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出于你的,我就默然无语” - 悼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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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九月中旬,你第一次来到了我们教会。在你的自我介绍中,得知你已是基督徒了,刚从加拿大的另一个省搬到离我们不远处,但还隔着一条河。你告诉我们安顿好后就会来参加主日敬拜,还要参加我们的团契。

过了几个星期,你果然来参加我们的周五聚会了。那也是我们第一次跟你近距离接触。第一次见面,你就给我的先生来一个大熊抱。你的热情,给我印象特深,因为中国男人初见面,很少拥抱的。

接着下来的几次小组查经,你的直爽和热情依然感动着我们。你的家乡口音很重,说话又快,要听懂你的话,真得先洗耳,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的交流。你来查经的那几个晚上,也是我们小组人数最兴旺的时候。守得云开见月明,当时真是为我们小组的人数骤然倍增感谢神。聚会完后,我们还会在小组群里继续聊天到夜深。在聊天中,你还经常为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说错话而道歉。你的性格,让我想起了使徒彼得,一个性情中人,你对这样的比拟说了声“谢谢”。

过了不久,感恩节就要到了。在节前的星期六晚上,我们到组长家聚会吃饭。之前我们安排各家带的食物,你选择了带果汁,然后要求有人做肉包子。果然,一个爱心满满的姐妹满足了你的愿望。那晚聚会,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一个姐妹,因为害怕雪天里开车,快到点的时候发信告诉我不能去参加了。我马上就想到了你来的路上应该经过他家,就马上给你打电话留言,过一会你回电话了,说没问题。那时,你和另一个弟兄在一块,后来知道,那天白天,你正和那位弟兄把一些家具搬过来,打算搬到离你公司更近的地方住下。那是一个欢乐的晚上,我们聊天玩游戏增进彼此了解。

第二天主日,敬拜结束后我们留在教会吃午饭,我们正好坐在一起。那天,我发现你的话比之前更难听懂了,我经常要你重复好几遍。后来你病后,回想起来那时你的说话功能已经受损了。

过了两天,那是星期二的下午,我正在上班。这时,一个弟兄打电话来告诉我,“xx病了,正要急着找你或Flower来咨询一下,你赶紧给他打电话。” 我马上给你打过去,费了好大劲,终于听明白你的症状。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房东刚开暖气,空气里有什么污染引起的,你说今晚是不是不能回那房子去住了。我想了想,就说,如果是因空气里的过敏原引起,那么就不会只引起单侧脸肿啊,又听说你觉得喉咙感觉异常,我就建议你赶紧去看急诊看医生,看看是不是感染或过敏引起喉头水肿了。你听完后,就赶紧下班回家去看医生了。我后来又查了查资料,其中说到单侧脸部脖子肿胀的其中一个原因包括肿瘤。我当时赶紧把这种可能原因引起的不快强压了下去。晚上九点多钟,我打电话给你,没人接,留了言,心想你会不会正在急诊室里没法接电话。

第二天早上,开始打电话也没找着你,后来从另一个弟兄那得知你住院了。过不多久,终于通过微信找着了你。你说手机快没电了,又没带充电器。赶紧给你的病房打电话过去。你拿起电话的第一句话就是,“医生照了 CT, 怀疑是脑瘤,我中lottery了,下午2点进手术室。” 你在那边语气听起来很轻松,我这边却是惊愕不已。你说你当天回家后在家里躺了一个小时,就去看医生了,后来去的第一个诊所不收你的保险,正准备交钱离开停车场时,你癫痫发作了,停车场的老太太和诊所里的人赶紧帮你叫了急救车将你送到医院去。我们后来都在庆幸如果晚两分钟在路上开车的时候你的癫痫才发作,后果不堪设想。这样想着,心里就得着安慰,知道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你。

我遇到难题的时候就是赶紧找人商量倾诉。我找着了Flower姊妹,计划当天下班后回家取护照然后一起过去看你。我又赶紧通知了牧师和我们的组长为你祷告,生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祷告不够力。下午两点的时候,以为你可能已经进手术室了,就打电话直接找你的护士Shanon。她说你还在病房等呢,就把电话转过去给你。到了四点的时候,我准备下班回家了,给你再拨电话,你问我能不能5点之前在你进手术室之前过来,并带个手机充电器,不然没法跟你太太联系。我犯难了,回到家接孩子安顿他们,再出门到你那边去,得7、8点以后了,况且Flower也还没下班回到家呢。我跟你说我会想办法。在回家的路上我就盘算着怎么处理好这件事。后来想起了你所在医院的当地教会也许能帮上忙给你送个充电器去,就赶紧给我们的组长弟兄打电话让他帮忙联系找人。后来就听你说组长自己亲自把充电器送去,已经在路上了。真是感谢神,在主里有这么多互相照应守望的好弟兄姐妹。

结果那天,因为排期问题,你的手术要推迟到第二天了。第二天,我们的牧师,我先生,和另一个弟兄过去探访了你,带着乌鸡汤和另一个姐妹赶做的你的最爱:肉包子。他们过关时真幸运,没有被查有没有带东西。而他们三人也根本忘了他们车上带着食物,所以被问时都说什么也没带。听我先生说,牧师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乐观的病人,探访快两个小时都是你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发言。他们回来的路上想起你就开心地哈哈大笑。五点过后,你就狼吞虎咽似的(我能想象)把送去的食物吃了过半。

我和另外三个弟兄姐妹在第三天过去,那天我们什么食物都不带了,知道你每天白天都在禁食,随时等候手术。那天过关,边境检查的问了我们好多问题,我们越答他就问得越多,还开始教训起从没谋面的你来。好不容易他放我们过关了。见到你时,你仍然是个话唠子,似乎整个病房的护士和病友都知道你是谁。别人来探访的家属见了我们就问我们是不是从哪里哪里来的。我们觉着奇怪,问他怎么知道。他说他太太认识你。我们都会心地笑了。在病房会客室穿着病号服的你还要热情地给我们摆凳子端水,我们赶紧让你消停一下。在聊天时,开始你说原来已经在相同部位头疼好几年了,我们就安慰你说那就好,说明肿瘤发展得慢,可能是良性的。但你又接着说,你过去几年每年都因车祸去急诊,每次都照CT,年前还照过,都正常。听到这,我的心就没有那么乐观了。你一直反复地说你离开家跑来这边工作,一定是惹恼了神,现在神逼着你别无选择地回家了。你说你来这儿找到的工作,是你在北美的第一份像样的工作,真心喜欢。你是搞数学的,头脑绝对聪明,你告诉人说如果你没有脑瘤,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经济学家。这我都相信你能做到。你并没有奢望,任何一个负责任的男人都想有份好的工作给妻儿提供更好的生活。你觉得很对不起你的太太,因着你的生病拖累了她。但是,神的意念高过我们的意念,他的道路高过我们的道路。

聊了好一阵子后,你的体力开始不支了,我们就劝你会回病房休息。我们同来的弟兄带着你风尘仆仆后我们赶到的妻子和表叔去你的寓所收拾东西带回家去。我和另两个姐妹在会客室又等了快两个多小时,眼看快六点了,晚上团契有聚餐,我出门前就叮嘱先生把食材准备好等我回去做。当时又没办法用电话跟他们联系。我的心情开始焦躁起来,踱步到病房里看看你,你安然地在那休息。想到你马上要遭受的一切,我就为自己的急躁内疚。终于,过了许久,在电梯口等到那位弟兄回来了。之前已跟你说过再见的,要走之前,我又回到你的病床跟你握别,岂料那是在世上最后一次见到你。看到即将进入手术室不知未来如何的你,心酸。那晚,你一直在打嗝问是不是因为吃了什么东西,我知道是肿瘤压迫造成的,却不敢说什么。你仍然那么乐观,不知大难即将临头。

同一天晚上,你终于轮上进手术室,不用每天白天禁食,晚上开禁了。晚上11点,你太太发信息来告知你十分钟后上手术台。我们就开始为你祷告,有的弟兄还坚持不睡,等你从手术台下来的消息。我先睡了,一两点钟时醒来,这时你的太太就发微信告诉我们你刚从手术台上平安下来。感谢神!接下来,我们就安排弟兄姐妹们轮番探访你,因为你的太太在你术后第二天就要离开去照看你们的一对宝贝儿女。我们虽然只隔着一条河,但是每次去看望你,都是跨国之旅。你的身体也真强壮,术后第五天就出院坐8个小时的车回家了。你能回到家人身边,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之后,你又做了第二次手术,听说仍然恢复得很快。你也经常在微信群里,在朋友圈里说话,贴你的可爱孩子们的照片。我问了你好几次病理切片的结果,你说你也不知道,我就不再问了,只能把医治的期望都寄托给神。新年伊始,你就在小组群里说你对神医治你的信心满满,因为你在元旦那天感觉到神跟你说他要医治你。你说你一定要好好接受治疗,将来希望神能使用你。我就信了,还欢喜地问你神到底怎么跟你说的,当时好像你也没说出个具体来。不过,我仍然满心地期待你得到全然的医治,会在今年晚些时候如你所说的,回到我们中间。

就这样,又到了农历新年,大家都在欢庆新春。我那几天得了流感,头天晚上头疼得睡不着,我就想到了你经历过的头疼,那该是比我难受百倍了。过了几天,我精神好点,就问你怎么样了,你说不尽如人意,我再追问时你就不再回复了。我接着又病了一场,过了一周又问你,你说你的肿瘤细胞骨转移了。我的心就沉了,凭着我的临床经验,我知道这是恶兆,如果你还能得到医治,那绝对是神迹。之后我抽得空就打电话给你,鼓励你要持守信心不要怕。你的语气在通话中还算平和,不过也听不太懂你想说的话。后来从你姐姐的分享中知道你在得知肿瘤转移后也经过了几天的挣扎发脾气要放弃治疗,平静过后又下决心要紧紧抓住神,这是一个真实的你,一个对神至死忠心的基督徒。换了一个不信或小信的人,也许早就转为咒骂弃绝神了。然而你没有,无奈之中,仍然决定要跟神走。你说你不想那么快离开人世。你的吞咽已经出现困难了,但是插鼻饲管又不适应,护士刚插进去就马上要求拔出来。

三月九号那天下午,你微信呼我,告诉我说,医生刚刚做决定,做完余下的放疗后暂时减轻症状后就不再继续治疗了,建议考虑临终护理。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了,但是因着信,我还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神不会真的那么快把你接走。那天,我问你怕不怕,你说,就接受神的安排呗。我说不要怕只要信,你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次。在电话里,我还能很冷静地告诉你赶紧把要办的事都安排好了,因为你随时都有可能进入昏迷。我当时很冷静地说着,冷静得有点残忍,你似乎在电话那头也很冷静地听着。但是挂完电话,我就哭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交流。第二天发微信找你,你已经不再看手机了。不过,就在上周二(3/15)的晚上,我突然接到一个微信通知,你把我和 Flower 加到你的一个朋友群了。我不知到那个群是干什么的,等到第二天群里听到有人说很高兴又听到了你的声音。我在想,你又玩微信了,情况好转了?但是下午你姐就告知我们退出群,那是你无意中加进去的。为了能活着接受治疗,你坚强地在之前一天插上了胃管,但术后发烧,都不能进食。周三,大夫把你的静脉输液都停了,你姐说你咳嗽得厉害,晚上就好点了。但你从那天之后就进入了半昏迷状态。周五,家人把你转到了临终医院,在那儿,他们又重新给你输液,还往胃里灌营养液,弟兄姐妹们仍在为你努力地祷告着求神降神迹,也求神能尽量减轻你的苦痛。

周六晚上你姐发来更新的信息,说你比周五好多了,听到这,我们希望又回来几分。每次听到你起起伏伏的状况,我们的心都跟着或忧或喜。昨天是主日,白天一天没有你的消息,我下午也带儿子出去做义工,忙到七点才回家。八点四十九分的时候,你的姐姐发来一个短信,“感谢神”三个字最先跳入眼帘,抱着期待的心,继续看下去,却是报告你已于18点58分安息主怀。顿时,我的心就像被挖了一个窟窿,不知道少了什么;又像打翻了的五味瓶,失望,错愕,叹息......一时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失望,是因为我们抱着神会医治你的信心;错愕,是因为神没有按着我们求的答应我们;叹息,是因为我们实在没有真正准备好你在英年就离开了人世。我在不知道结局还抱着一丝奢望的时候就告诉天父尽管按他的意思做,但是当他真地按他的意思做了,我还是很失望。“因我所遭遇的是出于你,我就默然不语”(诗篇39:9)是我昨晚听到你的消息的时候的心态写照。后来,我终于能哭出来了。

你和我们认识相处的时间很短,见面统共可能不超过8次,但却像认识了你好久。尤其是从你发病到被主接走这段经历,你用你自己的言行为能赐我们永生的主做了见证,至死不渝。你的太太和姐姐在你生病期间的所做所为,也给我们做了一个有信心的基督徒该有的美好见证。“我来了,是要叫羊(或作“人”)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 (约翰福音10:10 )现在你终于打完了那美好的仗,跑完了当跑的路,守住了所信的道,你可以在主怀里安歇了。在那里,你不用再忍受头痛欲裂的苦,也不用再为眼神不好用不了微信而烦恼,你的白头发也不会再加添,也不用饿着肚子还老打“饱”嗝了。愿我们余下的已信的人能够继续努力向着标杆直跑到达终点,还没信的,可以因着你所向我们展示的信心而信了。我相信我们的分别是暂时的,只要我们在地上的人能把信心像你一样持守到底,神给我们的应许一定不会落空。你且在乐园里安息稍候,等着我们荣耀的君王再次降临,那时我们都能取回我们复活荣耀了的身体,在新天新地里永远活着。


后序:陪着这位弟兄和他的家人走过的这段快四个月的经历,让我学习了信心和爱的功课,记录下来,可以不让岁月冲淡了记忆。而且,用文字倾诉出来,是我喜欢的倾诉方式,也许我的难受可以减少一些。更希望看到这篇随笔的人,能够羡慕起主的门徒来,并因此信了那又真又活的神。从这位弟兄及其信主的家人身上,我们看到了在人人都会面临的死亡面前,信的和不信的有多大的区别。信的人,我们可以知道他们如何能得着安慰,而对于不信的,除了一句“节哀顺变”,再没有什么别的有实质意义的安慰话了。“我将这些事告诉你们,是要叫你们在我里面有平安。在世上你们有苦难;但你们可以放心,我已经胜了世界。”(约翰福音16:33 )我们这样听,也就这样信了。

草写于2016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