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父亲回阔别几十年的小院老屋是1977年夏天，带着妈妈，我和姐姐。从泰安到老家的路是一生中走过的最颠簸的路，我在吉普车的后座上不时被弹起，头撞到车顶生疼。车子进村后，乡亲男女老幼不顾车后飞扬的尘土而紧紧尾随着，那个没有私车的年代，这个山区小村庄里的人很多一辈子没坐过汽车......

  因为路太窄，车子只能停在村口，我和姐姐下车后被乡亲们紧紧围住，我们这两个苍白肤色的姐妹细脚伶仃地站在那里，被大妈大婶们轻轻触摸，仿佛我们是天外来客。

  小院有北，东两间老屋，土坯的墙，稻草耷拉在屋顶，没有电灯，门口被围观的村民挤得水泄不通，屋里昏暗的光线中奶奶垂泪拉着爸爸的手。我不喜欢屋里的破旧和黑暗，任性地跑到小院的天井里站着，任凭似火的骄阳暴晒得让人睁不开眼。院里有人在烧火拉风箱，烟灰升上去又飘落下来，我扬起头，看着烟灰飞落进我的头发和眼睛，我继续往远处跑，想离开那黑暗的老屋，离开烟雾弥漫的小院，执拗地站在街上。奶奶追出来，端着一个大腕，说：“孩子啊咋不进屋哩？过来吧，奶奶木啥好吃滴，这碗鸡蛋你吃了吧。”我接过大碗，天啊，里面竟然有五个荷包蛋！汤上面浮着一层烟灰......我盯着鸡蛋，咽下口水，想不通这贫穷的山区人怎么会有我们城里享受不到的奢华，我们北京城里平均每人一天吃不到一个鸡蛋，而眼下我手里有五个黄灿灿的荷包蛋，我一生中从没一口气吃过这么多鸡蛋...和烟灰。

  那次返乡离开时已是傍晚，奶奶和村里的乡亲簇拥着从小院一路送到村口。启程后我回头从车窗望去，透过汽车扬起的厚厚的尘土，隐约看见奶奶挥动着手臂站在暮色的村口......

  我在心里悄悄发誓，再也不会来了。的确我再也没有回到父亲的故土过。奶奶曾多次来北京小住，我以为能来北京享福她会高兴，可是每次都会见她偷偷抹泪，说：俺想家啊...家，就是那个屋里漆黑屋外烟飞的老屋。那是奶奶魂牵梦绕的家，她拒绝离开老屋搬到北京，那里栓着祖辈的魂......

  后来爸爸出钱，让人翻修了老屋，自己却一直因为生病无法回到小院探望故居。老屋只能在梦中萦绕。 现在，爸爸和奶奶在天堂团聚，相信老屋依然在他们的思念里魂牵梦系。那个发誓不再回到小院的小媛媛，如今也到了当年父亲挈妇将雏回乡的年纪。这老屋竟不知不觉在岁月荏苒中也踱进我的梦里，我想有一天，带着我的孩子，随着住在我心中的父亲，再次回到小院走进老屋，让父亲通过我的呼吸，再度闻到家乡的泥土香，让小院的炊烟再次飘入我的头发，带给父亲童年熟悉的味道。老屋，小院，魂牵梦绕的乡情感受，我用了半个世纪来明白，父亲用尽了一生来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