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二十回

行云流声-3432  06/16   44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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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诗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 
别来历年岁,旧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犹讥。 
寄身虽在远,岂忘君须臾。 
既厚不为薄,想君时见思。 

话说西门庆起盖花园卷棚,约有半年光阴,装修
油漆完备,前后焕然一新。庆房的整吃了数日酒,俱
不在话下。 

一日,八月初旬,与夏提刑做生日,在新买庄上
摆酒。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工、杂耍步戏。西门庆
从巳牌时分,就骑马去了。吴月娘在家,整置了酒肴
细果,约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大姐、潘金莲
众人,开了新花园门游赏。里面花木庭台,一望无际,
端的好座花园。但见: 
正面丈五高,周围二十板。当先一座门楼,四下
几间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
巍而不峻谓之榭。四时赏玩,各有风光:春赏燕游堂,
桃李争妍;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秋赏叠翠楼,黄
菊舒金;冬赏藏春阁,白梅横玉。更有那娇花笼浅径,
芳树压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燕
游堂前,灯光花似开不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
放。湖山侧才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
帘幕,呖呖黄莺度翠阴。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
阁风亭。木香棚与荼蘼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
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向日葵榴。游渔藻
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正是:芍药展开菩萨面,荔
枝擎出鬼王头。 

当下吴月娘领着众妇人,或携手游芳径之中,或
斗草坐香茵之上。一个临轩对景,戏将红豆掷金鳞;
一个伏槛观花,笑把罗纨惊粉蝶。月娘于是走在一个
最高亭子上,名唤卧云亭,和孟玉楼、李娇儿下棋。
潘金莲和西门大姐、孙雪娥都在玩花楼望下观看。见
楼前牡丹花畔,芍药圃、海棠轩、蔷薇架、木香棚,
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时有不谢之花,
八节有长春之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一时摆上
酒来,吴月娘居上,李娇儿对席,两边孟玉楼、孙雪
娥、潘金莲、西门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
忘了请姐夫来坐坐。”一面使小玉:“前边快请姑夫来。”
不一时,敬济来到,头上天青罗帽,身穿紫绫深衣,
脚下粉头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传杯
换盏,吃了一回酒,吴月娘还与李娇儿、西门大姐下
棋。孙雪娥与孟玉楼却上楼观看。惟有金莲,且在山
子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为戏。不妨敬济悄悄
在他背后戏说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等我替
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滚。”那金
莲扭回粉颈,斜瞅了他一眼,骂道:“贼短命,人听
着,你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要命了。”那敬济笑嘻
嘻扑近他身来,搂他亲嘴。被妇人顺手只一推,把小
伙儿推了一交。却不想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叫道:
“五姐,你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金莲方才撇了
敬济,上楼去了。原来两个蝴蝶到没曾捉得住,到订
了燕约莺期,则做了蜂须花嘴。正是: 
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没寻处。 

敬济见妇人去了,默默归房,心中怏怏不乐。口
占《折桂令》一词,以遣其闷: 
我见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
前日相逢,似有私情,未见私情。欲见许,何曾见许!
似推辞,本是不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
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说吴月娘等在花园中饮酒。单表西门庆从门
外夏提刑庄子上吃了酒回家,打南瓦子巷里头过。平
昔在三街两巷行走,捣子们都认的--宋时谓之捣子,
今时俗呼为光棍。内中有两个,一名草里蛇鲁华,一
名过街鼠张胜,常受西门庆资助,乃鸡窃狗盗之徒。
西门庆见他两个在那里耍钱,就勒住马,上前说话。
二人连忙走到跟前,打个半跪道:“大官人,这咱晚
往那里去来?”西门庆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
日,门外庄上请我们吃了酒来。我有一椿事央烦你们,
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没的说,小人平昔受
恩甚多,如有使令,虽赴汤蹈火,万死何辞!”西门
庆道:“既是恁说,明日来我家,我有话分付你。”二
人道:“那里等的到明日!你老人家说与小人罢,端
的有甚么事?”西门庆附耳低言,便把蒋竹山要了李
瓶儿之事说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这口气
儿便了!”因在马上搂起衣底顺袋中,还有四五两碎
银子,都倒与二人。便道:“你两个拿去打酒吃。只
要替我干得停当,还谢你二人。”鲁华那里肯接,说
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还少哩!我只道教俺两个往
东洋大海里拔苍龙头上角,西华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
便去不的,这些小之事,有何难哉!这个银两,小人
断不敢领。”西门庆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
教玳安接了银子,打马就走。又被张胜拦住说:“鲁
华,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儿?你不收,恰似咱每推脱的
一般。”一面接了银子,扒到地下磕了头,说道:“你
老人家只顾家里坐着,不消两日,管情稳日日教你笑
一声。”张胜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与提
刑夏老爹那里答应,就勾了小人了。”西门庆道:“这
个不打紧。”后来西门庆果然把张胜送在守备府做了
个亲随。此系后事,表过不题。那两个捣子,得了银
子,依旧耍钱去了。 

西门庆骑马来家,已是日西时分。月娘等众人,
听见他进门,都往后边去了,只有金莲在卷棚内看收
家活。西门庆不往后边去,迳到花园里来,见妇人在
亭子上收家伙,便问:“我不在,你在这里做甚么来?”
金莲笑道:“俺们今日和大姐姐开门看了看,谁知你
来的恁早。”西门庆道:“今日夏大人费心,庄子上叫
了四个唱的,只请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远,来的早。”
妇人与他脱了衣裳,因说道:“你没酒,教丫头看酒
来你吃。”西门庆分付春梅:“把别的菜蔬都收下去,
只留下几碟细果子儿,筛一壶葡萄酒来我吃。”坐在
上面椅子上,因看见妇人上穿沉香色水纬罗对襟衫儿,
五色绉纱眉子,下着白碾光绢挑线裙儿,裙边大红段
子白绫高低鞋儿。头上银丝鬒髻,金镶分心翠梅钿儿,
云鬓簪着许多花翠。越显得红馥馥朱唇、白腻腻粉脸,
不觉淫心辄起,搀着他两只手儿,搂抱在一处亲嘴。
不一时,春梅筛上酒来,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
妇人一面抠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里,然
后纤手拈了一个鲜莲蓬子,与他吃。西门庆道:“涩
剌剌的,吃他做甚么?”妇人道:“我的儿,你就吊
了造化了,娘手里拿的东西儿你不吃!”又口中噙了
一粒鲜核桃仁儿,送与他,才罢了。西门庆又要玩弄
妇人的胸乳。妇人一面摊开罗衫,露出美玉无瑕、香
馥馥的酥胸,紧就就的香乳。揣摸良久,用口舐之,
彼此调笑,曲尽“于飞”。 
西门庆乘着欢喜,向妇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诉
你,到明日,教你笑一声。你道蒋太医开了生药铺,
到明日管情教他脸上开果子铺来。”妇人便问怎么缘
故。西门庆悉把今日门外撞遇鲁、张二人之事,告诉
了一遍。妇人笑道:“你这个众生,到明日不知作多
少罪业。”又问:“这蒋太医,不是常来咱家看病的么?
我见他且是谦恭,见了人把头只低着,可怜见儿的,
你这等做作他!”西门庆道:“你看不出他。你说他低
着头儿,他专一看你的脚哩。”妇人道:“汗邪的油嘴!
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脚?我不信,他一个文墨人儿,
也干这个营生?”西门庆道:“你看他迎面儿,就误
了勾当,单爱外装老成内藏奸诈。”两个说笑了一回,
不吃酒了,收拾了家活,归房宿歇,不在话下。 

却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约两月光景。初时蒋
竹山图妇人喜欢,修合了些戏药,买了些景东人事、
美女想思套之类,实指望打动妇人。不想妇人在西门
庆手里狂风骤雨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生憎
恶,反被妇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丢掉了。
又说:“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
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腊枪
头,死王八!”常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
于是一心只想西门庆,不许他进房。每日躁聒着算帐,
查算本钱。 

这竹山正受了一肚气,走在铺子小柜里坐的,只
见两个人进来,吃的浪浪跄跄,楞楞睁睁,走在凳子
上坐下。先是一个问道:“你这铺中有狗黄没有?”
竹山笑道:“休要作戏。只有牛黄,那有狗黄?”又
问:“没有狗黄,你有冰灰也罢,拿来我瞧,我要买
你几两。”竹山道:“生药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国
地道出的,那讨冰灰来?”那一个说道:“你休问他,
量他才开了几日铺子,那里有这两椿药材?只与他说
正经话罢。蒋二哥,你休推睡里梦里。你三年前死了
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也该
许多,今日问你要来了。俺们才进门就先问你要,你
在人家招赘了,初开了这个铺子,恐怕丧了你行止,
显的俺们没阴骘了。故此先把几句风话来教你认范。
你不认范,他这银子你少不得还他。”竹山听了,吓
了个立睁,说道:“我并没有借他甚么银子。”那人道:
“你没借银,却问你讨?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蛋,
快休说此话!”竹山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
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那人道:“蒋二哥,你
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贫,赖债不富。想着你当初不得
地时,串铃儿卖膏药,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你今
日就到这田地来。”这个人道:“我便姓鲁,叫做鲁华,
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小,本利该我四十
八两,少不的还我。”竹山慌道:“我那里借你银子来?
就借你银子,也有文书保人。”张胜道:“我张胜就是
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书,与他照了照。把竹山气
的脸腊查也似黄了,骂道:“好杀才,狗男女!你是
那里捣子,走来吓诈我!”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
着小柜,飕的一拳去,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
打歪在半边,一面把架上药材撒了一街。竹山大骂:
“好贼捣子!你如何来抢夺我货物?”因叫天福儿来
帮助,被鲁华一脚踢过一边,那里再敢上前。张胜把
竹山拖出小柜来,拦住鲁华手,劝道:“鲁大哥,你
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宽他两日儿,教他凑过与你便了。
蒋二哥,你怎么说?”竹山道:“我几时借他银子来?
就是问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讲,如何这等撒野?”张
胜道:“蒋二哥,你这回吃了橄榄灰儿--回过味来
了。你若好好早这般,我教鲁大哥饶让你些利钱儿,
你便两三限凑了还他,才是话。你如何把硬话儿不认,
莫不人家就不问你要罢?”那竹山听了道:“气杀我,
我和他见官去!谁借他甚么钱来!”张胜道:“你又吃
了早酒了!”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
险不倒栽入洋沟里,将发散开,巾帻都污浊了。竹山
大叫“青天白日”起来,被保甲上来,都一条绳子拴
了。李瓶儿在房中听见外边人嚷,走来帘下听觑,见
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气的个立睁。使出冯妈妈来,把
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药材,被人抢了许多。一面关
闭了门户,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知道,即差人分付地
方,明日早解提刑院。这里又拿帖子,对夏大人说了。
次日早,带上人来,夏提刑升厅,看了地方呈状,叫
上竹山去,问道:“你是蒋文蕙?如何借了鲁华银子
不还,反行毁打他?甚情可恶!”竹山道:“小人通不
认的此人,并没借他银子。小人以理分说,他反不容,
乱行踢打,把小人货物都抢了。”夏提刑便叫鲁华:“你
怎么说?”鲁华道:“他原借小的银两,发送丧妻,
至今三年,延挨不还。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赘,
做了大买卖,问他理讨,他倒百般辱骂小的,说小的
抢夺他的货物。见有他借银子的文书在此,这张胜就
是保人,望爷察情。”一面怀中取出文契,递上去。
夏提刑展开观看,写道: 
立借票人蒋文蕙,系本县医生,为因妻丧,无钱
发送,凭保人张胜,借到鲁华名下白银三十两,月利
三分,入手用度。约至次年,本利交还,不致少欠。
恐后无凭,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道:“可又来,见有保人、
借票,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就象个赖
债的。”喝令左右:“选大板,拿下去着实打。”当下
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拖翻竹山在地,痛责三十大
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面差两个公人,拿
着白牌,押蒋竹山到家,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
然,带回衙门收监。 

那蒋竹山打的两腿剌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
李瓶儿,问他要银子,还与鲁华。又被妇人哕在脸上,
骂道:“没羞的忘八,你递甚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
要银子?我早知你这忘八砍了头是个债椿,就瞎了眼
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那四个人听见屋里
嚷骂,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没银子,不消只管
挨迟了,趁早到衙门回话去罢。”竹山一面出来安抚
了公人,又去里边哀告妇人。直蹶儿跪在地上,哭哭
啼啼说道:“你只当积阴骘,四山五舍斋佛布施这三
十两银子罢!不与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禁的拷
打?就是死罢了。”妇人不得已拿出三十两雪花银子
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才完事。 

这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迳到西门庆家回
话。西门庆留在卷棚下,管待二人酒饭。把前事告诉
了一遍。西门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这口气,
足勾了。”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与西门庆,西门庆那
里肯收:“你二人收去,买壶酒吃,就是我酬谢你了。
后头还有事相烦。”二人临起身谢了又谢,拿着银子,
自行耍钱去了。正是: 
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 

却说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归到家中。妇人那
里容他住,说道:“只当奴害了汗病,把这三十两银
子问你讨了药吃了。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罢!再迟些时,
连我这两间房子,尚且不勾你还人!”这蒋竹山只知
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自去另寻房儿。

但是妇人本钱置的货物都留下,把他原旧的药材、药
碾、药筛、药箱之物,即时催他搬去,两个就开交了。
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盆水,赶着泼去,说
道:“喜得冤家离眼睛!”当日打发了竹山出门。这妇
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又打听得他家中没事,心中甚
是懊悔。每日茶饭慵餐,娥眉懒画,把门儿倚遍,眼
儿望穿,白盼不见一个人儿来。正是: 
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不说妇人思想西门庆,单表一日玳安骑马打门首
经过,看见妇人大门关着,药铺不开,静落落的,归
来告诉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
在屋里睡哩,会胜也得半个月出不来做买卖。”遂把
这事情丢下了。一日,八月十五日,吴月娘生日,家
中有许多堂客来,在大厅上坐。西门庆因与月娘不说
话,一迳来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分付玳安:“早回马
去罢,晚上来接我。”旋邀了应伯爵、谢希大来打双
陆。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妹两个陪侍劝酒。良久,都
出来院子内投壶耍子。玳安约至日西时分,勒马来接。
西门庆正在后边出恭,见了玳安问:“家中无事?”
玳安道:“家中没事。大厅上堂客都散了,止有大妗
子与姑奶奶众人,大娘邀的后边去了。今日狮子街花
二娘那里,使了老冯与大娘送生日礼来:四盘羹果、
两盘寿桃面、一匹尺头,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
与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了。也没曾请去。”
西门庆因见玳安脸红红的,便问:“你那里吃酒来?”
玳安道:“刚才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
吃。我说不吃酒,强说着叫小的吃了两锺,就脸红起
来。如今二娘到悔过来,对着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
告爹说,爹还不信。从那日提刑所出来,就把蒋太医
打发去了。二娘甚是懊悔,一心还要嫁爹,比旧瘦了
好些儿,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讨爹示下。爹若吐
了口儿,还教小的回他一声。”西门庆道:“贼贱淫妇,
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
得闲去。你对他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
了那淫妇来罢。”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里还等
着小的去回他话哩,教平安、画童儿这里伺候爹就是
了。”西门庆道:“你去,我知道了。”这玳安出了院
门,一直走到李瓶儿那里,回了妇人话。妇人满心欢
喜,说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对爹说,成就了此
事。”于是亲自下厨整理蔬菜,管待玳安,说道:“你
二娘这里没人,明日好歹你来帮扶天福儿,着人搬家
伙过去。”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抬运四五日。西门
庆也不对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择了八
月二十日,一顶大轿,一匹段子红,四对灯笼,派定
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跟轿,约后晌时分,方
娶妇人过门。妇人打发两个丫鬟,教冯妈妈领着先来
了,等的回去,方才上轿。把房子交与冯妈妈、天福
儿看守。 

西门庆那日不往那里去,在家新卷棚内,深衣幅
巾坐的,单等妇人进门。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
没个人出去迎接。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
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
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
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这吴月娘
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恼,又不下气;欲待不出去,又
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于是轻移莲步,
款蹙湘裙,出来迎接。妇人抱着宝瓶,径往他那边新
房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鬟,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
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心,不
进他房去。到次日,叫他出来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
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摆大酒席,请堂客
会亲吃酒,只是不往他房里去。头一日晚夕,先在潘
金莲房中。金莲道:“他是个新人儿,才来头一日,
你就空了他房?”西门庆道:“你不知淫妇有些眼里
火,等我奈何他两日,慢慢的进去。”到了三日,打
发堂客散了,西门庆又不进他房中,往后边孟玉楼房
里歇去了。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来,到半
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到床上,
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正是: 
连理未谐鸳帐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
猛见床上妇人吊着,吓慌了手脚。忙走出隔壁叫春梅
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
穿一身大红衣裳,直掇掇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
带割断,解救下来。过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才
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
楼房中吃酒,还未睡哩。先是玉楼劝西门庆说道:“你
娶将他来,一连三日不往他房里去,惹他心中不恼么?
恰似俺们把这椿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
得这一夜儿。”西门庆道:“待过三日儿我去。你不知
道,淫妇有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起来你恼不过
我。未曾你汉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
我?临了招进蒋太医去!我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又
寻将我来?”玉楼道:“你恼的是。他也吃人骗了。”
正说话间,忽一片声打仪门。玉楼使兰香问,说是春
梅来请爹:“六娘在房里上吊哩!”慌的玉楼撺掇西门
庆不迭,便道:“我说教你进他房中走走,你不依,
只当弄出事来。”于是打着灯笼,走来前边看视。落
后吴月娘、李娇儿听见,都起来,到他房中。见金莲
搂着他坐的,说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汤儿没有?”
金莲道:“我救下来时,就灌了些了。”那妇人只顾喉
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声。月娘众人一块石头才落地,
好好安抚他睡下,各归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西门庆
向李娇儿众人说道:“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吓人。我
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到房里去,亲看着他上个
吊儿我瞧,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
我当谁哩!”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李瓶儿捏着把汗。
到晚夕,见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进他房去了。玉楼、
金莲分付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
首儿外悄悄听着。 

且说西门庆见他睡在床上,倒着身子哭泣,见他
进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悦。先把两个丫头都赶
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
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
那矮忘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
你甚么缘故,流那屄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
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条绳子丢在
他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西门庆是
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
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坑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
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
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
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
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我那
等对你说,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
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
不恼!那矮忘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
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撑我的买卖!”
妇人道:“奴不说的悔也是迟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见
来,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
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来摄我精髓,
到天明鸡叫就去了。你不信只要问老冯、两个丫头便
知。后来看看把奴摄得至死,才请这蒋太医来看。奴
就象吊在麴糊盆内一般,吃那厮局骗了。说你家中有
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这条路。谁知这厮
斫了头是个债椿,被人打上门来,经动官府。奴忍气
吞声,丢了几两银子,吃奴即时撵出去了。”西门庆
道:“说你叫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
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妇人道:“你可是没的说。奴
那里有这话,就把奴身子烂化了。”西门庆道:“就算
有,我也不怕。你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
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
此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
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倒一个田地。”妇
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术儿。还是可怜见奴,若弄
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看看说的西门庆怒
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
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
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
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
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
你!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
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
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旧
情兜起,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
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
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即叫春梅:“快
放桌儿,后边取酒菜儿来!”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情却有情。有诗为证: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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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词曰: 
步花径,阑干狭。防人觑,常惊吓。荆刺抓裙钗,
倒闪在荼蘼架。勾引嫩枝咿哑,讨归路,寻空罅,被
旧家巢燕,引入窗纱。 

话说西门庆在房中,被李瓶儿柔情软语,感触的
回嗔作喜,拉他起来,穿上衣裳,两个相搂相抱,极
尽绸缪。一面令春梅进房放桌儿,往后边取酒去。 

且说金莲和玉楼,从西门庆进他房中去,站在角
门首窍听消息。他这边又闭着,止春梅一人在院子里
伺候。金莲同玉楼两个打门缝儿往里张觑,只见房中
掌着灯烛,里边说话,都听不见。金莲道:“俺到不
如春梅贼小肉儿,他倒听的伶俐。”那春梅在窗下潜
听了一回,又走过来。金莲悄问他房中怎的动静,春
梅便隔门告诉与二人说:“俺爹怎的教他脱衣裳跪着,
他不脱。爹恼了,抽了他几马鞭子。”金莲道:“打了
他,他脱了不曾?”春梅道:“他见爹恼了,才慌了,
就脱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问他话哩。”玉楼
恐怕西门庆听见,便道:“五姐,咱过那边去罢。”拉
金莲来西角门首。此时是八月二十头,月色才上来。
两个站立在黑头里,一处说话,等着春梅出来问他话。
潘金莲向玉楼道:“我的姐姐,只说好食果子,一心
只要来这里。头儿没过动,下马威早讨了这几下在身
上。俺这个好不顺脸的货儿,你若顺顺儿他倒罢了。
属扭孤儿糖的,你扭扭儿也是钱,不扭也是钱。想着
先前吃小妇奴才压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还吃
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姐姐,你来了几时,还不知他
性格哩!” 

二人正说话之间,只听开的角门响,春梅出来,
一直迳往后边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处叫他,问道:
“小肉儿,那去?”春梅笑着只顾走。金莲道:“怪
小肉儿,你过来,我问你话。慌走怎的?”那春梅方
才立住了脚,方说:“他哭着对俺爹说了许多话。爹
喜欢抱起他来,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儿,如今
往后边取酒去。”金莲听了,向玉楼说道:“贼没廉耻
的货!头里那等雷声大雨点小,打哩乱哩。及到其间,
也不怎么的。我猜,也没的想,管情取了酒来,教他
递。贼小肉儿,没他房里丫头?你替他取酒去!到后
边,又叫雪娥那小妇奴才屄声浪颡,我又听不上。”
春梅道:“爹使我,管我事!”于是笑嘻嘻去了。金莲
道:“俺这小肉儿,正经使着他,死了一般懒待动旦。
若干猫儿头差事,钻头觅缝干办了要去,去的那快!
现他房里两个丫头,你替他走,管你腿事!卖萝葡的
跟着盐担子走--好个闲嘈心的小肉儿!”玉楼道:
“可不怎的!俺大丫头兰香,我正使他做活儿,他便
有要没紧的。爹使他行鬼头儿,听人的话儿,你看他
走的那快!” 

正说着,只见玉箫自后边蓦地走来,便道:“三
娘还在这里?我来接你来了。”玉楼道:“怪狗肉,唬
我一跳!”因问:“你娘知道你来不曾?”玉箫道:“我
打发娘睡下这一日了,我来前边瞧瞧,刚才看见春梅
后边要酒果去了。”因问:“俺爹到他屋里,怎样个动
静儿?”金莲接过来伸着手道:“进他屋里去,齐头
故事。”玉箫又问玉楼,玉楼便一一对他说。玉箫道:
“三娘,真个教他脱了衣裳跪着,打了他五马鞭子
来?”玉楼道:“你爹因他不跪,才打他。”玉箫道:
“带着衣服打来,去了衣裳打来?亏他那莹白的皮肉
儿上怎么挨得?”玉楼笑道:“怪小狗肉儿,你倒替
古人耽忧!”正说着,只见春梅拿着酒,小玉拿着方
盒,迳往李瓶儿那边去。金莲道:“贼小肉儿,不知
怎的,听见干恁勾当儿,云端里老鼠--天生的耗。”
分付:“快送了来,教他家丫头伺候去。你不要管他,
我要使你哩!”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进去了。一面把
酒菜摆在桌上,就出来了,只是绣春、迎春在房答应。
玉楼、金莲问了他话。玉箫道:“三娘,咱后边去罢。”
二人一路去了。金莲叫春梅关上角门,归进房来,独
自宿歇,不在话下。正是: 
可惜团圆今夜月,清光咫尺别人圆。 

不说金莲独宿,单表西门庆与李瓶儿两个相怜相
爱,饮酒说话到半夜,方才被伸翡翠,枕设鸳鸯,上
床就寝。灯光掩映,不啻镜中鸾凤和鸣;香气薰笼,
好似花间蝴蝶对舞。正是: 
今宵胜把银缸照,只恐相逢是梦中。 
有词为证: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云窗雾阁深
深许,蕙性兰心款款呼。相怜爱,倩人扶,神仙标格
世间无。从今罢却相思调,美满恩情锦不如。 

两个睡到次日饭时。李瓶儿恰待起来临镜梳头,
只见迎春后边拿将饭来。妇人先漱了口,陪西门庆吃
了半盏儿,又教迎春:“将昨日剩的金华酒筛来。”拿
瓯子陪着西门庆,每人吃了两瓯子,方才洗脸梳妆。
一面开箱子,打点细软首饰衣服,与西门庆过目。拿
出一百颗西洋珠子与西门庆看,原是昔日梁中书家带
来之物。又拿出一件金镶鸦青帽顶子,说是过世老公
公的。起下来上等子秤,四钱八分重。李瓶儿教西门
庆拿与银匠,替他做一对坠子。又拿出一顶金丝鬒髻,
重九两。因问西门庆:“上房他大娘众人,有这鬒髻
没有?”西门庆道:“他们银丝鬒髻倒有两三顶,只
没编这鬒髻。”妇人道:“我不好戴出来的。你替我拿
到银匠家毁了,打一件金九凤垫根儿,每个凤嘴衔一
溜珠儿,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
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西门庆收了,一面梳头洗
脸,穿了衣服出门。李瓶儿又说道:“那边房里没人,
你好歹委付个人儿看守,替了小厮天福儿来家使唤。
那老冯老行货子,啻啻磕磕的,独自在那里,我又不
放心。”西门庆道:“我知道了。”袖着鬒髻和帽顶子,
一直往外走。不妨金莲鬒着头,站在东角门首,叫道:
“哥,你往那去?这咱才出来?”西门庆道:“我有
勾当去。”妇人道:“怪行货子,慌走怎的?我和你说
话。”那西门庆见他叫的紧,只得回来。被妇人引到
房中,妇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两只手拉着说道:“我
不好骂出来的,怪火燎腿三寸货,那个拿长锅镬吃了
你!慌往外抢的是些甚的?你过来,我且问你。”西
门庆道:“罢么,小淫妇儿,只顾问甚么!我有勾当
哩,等我回来说。”说着,往外走。妇人摸见袖子里
重重的,道:“是甚么?拿出来我瞧瞧。”西门庆道:
“是我的银子包。”妇人不信,伸手进袖子里就掏,
掏出一顶金丝鬒髻来,说道:“这是他的鬒髻,你拿
那去?”西门庆道:“他问我,知你每没有,说不好
戴的,教我到银匠家替他毁了,打两件头面戴。”金
莲问道:“这鬒髻多少重?他要打甚么?”西门庆道:
“这鬒髻重九两,他要打一件九凤甸儿,一件照依上
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金莲道:“一
件九凤甸儿,满破使了三两五六钱金子勾了。大姐姐
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两六钱,把剩下的,好歹你替
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凤甸儿。”西门庆道:“满池娇他
要揭实枝梗的。”金莲道:“就是揭实枝梗,使了三两
金子满顶了。还落他二三两金子,勾打个甸儿了。”
西门庆笑骂道:“你这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宜儿,
随处也捏个尖儿。”金莲道:“我儿,娘说的话,你好
歹记着。你不替我打将来,我和你答话!”那西门庆
袖了鬒髻,笑着出门。金莲戏道:“哥儿,你干上了。”
西门庆道:“我怎的干上了?”金莲道:“你既不干上,
昨日那等雷声大雨点小,要打着教他上吊。今日拿出
一顶鬒髻来,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
西门庆笑道:“这小淫妇儿,单只管胡说!”说着往外
去了。 

却说吴月娘和孟玉楼、李娇儿在房中坐的,忽听
见外边小厮一片声寻来旺儿,寻不着。只见平安来掀
帘子,月娘便问:“寻他做甚么?”平安道:“爹紧等
着哩。”月娘半日才说:“我使他有勾当去了。”原来
月娘早晨分付下他,往王姑子庵里送香油白米去了。
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说娘使他有勾当去了。”月娘
骂道:“怪奴才,随你怎么回去!”平安慌的不敢言语,
往外走了。月娘便向玉楼众人说道:“我开口,又说
我多管。不言语,我又憋的慌。一个人也拉剌将来了,
那房子卖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摇铃打鼓的,看
守甚么?左右有他家冯妈妈子,再派一个没老婆的小厮,
同在那里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巴巴叫来旺
两口子去!他媳妇子七病八痛,一时病倒了在那里,
谁扶侍他?”玉楼道:“姐姐在上,不该我说。你是
个一家之主,不争你与他爹两个不说话,就是俺们不
好主张的,下边孩子每也没投奔。他爹这两日隔二骗
三的,也甚是没意思。姐姐依俺每一句话儿,与他爹
笑开了罢。”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这个意。我
又不曾和他两个嚷闹,他平白的使性儿。那怕他使的
那脸阁,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儿!他背地对人骂我不
贤良的淫妇,我怎的不贤良?如今耸七八个在屋里,
才知道我不贤良!自古道,顺情说好话,干直惹人嫌。
我当初说着拦你,也只为好来。你既收了他许多东西,
又买他房子,今日又图谋他老婆,就着官儿也看乔了。
何况他孝服不满,你不好娶他的。谁知道人在背地里
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过水,只瞒我一个儿,
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里歇,明日也推在院
里歇,谁想他只当把个人儿歇了家里来,端的好在院
里歇!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丽狐哨,乔龙画虎的,
两面刀哄他,就是千好万好了。似俺每这等依老实,
苦口良言,着他理你理儿!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
日不少我三顿饭,我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里。随
我去,你每不要管他。”几句话说的玉楼众人讪讪的。 

良久,只见李瓶儿梳妆打扮,上穿大红遍地金对
襟罗衫儿,翠盖拖泥妆花罗裙,迎春抱着银汤瓶,绣
春拿着茶盒,走来上房,与月娘众人递茶。月娘叫小
玉安放座儿与他坐。落后孙雪娥也来到,都递了茶,
一处坐地。潘金莲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过来,
与大姐姐下个礼儿。实和你说了罢,大姐姐和他爹好
些时不说话,都为你来!俺每刚才替你劝了恁一日。
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儿,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两个老
公婆笑开了罢。”李瓶儿道:“姐姐分付,奴知道。”
于是向月娘面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月娘道:
“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每不要来撺掇。
我已是赌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儿哩。”
以此众人再不敢复言。金莲在旁拿把抿子与李瓶儿抿
头,见他头上戴着一副金玲珑草虫儿头面,并金累丝
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因说道:“李大姐,你不该
打这碎草虫头面,有些抓头发,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观
音满池娇,是揭实枝梗的好。”这李瓶儿老实,就说
道:“奴也照样儿要教银匠打恁一件哩!”落后小玉、
玉箫来递茶,都乱戏他。先是玉箫问道:“六娘,你
家老公公当初在皇城内那衙门来?”李瓶儿道:“先
在惜薪司掌厂。”玉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
挨得好柴!”小玉又道:“去年许多里长老人,好不寻你,
教你往东京去。”妇人不省,说道:“他寻我怎的?”
小玉笑道:“他说你老人家会告的好水灾。”玉箫又道:
“你老人家乡里妈妈拜千佛,昨日磕头磕勾了。”小
玉又说道:“昨日朝廷差四个夜不收,请你往口外和
番,端的有这话么?”李瓶儿道:“我不知道。”小玉
笑道:“说你老人家会叫的好达达!”把玉楼、金莲笑
的不了。月娘骂道:“怪臭肉每,干你那营生去,只
顾奚落他怎的?”于是把个李瓶儿羞的脸上一块红、
一块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 

良久,西门庆进房来,回他雇银匠家打造生活。
就计较发柬,二十五日请官客吃会亲酒,少不的请请
花大哥。李瓶儿道:“他娘子三日来,再三说了。也
罢,你请他请罢。”李瓶儿又说:“那边房子左右有老
冯看守,你这里再教一个和天福儿轮着上宿就是,不
消叫旺官去罢。上房姐姐说,他媳妇儿有病,去不的。”
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即叫平安,分付:“你和天
福儿两个轮,一递一日,狮子街房子里上宿。”不在
言表。 

不觉到二十五日,西门庆家中吃会亲酒,安排插
花筵席,一起杂耍步戏。四个唱的,李桂姐、吴银儿、
董玉仙、韩金钏儿,从晌午就来了。官客在卷棚内吃
了茶,等到齐了,然后大厅上坐席。头一席花大舅、
吴大舅;第二席吴二舅、沈姨夫;第三席应伯爵、谢
希大;第四席祝实念、孙天化;第五席常峙节、吴典
恩;第六席云里守、白赉光。西门庆主位,其余傅自
新、贲第传、女婿陈敬济两边列坐。乐人撮弄杂耍数
回,就是笑乐院本。下去,李铭、吴惠两个小优上来
弹唱,间着清吹。下去,四个唱的出来,筵外递酒。
应伯爵在席上先开言说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
不当斗胆,请新嫂子出来拜见拜见,足见亲厚之情。
俺每不打紧,花大尊亲,并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
今日为何来?”西门庆道:“小妾丑陋,不堪拜见,
免了罢。”谢希大道:“哥,这话难说。当初有言在先,
不为嫂子,俺每怎么儿来?何况见有我尊亲花大哥在
上,先做友,后做亲,又不同别人。请出来见见怕怎
的?”西门庆笑不动身。应伯爵道:“哥,你不要笑,
俺每都拿着拜见钱在这里,不白教他出来见。”西门
庆道:“你这狗才,单管胡说。”吃他再三逼迫不过,
叫过玳安来,教他后边说去。半日,玳安出来回说:
“六娘道,免了罢。”应伯爵道:“就是你这小狗骨秃
儿的鬼!你几时往后边去,就来哄我?”玳安道:“小
的莫不哄应二爹!二爹进去问不是?”伯爵道:“你
量我不敢进去?左右花园中熟径,好不好我走进去,
连你那几位娘都拉了出来。”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狮
狗,好不利害。倒没有把应二爹下半截撕下来。”伯
爵故意下席,赶着玳安踢两脚,笑道:“好小狗骨秃
儿,你伤的我好!趁早与我后边请去。请不将来,打
二十栏杆。”把众人、四个唱的都笑了。玳安走到下
边立着,把眼只看着他爹不动身。西门庆无法可处,
只得叫过玳安近前,分付:“对你六娘说,收拾了出
来见见罢。”那玳安去了半日出来,复请了西门庆进
去。然后才把脚下人赶出去,关上仪门。孟玉楼、潘
金莲百方撺掇,替他抿头,戴花翠,打发他出来。厅
上铺下锦毡绣毯,四个唱的,都到后边弹乐器,导引
前行。麝兰叆叇,丝竹和鸣。妇人身穿大红五彩通袖
罗袍,下着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腰里束着碧玉女带,
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缨落缤纷,裙边环佩叮当,头
上珠翠堆盈,鬓畔宝钗半卸,粉面宜贴翠花钿,湘裙
越显红鸳小。正是: 
恍似姮嫦离月殿,犹如神女到筵前。 

当下四个唱的,琵琶筝弦,簇拥妇人,花枝招展,
绣带飘摇,望上朝拜。慌的众人都下席来,还礼不迭。
却说孟玉楼、潘金莲、李娇儿簇拥着月娘都在大厅软
壁后听觑,听见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
一对儿,如鸾似凤”,直至“永团圆,世世夫妻”。金
莲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
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
姐放到那里?”那月娘虽故好性儿,听了这两句,未
免有几分恼在心头。又见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见
李瓶儿出来上拜,恨不得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说
道:“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
性温良,举止沉重,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
不出来。那里有哥这样大福?俺每今日得见嫂子一面,
明日死也得好处。”因唤玳安儿:“快请你娘回房里,
只怕劳动着,倒值了多的。”吴月娘众人听了,骂扯
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良久,李瓶儿下来。四个唱的
见他手里有钱,都乱趋奉着他,娘长娘短,替他拾花
翠,叠衣裳,无所不至。 

月娘归房,甚是不乐。只见玳安、平安接了许多
拜钱,也有尺头、衣服并人情礼,盒子盛着,拿到月
娘房里。月娘正眼也不看,骂道:“贼囚根子!拿送
到前头就是了,平白拿到我房里来做甚么?”玳安道:
“爹分付拿到娘房里来。”月娘叫玉箫接了,掠在床
上去。不一时,吴大舅吃了第二道汤饭,走进后边来
见月娘。月娘见他哥进房来,连忙与他哥哥行礼毕,
坐下。吴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这里打搅,又多谢
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对我说,你与姐夫两下不说话。
我执着要来劝你,不想姐夫今日又请。姐姐,你若这
等,把你从前一场好都没了。自古痴人畏妇,贤女畏
夫。三从四德,乃妇道之常。今后他行的事,你休要
拦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的做好好先生,才显
出你贤德来。”月娘道:“早贤德好来,不教人这般憎
嫌。他有了他富贵的姐姐,把我这穷官儿家丫头,只
当忘故了的算帐。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随他把
我怎么的罢!贼强人,从几时这等变心来?”说着,
月娘就哭了。吴大舅道:“姐姐,你这个就差了。你
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两口儿好好的,俺每
走来也有光辉些!”劝月娘一回。小玉拿茶来。吃毕
茶,只见前边使小厮来请,吴大舅便作辞月娘出来。
当下众人吃至掌灯以后,就起身散了。四个唱的,李
瓶儿每人都是一方销金汗巾儿,五钱银子,欢喜回家。
自此西门庆连在瓶儿房里歇了数夜。别人都罢了,只
有潘金莲恼的要不的,背地唆调吴月娘与李瓶儿合气。
对着李瓶儿,又说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儿尚不知堕他
计中,每以姐姐呼之,与他亲厚尤密。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西门庆自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
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陈仓,骡马成
群,奴仆成行。把李瓶儿带来小厮天福儿,改名琴童。
又买了两个小厮,一名来安儿,一名棋童儿。把金莲
房中春梅、上房玉箫、李瓶儿房中迎春、玉楼房中兰
香,一般儿四个丫头,衣服首饰妆束起来,在前厅西
厢房,教李娇儿兄弟乐工李铭来家,教演习学弹唱。
春梅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每
日三茶六饭,管待李铭,一月与他五两银子。又打开
门面两间,兑出二千两银子来,委傅伙计、贲第传开
解当铺。女婿陈敬济只掌钥匙,出入寻讨。贲第传只
写帐目,秤发货物。傅伙计便督理生药、解当两个铺
子,看银色,做买卖。潘金莲这边楼上,堆放生药。
李瓶儿那边楼上,厢成架子,搁解当库衣服、首饰、
古董、书画、玩好之物。一日也当许多银子出门。 

陈敬济每日起早睡迟,带着钥匙,同伙计查点出
入银钱,收放写算皆精。西门庆见了,喜欢的要不的。
一日在前厅与他同桌儿吃饭,说道:“姐夫,你在我
家这等会做买卖,就是你父亲在东京知道,他也心安,
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儿靠儿,无儿靠婿。我若久
后没出,这分儿家当,都是你两口儿的。”那敬济说
道:“儿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远离,投在爹娘这
里。蒙爹娘抬举,莫大之恩,生死难报。只是儿子年
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岂敢非望。”西门
庆听见他说话儿聪明乖觉,越发满心欢喜。但凡家中
大小事务、出入书柬、礼帖,都教他写。但凡客人到,
必请他席侧相陪。吃茶吃饭,一时也少不的他。谁知
道这小伙儿绵里之针,肉里之刺。 

常向绣帘窥贾玉,每从绮阁窃韩香。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十一月下旬。西门庆在常峙
节家会茶散的早,未掌灯就起身,同应伯爵、谢希大、
祝实念三个并马而行。刚出了门,只见天上彤云密布,
又早纷纷扬扬飘下一天雪花来。应伯爵便道:“哥,
咱这时候就家去,家里也不收。我每许久不曾进里边
看看桂姐,今日趁着落雪,只当孟浩然踏雪寻梅,望
他望去。”祝实念道:“应二哥说的是。你每月风雨不
阻,出二十银子包钱包着他,你不去,落的他自在。”
西门庆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说的把马迳往东街勾栏
来了。来到李桂姐家,已是天气将晚。只见客位里掌
着灯,丫头正扫地。老妈并李桂卿出来,见礼毕,上
面列四张交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
在宅里来晚了,多有打搅。又多谢六娘,赏汗巾花翠。”
西门庆道:“那日空过他。我恐怕晚了他们,客人散
了,就打发他来了。”说着,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
鬟就安放桌儿,设放案酒。西门庆道:“怎么桂姐不
见?”虔婆道:“桂姐连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见姐夫
来。今日是他五姨妈生日,拿轿子接了与他五姨妈做
生日去了。”原来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
近日见西门庆不来,又接了杭州贩绸绢的丁相公儿子
丁二官人,号丁双桥,贩了千两银子绸绢,在客店里,
瞒着他父亲来院中嫖。头上拿十两银子、两套杭州重
绢衣服请李桂姐,一连歇了两夜。适才正和桂姐在房
中吃酒,不想西门庆到。老虔婆忙教桂姐陪他到后边
第三层一间僻静小房坐去了。当下西门庆听信虔婆之
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妈快看酒来,俺每慢
慢等他。”这老虔婆在下面一力撺掇,酒肴蔬菜齐上,
须臾,堆满桌席。李桂卿不免筝排雁柱,歌按新腔,

众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饮时,不妨西门庆往后边更衣
去。也是合当有事,忽听东耳房有人笑声。西门庆更
毕衣,走至窗下偷眼观觑,正见李桂姐在房内陪着一
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由不的心头火起,走到前边,
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碟儿盏儿打的粉碎。喝令跟马
的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把李家门
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向前
拉劝不住。西门庆口口声声只要采出蛮囚来,和粉头
一条绳子墩锁在门房内。那丁二官又是个小胆之人,
见外边嚷斗起来,慌的藏在里间床底下,只叫:“桂
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还有妈哩!这是俺
院中人家常有的,不妨事,随他发作叫嚷,你只休要
出来。”老虔婆见西门庆打的不象模样,还要架桥儿
说谎,上前分辨。西门庆那里还听他,只是气狠狠呼
喝小厮乱打,险些不曾把李老妈打起来。多亏了应伯
爵、谢希大、祝实念三人死劝,活喇喇拉开了手。西
门庆大闹了一场,赌誓再不踏他门来,大雪里上马回
家。正是: 
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家伴妻眠。 
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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