出来与他穿去罢。”吴月娘道:“不好,倒没
的穿到阴司里,教他跳火坑。你把前日往他嫂子家去
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与他装绑了去罢。”李
娇儿听了,忙叫迎春寻出来。众人七手八脚,都装绑
停当。 

西门庆率领众小厮,在大厅上收卷书画,围上帏
屏,把李瓶儿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寝。下铺锦褥,上
覆纸被,安放几筵香案,点起一盏随身灯来。专委两
个小厮在旁侍奉:一个打磐,一个炷纸,一面使玳安:
“快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月娘打点出装绑衣
服来,就把李瓶儿床房门锁了,只留炕屋里,交付与
丫头养娘。冯妈妈见没了主儿,哭的三个鼻头两行眼
泪,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呐呐,替李瓶儿念《密多心经》、
《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
请引路王菩萨与他接引冥途。西门庆在前厅,手拍着
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口口声
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 

比及乱着,鸡就叫了。玳安请了徐先生来,向西
门庆施礼,说道:“老爹烦恼,奶奶没了在于甚时候?”
西门庆道:“因此时候不真:睡下之时,已可四更,
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时候没了。”徐先生
道:“不打紧。”因令左右掌起灯来,揭开纸被观看,
手掐丑更,说道:“正当五更二点辙,还属丑时断气。”
西门庆即令取笔砚,请徐先生批书。徐先生向灯下问
了姓氏并生辰八字,批将下来:“一故锦衣西门夫人
李氏之丧。生于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时,卒于政和
丁酉九月十六日丑时。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
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哭声,成服后无妨。入殓之
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亲人不避。”吴月娘
使出玳安来:“叫徐先生看看黑书上,往那方去了。”
徐先生一面打开阴阳秘书观看,说道:“今乃丙子日,
已丑时,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前生曾在滨州
王家作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虽
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
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家为女,
艰难不能度日。后耽阁至二十岁嫁一富家,老少不对,
终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看毕黑书,
众妇女听了,皆各叹息。西门庆就叫徐先生看破土安
葬日期。徐先生请问:“老爹,停放几时?”西门庆
哭道:“热突突怎么就打发出去的,须放过五七才好。”
徐先生道:“五七内没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内,宜
择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时破土,十二日辛丑未时安葬,
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门庆道:“也罢,到十月十
二日发引,再没那移了。”徐先生写了殃榜,盖伏死
者身上,向西门庆道:“十九日辰时大殓,一应之物,
老爹这里备下。” 

刚打发徐先生出了门,天已发晓。西门庆使琴童
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花大舅,然后分班差人各亲眷处
报丧。又使人往衙门中给假,又使玳安往狮子街取了
二十桶瀼纱漂白、三十桶生眼布来,叫赵裁雇了许多
裁缝,在西厢房先造帷幕、帐子、桌围,并入殓衣衾
缠带、各房里女人衫裙,外边小厮伴当,每人都是白
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兑了一百两银子,教贲四往门
外店里买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黄丝孝绢,一面
又教搭彩匠,在天井内搭五间大棚。西门庆因思想李
瓶儿动止行藏模样,忽然想起忘了与他传神,叫过来
保来问:“那里有好画师?寻一个来传神。我就把这
件事忘了。”来保道:“旧时与咱家画围屏的韩先儿,
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画士,革退来家,他传的好神。”
西门庆道:“他在那里住?快与我请来。”来保应诺去
了。 

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
心中又着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
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那玳安
在旁,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吴月娘正和李娇儿、孟
玉楼、潘金莲在帐子后,打伙儿分孝与各房里丫头并
家人媳妇,看见西门庆哑着喉咙只顾哭,问他,茶也
不吃,只顾没好气。月娘便道:“你看恁劳叨!死也
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
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
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的。把头梳了,出来
吃些甚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
怎样儿的!”玉楼道:“原来他还没梳头洗脸哩?”月
娘道:“洗了脸倒好!我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
他把小厮踢进来,谁再问他来!”金莲道:“你还没见,
头里我倒好意说,他已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
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甚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
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
事!’我如今整日不教狗攮,却教谁攮哩!──恁不
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月娘道:“热突突
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在心里,那里就这
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
着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
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孟玉楼道:“李
大姐倒也罢了,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 

正说着,只见陈敬济手里拿着九匹水光绢,说:
“爹教娘每剪各房里手帕,剩下的与娘每做裙子。”
月娘收了绢,便道:“姐夫,你去请你爹进来扒口子
饭。这咱七八晌午,他茶水还没尝着哩。”敬济道:“我
是不敢请他。头里小厮请他吃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
我又惹他做甚么?”月娘道:“你不请他,等我另使
人请他来吃饭。”良久,叫过玳安来说道:“你爹还没
吃饭,哭这一日了。你拿上饭去,趁温先生在这里,
陪他吃些儿。”玳安道:“请应二爹和谢爹去了。等他
来时,娘这里使人拿饭上去,消不的他几句言语,管
情爹就吃了。”吴月娘说道:“硶嘴的囚根子,你是你
爹肚里蛔虫?俺每这几个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知
道他两个来才吃饭?”玳安道:“娘每不知,爹的好
朋友,大小酒席儿,那遭少了他两个?爹三钱,他也
是三钱;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随问怎的着了恼,
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 

说了一回,棋童儿请了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来到。
进门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那有仁义的
嫂子”,被金莲和玉楼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每
都是没仁义的?”二人哭毕,爬起来,西门庆与他回
礼,两个又哭了,说道:“哥烦恼,烦恼。”一面让至
厢房内,与温秀才叙礼坐下。先是伯爵问道:“嫂子
是甚时候殁了?”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伯爵道:
“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问我,我说看阴骘,嫂
子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刚睡下就做了一梦,梦见哥
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急来到。
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
瞧,说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
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说两根都是
玉的。我醒了,就知道此梦做的不好。房下见我只顾
咂嘴,便问:‘你和谁说话?’我道:‘你不知,等我
到天晓告诉你。’等到天明,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
白,教我只顾跌脚。果然哥有孝服。”西门庆道:“我
昨夜也做了恁个梦,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
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内有一根(石否)折了。我
说,可惜了。醒来正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
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
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刻想起来,你教我怎
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
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
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
用?”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
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奈你偌
大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
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
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怜俐人,何
消兄弟每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
过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
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
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当时,被伯爵一席话,
说的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
拿上茶来吃了,便唤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
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伯爵道:“哥原来还
未吃饭哩?”西门庆道:“自你去了,乱了一夜,到
如今谁尝甚么儿来。”伯爵道:“哥,你还不吃饭,这
个就胡突了,常言道:‘宁可折本,休要饥损。’《孝
经》上不说的:‘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死的
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哥要做个张主。”正是: 
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题醒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