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电影院 (作者 张慈)
张慈 May May-252 10/28 66604.0/1
向电影致礼
张慈
我和先生陈永贵(Christopher R.M)今夜开车去红木城看电影。那座电影院,却是一座空城。灯光大亮,却无人。那感觉是毛骨悚然。路上无人问津,只好继续前行。遇一女子,在黑夜中的公路边闪出,下窗,问电影院搬到哪里去了?女人回答:不知道。我们就开车在黑蒙的高速公路瞎走,见一片灯火,下去,竟然是一座巨大的电影院。
“天堂电影城”──霓红灯嵌出梦一样的大字。
天堂电影城以旧式的西班牙风格建成,气势借黑夜显出不凡。其实电影不也是这样吗?四周黑了,电影才有魅力。
警察很多,不知何故。陈永贵担心地上前去问,警察答:喔,里面正要开映的一部电影会令年轻人发疯。红木城这小镇的人爱看影片,新鲜好奇的年轻人,感慨惆怅的中老年人,都集聚在这里。我常问自己,人们为啥爱看电影?答案很简单:现实中你做不到的事,银幕上可以。
我们今夜来看的是『革命路』。买了票,我们随开放电梯升上三楼,踩着深红色印花地毯,在长长的楼道里,找到了那个属於我们的放映室。里面的排排座位,已坐满了人 ──这令我放心,看的人多说明是受欢迎的电影。
电影开始。
音乐中,大片戴英国绅士礼帽的美国上班男人在大城市街头涌动,一片帽子人潮。这是50年代的美国。二战的硝烟已经散去,男人不再戴军帽,经济开始复苏。礼帽取代了军帽後,人们的生活肯定面临着新的变化,对精神自由的渴求愈发强烈。城景转换,在康涅狄克州一个小镇,一处名为“革命街” 某某号的小洋房里,生活着一对年轻的中产阶级夫妇。丈夫弗兰克是精英人士,戴帽子的男人之一,不但有工作,在公司还身居要职。艾普尔美丽贤惠,是标准的家庭主妇。两人的孩子也活泼可爱。他们的美满生活被大多数人所羡慕,但他们的内心却暗藏着更大的渴望。
我的丈夫在看电影时非常安静。他没戴过任何帽子。加州都是他这种自由份子,黑人白人亚裔人,头发梳得整齐,顶多上点定型发胶,自然地爆晒在太阳下。
日复一日的工作消磨了弗兰克对生活的激情,艾普尔也厌倦了主妇生活。他们都渴望寻找自己可能的另一种未来,过上充满艺术气息的生活,但被现实束缚的他们却有心无力。弗兰克开始酗酒,还卷入了婚外情的漩涡之中。在各种矛盾的刺激下,弗兰克和艾普尔开始了无休止的漫骂和争吵。
他们为什麽不去看电影呢?我想。当时也有很多好电影,连『公民凯恩』(1941年)这种空前绝後的电影都出来了,更别提卓别林的笑剧和很多西部片、音乐片、恐怖片和三级片。
说真心话,『革命路』里两人都演得好极了,做爱,恨怒,喜乐,茫然,互相刺激,责任,婚外情愁,被孩子和房子套牢,这一切如镜子照出婚姻的空虚和绝望。但这与我的婚姻非常不相似。我和陈永贵的那点情感,也激发不起来这麽多的心理元素。婚姻,贵在坚持。有那麽复杂吗?我有点厌倦高潮那一部份,真的是比人生还苦,让人受不了。忽然一瞬间,我意识到是自己太进入剧情,被过份饱满的情感给浸透搞腻了。不是电影的问题,是我在故事发掘的人性深处发现了自己的影子。真正的这个人,这个丈夫就坐在我旁边,却成了个影子。银幕上那个丈夫却非常地真实,他带着对生活的渴望, 决定跟随老婆搬去法国巴黎。可是争吵和嫉妒依旧充斥在两人之间,这段濒临崩溃的婚姻,到底还有挽回的余地吗?电影在忧伤又继往开来的音乐中继续下去直到结束。
哈,俩个美国人要全家搬到巴黎去。认为巴黎会改变他们的生活,巴黎会帮着他们找到真正的自我。
幸亏最後没去成。
散场走出去时,陈永贵跟我说:今天我看的病人里,有一个巴黎来的女人。她说,巴黎人太多了,令人窒息。人人抽烟,令人讨厌。街上处处狗屎,防不胜防。公寓太小了,令人发疯。巴黎自杀的人也很多。她认为来到地大物博的,生气勃勃的美国会改变她的生活,找到真正的自我。最後她来了,落入我的会诊室里。
陈永贵是心理医生。
出电影院後,在去停车场的路上,我开口:我有点厌倦电影了。
我来到美国二十年,钞票和时间都花在电影院里。刚到美国时,我住在夏威夷。在威基基海滩的一号和三号电影院我看过无数的现出炉电影。在电影院浑浊的空气中,我和众人看『人鬼未了情』,当电影放到黛咪摩尔那小心肝跟她的爱人派屈克生死永隔时,那煽情的片段使观众们集体嚎啕大哭,电影院里热闹非凡,我真是幸福极了。
看电影是我找到的理想的生活方式。我的开销不是衣服首饰,也不是买车买房。我的开销多在在租借电影上。小的私人录像带店,我看过所有默片时期的电影,包括法国默片时代的大师们的电影。也看过马莎葛蓝姆时代的舞蹈纪录片。後来,大的『Blockbuster』录像带店开张,所有好莱坞的商业电影都能找到。好莱坞出片太多太杂,当然会有很多垃圾片。图书馆里的电影更多,免费。我最不喜欢看的电影,是那种表现画家的电影。比如有一部关於美国抽象派画家杰克森-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电影《波洛克》,就拍失败了。因为无论怎样优秀的演员也无法表现画家的眼神。另外,史坦福大学每年都有各国电影周,我也看了不知多少无名导演的小制作片。由於信仰冲突和大自然之美,土耳其电影尤其震撼我的灵魂。台湾电影,候孝贤的《悲情城市》,扬德昌的『一一』,都是在校园看过的。我从电影中发现人性,理解政治,度过难以打发的孤独时光。两千多部电影,使我真正懂得了英语,了解了美国文化,历史,美国精神。更重要的是,电影使我的婚姻有趣。西谚云: 能在一个杯子中喝水, 就能在一个被子里睡觉。陈永贵并不喜欢看电影,他是心理学专家,为了陪我,他也看了无数片子。电影,基本上是按照人的心理逻辑展开故事。所以他常常是看了开头,就知道了结局。他不吭气,自己打磕睡。等醒来,看到影片正如他所料地落幕,他总是诡异地朝我一笑。出影院後,他会伸出一只大手,牵着我走回汽车。但是,怪才大卫林其的电影,比如『蓝绒』『幕哈蓝道』他就无法意料。就算看过一遍,再来一次,他又忘了,他根本料不到林其为什麽那麽处理故事,人内心的复杂和万千幻象,在大卫林其的电影中花样百出而使他思绪万千。林其似乎在说:其实电影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我们的心。
电视取代电影後,我仍然去电影院看电影。我看过这麽多电影,从不会哭。连七十年代在国内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我都没哭过。但有一部电影,在所有电影之上,它指点人性迷津,征服了我的认知,也让我一边观看一边流泪,这部电影就是1988年拍摄的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Cinema Paradiso。导演是吉赛贝·托纳多雷Giuseppe Tornatore。它讲的故事发生在意大利南部小镇,小男孩托托喜欢看电影,更喜欢看放映师艾佛诺多放电影。他和艾佛诺多成为了忘年之交,在胶片中找到了童年生活的乐趣。好心的艾佛诺多为了让更多的观众看到电影,搞了一次露天电影,结果胶片着火了,托托把艾佛诺多从火海中救了出来,但艾佛诺多双目失明。托托成了小镇唯一会放电影的人,他接替艾佛诺多成了小镇的电影放映师。艾佛诺多鼓励托托:“不要在这里呆着,时间久了你会认为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 托托离开小镇,去追寻自己生命中的梦想……30年后,艾佛诺多去世,此时的托托已经是功成名就的导演,他回到了家乡,看到残破的天堂电影院,追忆往昔,唏嘘不已。童年、青年、中年的人生跨度就在一部电影中展现,所有美好、痛苦、忧伤、离别,都用一部电影来诉说。因为每个环节都处理得相当漂亮,这部电影作品温暖了我的内心,让我多次拭擦热泪。关键的是,这部电影使我理解了一个道理,即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位艾佛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