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茅山①格物九章】 作者:陈先发


彼岸诗歌-2357  04/10   98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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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普蕾光影. mp3




《面壁行》
假如早春的饥饿是 万木复萌之前 最后一次破壁 我们缓缓踏入茅山的 面壁之行又将 填充些什么? 盘山公路若有若无 我听见饥饿正 散入三月的山林漫游 短尾雀东一声西一声叫着 像在晨雾中 丢失了自身 我听见半圆的露珠 饿着 土拨鼠饿着,老斑鸠饿着 栎树和乌桕并排饿着 寺院饿着 风饿着 干旱妨碍着野杜鹃体内 那一碰就疼的 红晕的形成 野杜鹃饿着 发动机饿着 鱼贯而入的进香者饿着 那么 一座山呢 一座山的饥饿正来自老蕉未展 青虫尚幼 而殉道者的遗骨 缺席于 某些特定的时辰 一车人忍受于语言的 饥饿中—— 听见雾中的咳嗽 墙另一侧的我们将 凿光透壁而来 与这一侧的我们合二为一 此时甚好,此地甚好 初阳斜入 欲望的水银柱勃然上升 饥饿略小于我们的胃而 数倍于 我们的眼睛
《无花无果的坟茔》
半山间一大片坟茔 覆盖的草木全被 铲除 袒露出坚硬的褐土 料想春光葳蕤之时 此处仍将 无花无果 对老父亲而言,死亡在 我们这一侧 他的几件旧衣在老家柜子里 仍苦苦支撑着人形 一些瞬间 它仍是温热的 对另一世界的花果 我们只有不倦的 猜测—— 有多少来自绝境的问候 需要铭记? 在随手抓起的每一粒土中,老父亲 应答着我 像此刻在灶上把米饭正烧得焦黑的 半聋的老母亲 那样 应答着我

 




《冷眼十四行》

夜雀滑向池中橘红的圆月 静穆的阴影投射在平面上 负责阐释一切阴影的 年轻禅师觉得疲倦—— 他为不能平息在词句中 变幻不可控的语调难堪 也为活在一个看不到起点和 终点的暗哑的世界难堪 他知道沉默不可完成 而自我又永难中断 他为一棵樱桃树难堪 为樱桃的不可中止难堪 他看见死者仍在弧线上运动而 每一块湿润的石头都如梦初醒
《深嗅》
油菜花伏地而黄 有人伫立 不语 这个时代灌注给一个旁观者的 厌倦有多深 取决于这种最熟悉的花在我 每一侧面的崩溃 还将持续多久 转眼即见破碎如同我 无法统一自己 反过来的结论也成立吗? “无为”二字在雨中闪光 葛洪医生, 请修补我! 这花瓣会交出一个新的入口? 当我和我体内的 废墟 深深地 嗅着它 我体内的蓬头垢面嗅着它 我身上每一种失败 涌回来 从器官的无数缺口中 嗅着它 毕生在泥土中奔命却从未深俯于 一朵花的老妈妈 怀揣着远未出生的我 也奋不顾身前来 嗅着




《夜半临窗》

江上几点灯火伶仃 窗口的水位上升 像一种记录 难道如此安宁的生活也 需要记录? 每晚吞下白色药片和 窗外的 霓虹灯:本时代的圣母 几个外省民工 这无法安身的 夜游神—— 吞下枝头快磨断的水珠和 它体内的加速度 江面的星斗和 遥不可及的星球上 那坍塌的光线 今晚我又连续吞下附近几座 废弃的小公园 而它们 也从四面八方注视这个窗口 吞下我 在这互为解药的春夜 切片,切片。 我需要 更小的切片 顿悟与羞愧两不可求 再过一会儿 宇宙只围绕一张床旋转,而睡前 必备的药物是读几本书又 胡乱拨几个电话 接通后 良久无语 电话另一头 土崩瓦解的南美洲和 早已气若游丝的马尔克斯 良久无语 我也会致意本土 那些湮灭的前辈 让流水引来他们昏沉的河床 让鲁迅填平杜甫
《鸟鸣山涧图》

那些鸟鸣,那些羽毛 仿佛从枯肠里 缓缓地 向外抚慰我们 随着鸟鸣的移动,野兰花 满山乱跑 几株在峭壁上站稳的 在斧皴法中得以遗传 依壁而起的庭院,老香榧树 八百余年闭门不出 此刻仰面静吮着 从天而降的花粉 而白头鹎闭目敛翅,从岩顶 快速滑向谷底 像是睡着了 快撞上巨石才张翅而避 我们在起伏不定的 语调中 也像是睡着了 又本能地避开快速靠近的陷




《茅山之巅》

是否该为那些 深埋的 而哭泣 我知道所有亡灵都 足以胀破地面 又该如何学习虬枝的 烂漫笔法 虽然确知在它的 盛开与枯凋中 久居着均等的神性 但我们终因选择徒耗一生 是的 这一座山跳起来 压住我们 这喧嚣而至的绛紫、粉红、深褐 这磅礴的汁液 永固的山体和 令人发疯的线条—— 十诗人的闯入能否 以他们各自的 困境 重构起另一座茅山? 在另一些时刻。 无须袪除指缝的坚冰 而腕底的 春风自会解缆 十双手,足以彻头彻尾地 掏空它? 在我们远遁之后 在遗忘殆尽之时 这不再是一个悬念:另一座山 将悄然来到案头 供我们一饮而尽
《硬木之名十四行》

柞木制成绞刑架违悖了它 自身意愿吗?树干溃烂的巨瘤 倒像它敞开伤口在告诉我们 一切已准备好了:只等我们取出。 无数世纪前我们寄托其中的惩罚 历经光与影的折磨如今成为 它强大的心脏。那么从黄檀中 取出一副剑柄,从梧桐根部 取出一张琴呢?硬木纯净的本性 令人着迷。我们俯耳仿佛耳朵长在 它的内部,什么样的余响回应我们 严酷的形式约束着至秘之物的溢出 如其说一张琴取自焦桐,不如说取自 这场清恍小雨,或我们与雨神奇的缝





《茅山观鸟》

众鸟在杜撰冥想的边沿 但是谁又 真正看清过一只麻雀的眼神? 暮晚的雀群重如铅云轰鸣 父亲临终时抓着我 他曾见 几只麻雀从饿死的 祖父喉咙飞出 远处,晚霞煮烂孤亭 那些斗檐 正软下来 这溶化正为再生的鸟群镀金 我记得饿死的亲人有十七位 我听见一些喃喃自语 我担心有一只麻雀 突然地 认出我 此时此地的诗 只配被碾为齑粉 注①:2016年3月,作家格非邀请欧阳江河、西川、翟永明、宋琳、韩东、臧棣、蓝蓝、陈东东、姜涛和我共十诗人畅游江苏镇江,茅山之行是行程的一段。茅山为道教上清派源地,位于句容县境内,葛洪、陶弘景等曾在此修炼。 2016年3月写于江苏镇江 (完

 



诗人简介

陈先发,安徽桐城人。中国当代十大诗人(1998-2008)。 其笔尖之间,诗语言之间,常常有一种无穷的文化底蕴和一种无限的阐释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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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中山狼 (纽约)
彼岸:海石 (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