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语故事:绣花枕头
宋代-101114 09/10 8277
除了哑巴之外,人说话十分容易,不过是上下嘴唇一碰撞,加上舌头一搅和,话就脱口而出。这说话虽然容易,但说得是否中听却是一门大学问。有的人会说话,颇得上司的赏识,而升官,而发财。有的人会说话,能获选民们的欢心,而当选,而连任。有的人会说话,而博得异性们的喜欢,而恋爱,而结婚。有的人不会说话,而招灾惹祸,或丢官,或破财。有的人不会说话,而因言获罪,或下狱,或掉头。一个人无论他会说话还是不会说话,最重要的是要慎言。曾经有人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话,让我终生难忘。
说话的是我初中的一位语文老师。这语文老师很有才华。他教我班的语文总共只有一年,却使我班很多同学的语文水平大有提高。班里好几位同学的作文常常被送到公社其它学校当范文传阅。当然他的脸上也因此而增色不少。我在县一中念高中时,学习成绩尚不错,每次班上学习成绩排名,我的名次总是比较靠前,连班长和学习委员都谦让地居于我之后。但因我年龄较小,个子亦小,满脸稚气,被认为缺乏领导干部风度,从未被结合进班级领导班子中。可由于我初中时打下的语文基础比较扎实,却也得以一直盘踞着班级语文课代表一职。我的作文也曾不止一次被传至别的班级当范文展示。初中和高中每个学期结束那天,我拿着成绩单和各科作业本刚一跨进家门,我父母除了要看成绩单外,总是还要追问一句:“你的作文本呢,拿过来瞧瞧。”而数学、物理、化学和英语作业本则免了。
语文老师不仅教学很好,文才也十分难得。学校的墙报、黑板报上登的大都是他的文章和诗作。他的诗作还曾经发表在当时唯一的省级文艺刊物<<湘江文艺>>上。那时候的刊物少如凤毛麟角,能够在省级杂志上发表作品,在我们那小地方老百姓的眼中他就如同天神一般。
他不仅文才好,字也写得好,是宣传标语的写手。那时候兴写标语,墙壁上、田埂上、山坡上到处可见各种各样的宣传标语,如:“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猪多肥多粮多”,等等。这些大都是他刷出来的。因为写标语不是用笔,而是用毛刷或排刷,所以写标语都不叫写标语了,而是称为刷标语。我校曾经有一个班级在当地的一座高山上,伐倒大树,砍掉灌木,铲光青草,用石灰水在五个不同的山坡上浇出“农业学大寨”五个巨大的白字,人在几十里外的地方都清晰可见。真是大手笔,气势十分恢宏。
记得有一次星期一上语文课,进来的却是数学老师。她说头一天语文老师在学校高墙上写标语时,人站在梯子上,一手提着石灰水,一手拿着大刷子刷字,不小心从高高的梯子上摔了下来,把腿摔伤了,正在家里休养,所以语文课改上数学课了。下完课我们立即跑到教室外面去看高墙上语文老师刷的标语,只见墙上写着四个大字:“农业学大”。原来那“寨”字还没有开始写,语文老师就摔下来了。
据说语文老师差一点因此而倒了大楣。过了几天语文老师伤愈之后,大概是因为心有余悸,不敢去把那“寨”字添上去,结果就一直让那“农业学大”在墙上摆着。刚好过了不久,公社书记下来视察工作,老远看见“农业学大”四个大字,顿时怫然作色,对陪同的大队书记说:“是谁胆敢篡改毛主席语录?这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吓得大队书记连忙解释说,这是学校的一位老师在写标语时,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了,故而没能写上“寨”字,确确实实不是故意搞破坏。再说语文老师为宣传毛泽东思想而光荣负伤,应该表扬鼓励才是。公社书记说:“那赶快找个人把‘寨’字写上去。要是这事传到上边去了,我们都要倒大楣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那个“寨”字一直没有加上去。十多年后我回国探亲,经过家乡的学校时,“农业学大”四个字还十分醒目。
语文老师是我家乡有名的才子。但他年近三十了,还孑然一身。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他长相太差?不是。虽然他说不上长得帅,但绝对不难看。再说理想的姻缘是郎才女貌,有他这份才,也就足够了。是因为他身体有残疾?也不是。是因为他家太穷?也不是。那时候大家都很穷,相对来说他家还算不错的。是因为那儿缺乏女子,男女比例失调?也不是,当地蠢蠢欲嫁的女子遍地都是,要从中找一个应该不难。
问题在哪里呢?问题的关键在于当时的社会制度,人与人之间存在着不平等。具体的原因是他的出身不好,他的爷爷在解放前曾经干过地主。当时在农村人的眼中,人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层。第一阶层是贵族集团,他们是城里人。其实城里人的差别也很大,但在农村人的眼中,他们都过着无比幸福的生活,离共产主义社会只有一步之遥。第二阶层是平民集团,这些人是农村中的贫下中农。第三阶层是奴隶阶层,他们是农村中的地富反坏右。地富反坏右没有人身自由,处处受歧视,动辄就要挨批斗。比如说大队召开春耕动员会,却要把全大队的老少地主富农都召来排成一行站在台上,批判一番,以体现抓革命促生产的精神。对于地富反坏右们的子女,虽然被定义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从“可以教育好”这几个字面上就可以看出,他们永远还是尚未被教育好。他们同样是低人一等,和地富反坏右没有什么两样,处处受歧视。
那时候尽管从理论上来说,劳动人民都是国家的主人,革命工作只有分工的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别。但实际上干不同种类活的人之间的社会地位却有着天壤之别。不说人民和他们的公仆之间社会地位大不相同,光城里人和农村人之间就有着巨大的差别。城里人有星期天可以休息,可以休病假,而农村人一天不干活就一天没有收入。城里人看病由公家出钱,农村人看病得自己掏腰包,没有钱看病的话则只有活活等死。城里人有退休金,农村人则得干到动不了时为止。城里人有公家的住房可住,农村人则得自己建房子,绝大多数人都是因建房而背上沉重的债。城里人干不干活,干好干坏都是旱涝保收拿工资,而农村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忙到头,秋后有没有收成还得看老天爷是否开恩。物质决定意识,爱情这种意识也不例外,因此那时候农村自认为稍有姿色的女子都拚了命的要嫁城里人,即使那城里人是个缺胳膊少腿的也在所不惜。而地富反坏右的女子则非贫下中农不嫁,这样即使自己仍是出身不好,可自己的孩子总算是出身于贫下中农了(那时候是出身随父亲,户口随母亲,也算是男女平等吧)。如此一来,地富反坏右的儿子们就只有一辈子打光棍的份了。语文老师虽饱有才学,但只是一个民办教师,头上既没罩着吃商品粮的光环,身上也未披有出身好的外衣,于是就成了没毛的凤凰不如鸡了,连出身不好的女子都不愿意嫁他。
其实语文老师的母亲为他的婚姻还没少操心。语文老师找对象困难重重,这一点他母亲也心知肚明,但是她仍不甘心。他母亲说了许多好话加上送礼,恳求村里一个老掉牙了的业余媒婆为语文老师介绍对象。这媒婆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巧嘴,有把稻草吹成金条的本事,托她说媒的人踏破门槛,所以她喏大一把年纪了还在情场上奔波。媒婆为语文老师母亲的诚心所打动,明知事情难办,还是一咬牙(应该说是一咬牙帮子,因为她已经老掉牙了)答应帮忙试试。媒婆先后联系了好几个远乡的女子,家庭出身也都是地主富农之类。对方一开始听媒婆说此人才高八斗,是民办教师,长得很帅,家庭富裕,都跃跃欲嫁。但在追问之后听说此人同样是出身不好,便立马缩了回去。有的委惋地表示那厢文化水平太高,不敢高攀。有的则直截了当地说这辈子受够了出身不好的苦,宁死也不能嫁给同样出身的人了。媒婆连遭挫折,只得据实回复语文老师的母亲,说因为语文老师成分太高,这个忙实在是帮不了。语文老师的母亲见是这种情况,也只好作罢。那媒婆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人,把给语文老师介绍对象的经过全都对人说了出来,以至于连学校的学生们都知道了这些情况。
倒是语文老师本人曾经在这方面取得过突破。那时候语文老师还没有教我班的语文。当时我校有一位青年女教师,虽然说不上很漂亮,但长得确实还不错,一对长长的辫子十分好看。她出身于贫下中农家庭,是根正苗红的那一类,也是民办教师。她性格开朗大方,对学生也很好,学生们大都喜欢她。不知怎么搞的她看上了语文老师,一有空就往语文老师的办公室跑。语文老师那时候的情形可以说是正处在爱情的严冬,这珍贵的爱情无疑是雪中送碳。过了不久,就传出他俩谈上了恋爱的消息。
女教师的父母就住在同一个大队,得知此事,便拚命反对,强令女儿与语文老师断绝来往,甚至以性命相威胁。可女教师是吃了称砣铁了心,说什么也不从。于是女教师的父亲到学校来找学校领导,要求学校领导出面帮助做女教师和语文老师的思想工作。学校领导做了什么样的思想工作我不得而知,只是思想工作并未见效,女教师依然时常往语文老师的办公室跑。后来听说女教师的父亲又去找过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还去语文老师的家叫骂过。有一天中午,女教师的父亲突然闯进了语文老师的办公室,对着语文老师劈头就骂,骂了许多难听的话。其中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地主阶级是火烧芦苇心不死,时刻梦想夺回失去的天堂,想复辟资本主义”,“地富反坏右想叫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地主阶级想重新骑在我们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我们坚决不答应”,“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等。甚至还威胁说如果语文老师不和其女儿断绝来往,他将要了语文老师的命,这也是消灭反动派,为无产阶级专政立了大功。当时语文老师的窗外和门外都挤满了学生,还有几个老师也夹在其中,只是没有看见女教师,自始至终也未听见语文老师说过一句话。我当时听了女教师父亲的骂词,一方面有点同情语文老师,另一方面心里还暗暗佩服女教师父亲骂人的水平很高,政治词汇记得那么熟。但是女教师父亲的这通叫骂并未凑效,甚或是适得其反,因为在此之后,女教师和语文老师的来往更加频繁了,午饭时还常常看见女教师端着饭菜跑到语文老师的办公室去一起吃。
自此再未有过风波,看来女教师的父亲是默认了这门不称心的亲事。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过了一段时间,夏天就到了,双抢(抢收抢种,农村常用词)也跟着就要开始了。照例大队又召开了全体社员都要出席的双抢动员大会。照例大队主要领导又念了一大通双抢动员报告。照例全大队的地主富农都被召来排成一行站在台上,低着头弯着腰接受批判,以体现抓革命促生产的精神。语文老师的父亲也站在台上的那一列队伍当中,显得很憔悴。那一天女教师也坐在台下开会。大概是台上语文老师父亲的狼狈相震动了她,使她联想到以后这一辈子都得和这个站在台上的人联系在一起,或者是联想到自己的子子孙孙将来都将逃脱不了站在台上的命运。也许是她和语文老师因别的原因闹了矛盾。反正自从这次双抢动员大会之后,就没有再见她往语文老师的办公室跑了。接着便传出了他俩吹了的消息。到了下个学期,她就到另一个大队的学校教书去了。
后来情形起了较大的变化。右派的帽子全部被摘掉了,地主富农的成分也被取消了,剥削阶级基本上被消灭了,大规模急风暴雨式的群众运动已经基本结束。我考上了大学,语文老师也被调到公社的另一所初中任教去了。我大学一年级寒假回家过春节,在家时遇到语文老师因事找我父亲。于是我也陪在旁边聊天。我父亲曾经在公社教革办(教育革命办公室,相当于现在的教委)干过多年,对语文老师所在的中学很熟悉,当时他已调到县文化馆去了。很自然地,我父亲逐个问到该校各位教师的情况,如目前教几年级,教哪一科,讲课水平怎么样,等等。当问到一位叫徐××的老师时,语文老师拉长声调说:“她呀──,一个绣花枕头。”我这是第一次听到把人比作绣花枕头,当时虽然不大知道象绣花枕头的人是什么样,也不认识这位徐老师,但对这个比喻感到很新鲜,因而这个场面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第二年寒假我刚一回家,便听说语文老师新近结婚了,娶的是同校的一位女教师。我暗暗为他感到高兴。春节之后,两个从前的初中同学来约我一道去看望语文老师。一是给他拜年,二是祝他新婚快乐。对我来说,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想看一看他的新娘子。我们刚一进门,语文老师夫妇俩便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我的目光立即被新娘子吸引住了,心想:“好漂亮的新娘子呀。语文老师这些年的光阴没有白费。有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再多等十年也值啊。”这时语文老师开口说道:“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爱人徐××。……”
听到这个名字,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差一点惊叫出来:“这不就是一年前语文老师所说的那个绣花枕头吗?”
绣花枕头有两个用途:一是供人观赏,令人赏心悦目。二是供己睡觉,得以早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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