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53-54

行云流声-3432  09/01   6970  
4.0/1 

第五十三回 
潘金莲惊散幽欢 
吴月娘拜求子息 

词曰: 

小院闲阶玉砌,墙隈半簇兰芽。一庭萱草石榴花,
多子宜男爱插。休使风吹雨打,老天好为藏遮。莫教
变作杜鹃花,粉褪红销香罢。 

话说陈敬济与金莲不曾得手,怅怏不题。单表西
门庆赴黄、安二主事之席。乘着马,跟随着书童、玳
安四五人,来到刘太监庄上。早有承局报知,黄、安
二主事忙整衣冠,出来迎接。那刘太监是地主,也同
来相迎。西门庆下了马,刘太监一手挽了西门庆,笑
道:“咱三个等候的好半日了,老丈却才到来。”西门
庆答道:“蒙两位老先生见招,本该早来,实为家下
有些小事,反劳老公公久待,望乞恕罪。”三个大打
恭,进仪门来。让到厅上,西门庆先与黄主事作揖,
次与安主事、刘太监都作了揖,四人分宾主而坐。第
一位让西门庆坐了,第二就该刘太监坐。刘太监再四
不肯,道:“咱忝是房主,还该两位老先生,是远客。”
安主事道:“定是老先儿。”西门庆道:“若是序齿,
还该刘公公。”刘大监推却不过,向黄、安两主事道:
“斗胆占了。”便坐了第二位。黄、安二主事坐了主
席。一班小优儿上来磕了头,左右献过茶,当值的就
递上酒来。黄、安二主事起身安席坐下。小优儿拿檀
板、琵琶、弦索、箫管上来,合定腔调,细细唱了一
套《宜春令》“青阳候烟雨淋”。唱毕,刘太监举杯劝
众官饮酒。安主事道:“这一套曲儿,做的清丽无比,
定是一个绝代才子。况唱的声音嘹亮,响遏行云,却
不是个双绝了么!”西门庆道:“那个也不当奇,
今日有黄、安二位做了贤主,刘公公做了地主,这才是难
得哩!”黄主事笑道:“也不为奇。刘公公是出入紫禁,
日觐龙颜,可不是贵臣?西门老丈,堆金积玉,仿佛
陶朱,可不是富人?富贵双美,这才是奇哩!”四个
人哈哈大笑。当值的斟上酒来,又饮了一回。小优儿
又拿碧玉洞箫,吹得悠悠咽咽,和着板眼,唱一套《沽
美酒》“桃花溪,杨柳腰”的时曲。唱毕,众客又赞
了一番,欢乐饮酒不题。 

且说陈敬济因与金莲不曾得手,耐不住满身欲火。
见西门庆吃酒到晚还未来家,依旧闪入卷棚后面,探
头探脑张看。原来金莲被敬济鬼混了一场,也十分难
熬,正在无人处手托香腮,沉吟思想。不料敬济三不
知走来,黑影子里看见了,恨不的一碗水咽将下去。
就大着胆,悄悄走到背后,将金莲双手抱住,便亲了
个嘴,说道:“我前世的娘!起先吃孟三儿那冤儿打
开了,几乎把我急杀了。”金莲不提防,吃了一吓。
回头看见是敬济,心中又惊又喜,便骂道:“贼短命,
闪了我一闪,快放手,有人来撞见怎了!”敬济那里
肯放,便用手去解他裤带。金莲犹半推半就,早被敬
济一扯扯断了。金莲故意失惊道:“怪贼囚,好大胆!
就这等容容易易要奈何小丈母!”敬济再三央求道:
“我那前世的亲娘,要敬济的心肝煮汤吃,我也肯割
出来。没奈何,只要今番成就成就。”敬济口里说着,
腰下那话已是硬帮帮的露出来,朝着金莲单裙只顾乱
插。金莲桃颊红潮,情动久了。初还假做不肯,及被
敬济累垂敖曹触着,就禁不的把手去摸。敬济便趁势
一手掀开金莲裙子,尽力往内一插,不觉没头露脑。
原来金莲被缠了一回,臊水湿漉漉的,因此不费力送
进了。两个紧傍在红栏干上,任意抽送,敬济还嫌不
得到根,教金莲倒在地下:“待我奉承你一个不亦乐
乎!”金莲恐散了头发,又怕人来,推道:“今番且将
就些,后次再得相聚,凭你便了。”一个“达达”连
声,一个“亲亲”不住,厮(亻并)了半个时辰。只
听得隔墙外籁籁的响,又有人说话,两个一哄而散。 

敬济云情未已,金莲雨意方浓。却是书童、玳安
拿着冠带拜匣,都醉醺醺的嚷进门来。月娘听见,知
道是西门庆来家,忙差小玉出来看。书童、玳安道:
“爹随后就到了。我两人怕晚了,先来了。”不多时,
西门庆下马进门,已醉了,直奔到月娘房里来。搂住
月娘就待上床。月娘因要他明日进房,应二十三壬子
日服药行事,便不留他,道:“今日我身子不好,你
往别房里去罢。”西门庆笑道:“我知道你嫌我醉了,
不留我。也罢,别要惹你嫌。我去了,明晚来罢。”
月娘笑道:“我真有些不好,月经还未净。谁嫌你?
明晚来罢。”西门庆就往潘金莲房里去了。金莲正与
敬济不尽兴回房,眠在炕上,一见西门庆进来,忙起
来笑迎道:“今日吃酒,这咱时才来家。”西门庆也不
答应,一手搂将过来,连亲了几个嘴,一手就下边一
摸,摸着他牝户,道:“怪小淫妇儿,你想着谁来?
兀那话湿搭搭的。”金莲自觉心虚,也不做声。只笑
推开了西门庆,向后边澡牝去了。当晚与西门庆云情
雨意,不消说得。 

且表吴月娘次日起身,正是二十三壬子日,梳洗
毕,就教小玉摆着香桌,上边放着宝炉,烧起名香,
又放上《白衣观音经》一卷。月娘向西皈依礼拜,拈
香毕,将经展开,念一遍,拜一拜,念了二十四遍,
拜了二十四拜,圆满。然后箱内取出丸药放在桌上,
又拜了四拜,祷告道:“我吴氏上靠皇天,下赖薛师
父、王师父这药,仰祈保佑,早生子嗣。”告毕,小
玉烫的热酒,倾在盏内。月娘接过酒盏,一手取药调
匀,西向跪倒,先将丸药咽下,又取末药也服了,喉
咙内微觉有些腥气。月娘迸着气一口呷下,又拜了四
拜。当日不出房,只在房里坐的。 

西门庆在潘金莲房中起身,就叫书童写谢宴贴,
往黄、安二主事家谢宴。书童去了,就是应伯爵来到。
西门庆出来,应伯爵作了揖,说道:“哥,昨在刘太
监家吃酒,几时来家?”西门庆道:“承两公十分相
爱,灌了好几杯酒,归路又远,更余来家。已是醉了,
这咱才起身。”玳安捧出早饭,西门庆正和伯爵同吃,
又报黄主事、安主事来拜。西门庆整衣冠,教收过家
活出迎。应伯爵忙回避了。黄、安二主事一齐下轿。
进门厮见毕,三人坐下,一面捧出茶来吃了。黄、安
二主事道:“夜来有亵,”西门庆道:“多感厚情,正
要叩谢两位老先生,如何反劳台驾先施!”安主事道:
“昨晚老先生还未尽兴,为何就别了?”西门庆道:
“晚生已大醉了。临起身,又被刘公公灌上十数杯葡
萄酒,在马上就要呕,耐得到家,睡到今日还有些不
醒哩。”笑了一番,又吃过三杯茶,说些闲话,作别
去了。应伯爵也推事故家去。西门庆回进后边吃了饭,
就坐轿答拜黄、安二主事去。又写两个红礼帖,吩咐
玳安备办两副下程,赶到他家面送。当日无话。 

西门庆来家,吴月娘打点床帐,等候进房。西门
庆进了房,月娘就教小玉整设肴馔,烫酒上来,两人
促膝而坐。西门庆道:“我昨夜有了杯酒,你便不肯
留我,又假推甚么身子不好,这咱捣鬼!”月娘道,“这
不是捣鬼,果然有些不好。难道夫妻之间恁地疑心?”
西门庆吃了十数杯酒,又吃了些鲜鱼鸭腊,便不吃了,
月娘交收过了。小玉熏的被窝香喷喷的,两个洗澡已
毕,脱衣上床。枕上绸缪,被中缱绻,言不可尽。这
也是吴月娘该有喜事,恰遇月经转,两下似水如鱼,
便得了子了。正是: 

花有并头莲并蒂,带宜同挽结同心。 

次日,西门庆起身梳洗,月娘备有羊羔美酒、鸡
子腰子补肾之物,与他吃了,打发进衙门去。西门庆
衙门散了回来,就进李瓶儿房看哥儿。李瓶儿抱着孩
子向西门庆道:“前日我有些心愿未曾了。这两日身
子有些不好,坐净桶时,常有些血水淋得慌。早晚要
酬酬心愿,你又忙碌碌的,不得个闲空。”西门庆道:
“你既要了愿时,我叫玳安去接王姑子来,与他商量,
做些好事就是了。”便叫玳安,吩咐接王姑子。玳安
应诺去了。 

书童又报:“常二叔和应二爹来到。”西门庆便出
迎厮见。应伯爵道:“前日谢子纯在这里吃酒,我说
的黄四、李三的那事,哥应付了他罢。”西门庆道:“我
那里有银子?”应伯爵道:“哥前日已是许下了,如
何又变了卦?哥不要瞒我,等地财主,说个无银出来?
随分凑些与他罢。”西门庆不答应他,只顾呆了脸看
常峙节。常峙节道:“连日不曾来,哥,小哥儿长养
么?”西门庆道:“生受注念,却才你李家嫂子要酬
心愿,只得去请王姑子来家做些好事。”应伯爵道:“但
凡人家富贵,专待子孙掌管。养得来时,须要十分保
护。譬如种五谷的,初长时也得时时灌溉,才望个秋
收。小哥儿万金之躯,是个掌中珠,又比别的不同。
小儿郎三岁有关,六岁有厄,九岁有煞,又有出痧出
痘等症。哥,不是我口直,论起哥儿,自然该与他做
些好事,广种福田。若是嫂子有甚愿心,正宜及早了
当,管情交哥儿无灾无害好养。”说话间,只见玳安
来回话道:“王姑子不在庵里,到王尚书府中去了。
小的又到王尚书府中找寻他,半日才得出来。与他说
了,便来了。”西门庆听罢,依旧和伯爵、常峙节说
话儿,一处坐地,书童拿些茶来吃了。伯爵因开言道:
“小弟蒙哥哥厚爱,一向因寒家房子窄隘,不敢简亵,
多有疏失。今日禀明了哥,若明后日得空,望哥同常
二哥出门外花园里顽耍一日,少尽兄弟孝顺之心。”
常峙节从旁赞道:“应二哥一片献芹之心,哥自然鉴
纳,决没有见却的理。”西门庆道:“若论明日,到没
事,只不该生受。”伯爵道:“小弟在宅里,筷子也不
知吃了多少下去,今日一杯水酒,当的甚么。”西门
庆道:“既如此,我便不往别处去了。”伯爵道:“只
是还有一件──小优儿,小弟便叫了。但郊外去,必
须得两个唱的去,方有兴趣。”西门庆道:“这不打紧,
我叫人去叫了吴银儿与韩金钏儿就是了。”伯爵道:
“如此可知好哩。只是又要哥费心,不当。”西门庆
一面就叫琴童,吩咐去叫吴银儿、韩金钏儿,明日早
往门外花园内唱。琴童应诺去了。 

不多时,王姑子来到厅上,见西门庆道个问讯:
“动问施主,今日见召,不知有何吩咐?老身因王尚
书府中有些小事去了,不得便来,方才得脱身。”西
门庆道:“因前日养官哥许下些愿心,一向忙碌碌,
未曾完得。托赖皇天保护,日渐长大。我第一来要酬
报佛恩,第二来要消灾延寿,因此请师父来商议。”
王姑子道:“小哥儿万金之躯,全凭佛力保护。老爹
不知道,我们佛经上说,人中生有夜叉罗刹,常喜啖
人,令人无子,伤胎夺命,皆是诸恶鬼所为。如今小
哥儿要做好事,定是看经念佛,其余都不是路了。”
西门庆便问做甚功德好,王姑子道:“先拜卷《药师
经》,待回向后,再印造两部《陀罗经》,极有功德。”
西门庆问道:“不知几时起经?”王姑子道:“明日到
是好日,就我庵中完愿罢。”西门庆点着头道:“依你,
依你。” 

王姑子说毕,就往后边,见吴月娘和六房姊妹都
在李瓶儿房里。王姑子各打了问讯。月娘便道:“今
日央你做好事保护官哥,你几时起经头?”王姑子道:
“来日黄道吉日,就我庵里起经。”小玉拿茶来吃了。
李瓶儿因对王姑子道:“师父,我还有句话,一发央
及你。”王姑子道:“你老人家有甚话,但说不妨。”
李瓶儿道:“自从有了孩子,身子便有些不好。明日
疏意里边,带通一句何如?行的去,我另谢你。”王
姑子道:“这也何难。且待写疏的时节,一发写上就
是了。”正是: 

祸因恶积非无种,福自天来定有根。 



第五十四回 
应伯爵隔花戏金钏 
任医官垂帐诊瓶儿 

词曰: 

美酒斗十千,更对花前。芳樽肯放手中闲?起舞
酬花花不语,似解人怜。不醉莫言还,请看枝间。已
飘零一片减婵娟。花落明年犹自好,可惜朱颜。 

却说王姑子和李瓶儿、吴月娘,商量来日起经头
停当,月娘便拿了些应用物件送王姑子去,又教陈敬
济来吩咐道:“明日你李家丈母拜经保佑官哥,你早
去礼拜礼拜。”敬济推道:“爹明日要去门外花园吃酒,
留我店里照管,着别人去罢。”原来敬济听见应伯爵
请下了西门庆,便想要乘机和潘金莲弄松,因此推故。
月娘见说照顾生意,便不违拗他,放他出去了,便着
书童礼拜。调拨已定,单待明日起经。 

且说西门庆和应伯爵、常峙节谈笑多时,只见琴
童来回话道:“唱的叫了。吴银儿有病去不的,韩金
钏儿答应了,明日早去。”西门庆道:“吴银儿既病,
再去叫董娇儿罢。”常峙节道:“郊外饮酒,有一个尽
够了,不消又去叫。”说毕,各各别去,不在话下。 

次日黎明,西门庆起身梳洗毕,月娘安排早饭吃
了,便乘轿往观音庵起经。书童、玳安跟随而行。王
姑子出大门迎接,西门庆进庵来,北面皈依参拜。但
见: 

金仙建化,启第一之真乘;玉偈演音,集三千之
妙利。宝花座上,装成庄严世界;惠日光中,现出欢
喜慈悲。香烟缭绕,直透九霄;仙鹤盘旋,飞来(禾
氐)树。访问缘由,果然稀罕;但思福果,那惜金钱!
正是:办个至诚心,何处皇天难感;愿将大佛事,保
祈殇子彭篯。 

王姑子宣读疏头,西门庆听了,平身更衣。王姑
子捧出茶来,又拿些点心饼馓之物摆在桌上。西门庆
不吃,单呷了口清茶,便上轿回来,留书童礼拜。正
是: 
愿心酬毕喜匆匆,感谢灵神保佑功。 
更愿皈依莲座下,却教关煞永亨通。 

回来,红日才半竿,应伯爵早同常峙节来请。西
门庆笑道:“那里有请吃早饭的?我今日虽无事故,
也索下午才好去。”应伯爵道:“原来哥不知,出城二
十里,有个内相花园,极是华丽,且又幽深,两三日
也游玩不到哩。因此要早去,尽这一日工夫,可不是
好。”常峙节道:“今日哥既没甚事故,应哥早邀,便
索去休。”西门庆道:“既如此;常二哥和应二哥先行,
我乘轿便到了。”应伯爵道:“专待哥来。”说罢,两
人出门,叫头口前去,又转到院内,立等了韩金钏儿
坐轿子同去。应伯爵先一日已着火家来园内,杀鸡宰
鹅,安排筵席,又叫下两个优童随着去了。 

西门庆见三人去了多时,便乘轿出门,迤逦渐近。
举头一看,但见: 

千树浓阴,一湾流水。粉墙藏不谢之花,华屋掩
长春之景。武陵桃放,渔人何处识迷津?庾岭梅开,
词客此中寻好句。端的是天上蓬莱,人间阆苑。 

西门庆赞叹不已道:“好景致!”下轿步人园来。
应伯爵和常峙节出来迎接,园亭内坐的。先是韩金钏
儿磕了头,才是两个歌童磕头。吃了茶,伯爵就要递
上酒来,西门庆道:“且住,你每先陪我去瞧瞧景致
来。”一面立起身来,搀着韩金钏手儿同走。伯爵便
引着,慢慢的步出回廊,循朱阑转过垂杨边一曲荼蘼
架,踅过太湖石、松凤亭,来到奇字亭。亭后是绕屋
梅花三十树,中间探梅阁。阁上名人题咏极多,西门
庆备细看了。又过牡丹台,台上数十种奇异牡丹。又
过北是竹园,园左有听竹馆、凤来亭,匾额都是名公
手迹;右是金鱼池,池上乐水亭,凭朱栏俯看金鱼,
却象锦被也似一片浮在水面。西门庆正看得有趣,伯
爵催促,又登一个大楼,上写“听月楼”。楼上也有
名人题诗对联,也是刊板砂绿嵌的。下了楼,往东一
座大山,山中八仙洞,深幽广阔。洞中有石棋盘,壁
上铁笛铜箫,似仙家一般。出了洞,登山顶一望,满
园都是见的。 

西门庆走了半日,常峙节道:“恐怕哥劳倦了,
且到园亭上坐坐,再走不迟。”西门庆道:“十分走不
过一分,却又走不得了。多亏了那些抬轿的,一日赶
百来里多路。”大家笑了,让到园亭里,西门庆坐了
上位,常峙节坐东,应伯爵坐西,韩金钏儿在西门庆
侧边陪坐。大家送过酒来,西门庆道:“今日多有相
扰,怎的生受!”伯爵道:“一杯水酒,哥说那里话!”
三人吃够数杯,两个歌童上来。西门庆看那歌童生得
── 

粉块捏成白面,胭脂点就朱唇。绿糁糁披几寸青
丝,香馥馥着满身罗绮。秋波一转,凭他铁石心肠。
檀板轻敲,遮莫金声玉振。正是但得倾城与倾国,不
论南方与北方。 

两个歌童上来,拿着鼓板,合唱了一套时曲《字
字锦》“群芳绽锦鲜”。唱的娇喉婉转,端的是绕梁之
声,西门庆称赞不已。常峙节道:“怪他是男子,若
是妇女,便无价了。”西门庆道:“若是妇女,咱也早
叫他坐了,决不要他站着唱。”伯爵道:“哥本是在行
人,说的话也在行。”众人都笑起来。三人又吃了数
杯,伯爵送上令盆,斟一大钟酒,要西门庆行令。西
门庆道:“这便不消了。”伯爵定要行令,西门庆道:
“我要一个风花雪月,第一是我,第二是常二哥,第
三是主人,第四是钏姐。但说的出来,只吃这一杯。
若说不出,罚一杯,还要讲十个笑话。讲得好便休;
不好,从头再讲。如今先是我了。”拿起令钟,一饮
而尽,就道:“云淡风轻近午天。──如今该常二哥
了。”常峙节接过酒来吃了,便道:“傍花随柳过前川。
──如今该主人家了。”应伯爵吃了酒,呆登登讲不
出来。西门庆道:“应二哥请受罚。”伯爵道:“且待
我思量。”又迟了一回,被西门庆催逼得紧,便道:“泄
漏春光有几分。”西门庆大笑道:“好个说别字的,论
起来,讲不出该一杯,说别字又该一杯,共两杯。”
伯爵笑道:“我不信,有两个‘雪’字,便受罚了两
杯?”众人都笑了,催他讲笑话。伯爵说道:“一秀
才上京,泊船在扬子江。到晚,叫艄公:‘泊别处罢,
这里有贼。’艄公道:‘怎的便见得有贼?’秀才道:
‘兀那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贼?’艄公笑道:‘莫不是
江心赋,怎便识差了?’秀才道:‘赋便赋,有些贼
形。’”西门庆笑道:“难道秀才也识别字?”常峙节
道:“应二哥该罚十大杯。”伯爵失惊道:“却怎的便
罚十杯?”常峙节道:“你且自家去想。”原来西门庆
是山东第一个财主,却被伯爵说了“贼形”,可不骂
他了!西门庆先没理会,到被常峙节这句话提醒了。
伯爵觉失言,取酒罚了两杯,便求方便。西门庆笑道:
“你若不该,一杯也不强你;若该罚时,却饶你不的。”
伯爵满面不安。又吃了数杯,瞅着常峙节道:“多嘴!”
西门庆道:“再说来!”伯爵道:“如今不敢说了。”西
门庆道:“胡乱取笑,顾不的许多,且说来看。”伯爵
才安心,又说:“孔夫子西狩得麟,不能够见,在家
里日夜啼哭。弟子恐怕哭坏了,寻个牯牛,满身挂了
铜钱哄他。那孔子一见便识破,道:‘这分明是有钱
的牛,却怎的做得麟!’”说罢,慌忙掩着口跪下道:
“小人该死了,实是无心。”西门庆笑着道:“怪狗才,
还不起来。”金钏儿在旁笑道:“应花子成年说嘴麻犯
人,今日一般也说错了。大爹,别要理他。”说的伯
爵急了,走起来把金钏儿头上打了一下,说道:“紧
自常二那天杀的韶叨,还禁的你这小淫妇儿来插嘴插
舌!”不想这一下打重了,把金钏疼的要不的,又不
敢哭,肐(月愁)着脸,待要使性儿。西门庆笑骂道:
“你这狗才,可成个人?嘲戏了我,反又打人,该得
何罪?”伯爵一面笑着,搂了金钏说道:“我的儿,
谁养的你恁娇?轻轻荡得一荡儿就待哭,亏你挨那驴
大的行货子来!”金钏儿揉着头,瞅了他一眼,骂道:
“怪花子,你见来?没的扯淡!敢是你家妈妈子倒挨
驴的行货来。”伯爵笑说道:“我怎不见?只大爹他是
有名的潘驴邓小闲,不少一件,你怎的赖得过?”又
道:“哥,我还有个笑话儿,一发奉承了列位罢:一
个小娘,因那话宽了,有人教道他:‘你把生矾一块,
塞在里边,敢就紧了。’那小娘真个依了他。不想那
矾涩得疼了,不好过,肐(月愁)着立在门前。一个
走过的人看见了,说道:‘这小淫妇儿,倒象妆霸王
哩!’这小娘正没好气,听见了,便骂道:‘怪囚根子,
俺樊哙妆不过,谁这里妆霸王哩!’”说毕,一座大笑,
连金钏儿也噗嗤的笑了。 

少顷,伯爵饮过酒,便送酒与西门庆完令。西门
庆道:“该钏姐了。”金钏儿不肯。常峙节道:“自然
还是哥。”西门庆取酒饮了,道:“月殿云梯拜洞仙。”
令完,西门庆便起身更衣散步。伯爵一面叫摆上添换
来,转眼却不见了韩金钏儿。伯爵四下看时,只见他
走到山子那边蔷薇架儿底下,正打沙窝儿溺尿。伯爵
看见了,连忙折了一枝花枝儿,轻轻走去,蹲在他后
面,伸手去挑弄他的花心。韩金钏儿吃了一惊,尿也
不曾溺完就立起身来,连裤腰都湿了。不防常峙节从
背后又影来,猛力把伯爵一推,扑的向前倒了一交,
险些儿不曾溅了一脸子的尿。伯爵爬起来,笑骂着赶
了打,西门庆立在那边松阴下看了,笑的要不的。连
韩金钏儿也笑的打跌道:“应花子,可见天理近哩!”
于是重新入席饮酒。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刚才把
俺们都嘲了,如今也要你说个自己的本色。”伯爵连
说:“有有有,一财主撒屁,帮闲道:‘不臭。’财主
慌的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请医人!’帮闲道:‘待
我闻闻滋味看。’假意儿把鼻一嗅,口一咂,道:‘回
味略有些臭,还不妨。’”说的众人都笑了。常峙节道:
“你自得罪哥哥,怎的把我的本色也说出来?”众人
又笑了一场。伯爵又要常峙节与西门庆猜枚饮酒。韩
金钏儿又弹唱着奉酒。众人欢笑,不在话下。 

且说陈敬济探听西门庆出门,便百般打扮的俊俏,
一心要和潘金莲弄鬼,又不敢造次,只在雪洞里张看,
还想妇人到后园来。等了半日不见来,耐心不过,就
一直迳奔到金莲房里来,喜得没有人看见。走到房门
首,忽听得金莲娇声低唱了一句道:“莫不你才得些
儿便将人忘记。”已知妇人动情,便接口道:“我那敢
忘记了你!”抢进来,紧紧抱住道:“亲亲,昨日丈母
叫我去观音庵礼拜,我一心放你不下,推事故不去。
今日爹去吃酒了,我绝早就在雪洞里张望。望得眼穿,
并不见我亲亲的俊影儿。因此,拚着死踅得进来。”
金莲道:“硶说嘴的,你且禁声。墙有风,壁有耳,
这里说话不当稳便。”说未毕,窗缝里隐隐望见小玉
手拿一幅白绢,渐渐走近屋里来,又忽地转去了。金
莲忖道:“这怪小丫头,要进房却又跑转去,定是忘
记甚东西。”知道他要再来,慌教陈敬济:“你索去休,
这事不济了。”敬济没奈何,一溜烟出去了。果然,
小玉因月娘教金莲描画副裙拖送人,没曾拿得花样,
因此又跑转去。这也是金莲造化,不该出丑。待的小
玉拿了花样进门,敬济已跑去久了。金莲接着绢儿,
尚兀是手颤哩。 

话分两头。再表西门庆和应伯爵、常峙节,三人
吃的酩酊,方才起身。伯爵再四留不住,忙跪着告道:
“莫不哥还怪我那句话么?可知道留不住哩。”西门
庆笑道:“怪狗才,谁记着你话来!”伯爵便取个大瓯
儿,满满斟了一瓯递上来,西门庆接过吃了。常峙节
又把些细果供上来,西门庆也吃了,便谢伯爵起身。
与了金钏儿一两银子,叫玳安又赏了歌童三钱银子,
吩咐:“我有酒,也着人叫你。”说毕,上轿便行,两
个小厮跟随。伯爵叫人家收过家活,打发了歌童,骑
头口同金钏儿轿子进城来,不题。 

西门庆到家,已是黄昏时分,就进李瓶儿房里歇
了。次日,李瓶儿和西门庆说:“自从养了孩子,身
上只是不净。早晨看镜子,兀那脸皮通黄了,饮食也
不想,走动却似闪肭了腿的一般。倘或有些山高水低,
丢了孩子教谁看管?”西门庆见他掉下泪来,便道:

“我去请任医官来,看你脉息,吃些丸药,管就好了。”
便叫书童写个帖儿,去请任医官来。书童依命去了。 

西门庆自来厅上,只见应伯爵早来谢劳。西门庆
谢了相扰,两人一处坐地说话。不多时,书童通报任
医官到,西门庆慌忙出迎,和应伯爵厮见,三人依次
而坐。书童递上茶来吃了,任医官便动问:“府上是
那一位贵恙?”西门庆道:“就是第六个小妾,身子
有些不好,劳老先生仔细一看。”任医官道:“莫不就
是前日得哥儿的么?”西门庆道:“正是。不知怎么
生起病来。”任医官道:“且待学生进去看看。”说毕,
西门庆陪任医官进到李瓶儿屋里,就床前坐下。叫丫
头把帐儿轻轻揭开一缝,先放出李瓶儿的右手来,用
帕儿包着,搁在书上。任医官道:“且待脉息定着。”
定了一回,然后把三个指头按在脉上,自家低着头,
细玩脉息,多时才放下。李瓶儿在帐缝里慢慢的缩了
进去。不一时,又把帕儿包着左手,捧将出来,搁在
书上,任医官也如此看了。看完了,便向西门庆道:
“老夫人两手脉都看了,却斗胆要瞧瞧气色。”西门
道:“通家朋友,但看何妨。”就教揭起帐儿。任医官
一看,只见:脸上桃花红绽色,眉尖柳叶翠含颦。那
任医官略看了两眼,便对西门庆说:“夫人尊颜,学
生已是望见了。大约没有甚事,还要问个病源,才是
个望、闻、问、切。”西门庆就唤奶子。只见如意儿
打扮的花花哨哨走过来,向任医官道个万福,把李瓶
儿那口燥唇干、睡炕不稳的病症,细细说了一遍。那
任医官即便起身,打个恭儿道:“老先生,若是这等,
学生保的没事。大凡以下人家,他形神粗卤,气血强
旺,可以随分下药,就差了些,也不打紧的。如宅上
这样大家,夫人这样柔弱的形躯,怎容得一毫儿差池!
正是药差指下,延祸四肢。以此望、闻、问、切,一
件儿少不得的。前日,王吏部的夫人也有些病症,看
来却与夫人相似。学生诊了脉,问了病源,看了气色,
心下就明白得紧。到家查了古方,参以己见,把那热
者凉之,虚者补之,停停当当,不消三四剂药儿,登
时好了。那吏部公也感小弟得紧,不论尺头银两,加
礼送来。那夫人又有梯己谢意,吏部公又送学生一个
匾儿,鼓乐喧天,送到家下。匾上写着‘儒医神术’
四个大字。近日,也有几个朋友来看,说道写的是甚
么颜体,一个个飞得起的。况学生幼年曾读几行书,
因为家事消乏,就去学那岐黄之术。真正那‘儒医’
两字,一发道的着哩!”西门庆道:“既然不妨,极是
好了。不满老先生说,家中虽有几房,只是这个房下,
极与学生契合。学生偌大年纪,近日得了小儿,全靠
他扶养,怎生差池的!全仗老先生神术,与学生用心
儿调治他速好,学生恩有重报。纵是咱们武职比不的
那吏部公,须索也不敢怠慢。”任医官道:“老先生这
样相处,小弟一分也不敢望谢。就是那药本,也不敢
领。”西门庆听罢,笑将起来道:“学生也不是吃白药
的。近日有个笑话儿讲得好:有一人说道:‘人家猫
儿若是犯了癞的病,把乌药买来,喂他吃了就好了。’
旁边有一人问:‘若是狗儿有病,还吃甚么药?’那
人应声道:‘吃白药,吃白药。’可知道白药是狗吃的
哩!”那任医官拍手大笑道:“竟不知那写白方儿的是
什么?”又大笑一回。任医官道:“老先生既然这等
说,学生也止求一个匾儿罢。谢仪断然不敢,不敢。”
又笑了一回,起身,大家打恭到厅上去了。正是: 
神方得自蓬莱监,脉诀传从少室君。 
凡为采芝骑白鹤,时缘度世访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