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浮沉 ~短篇小说 葉觀瀾

anonymous-104354  01/19   5264  
4.0/1 

     工人兄弟,大名黄大可,小名黄三,40岁刚过那年,厂子被厂长和一个温州人合伙买下了,于是光荣地下了岗。
     在家闷着几个月,几块钱一瓶的古井玉液喝干了十几箱,老婆气得哇啦哇啦叫,哭着闹着要离婚。黄三兄弟被逼急了,忍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打雷似的吼叫:
     “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贼婆娘,晓得什么?老子这叫让昨天所有的荣誉慢慢变成遥远的回忆,明天老子就拉下脸皮,出门给你挣钱去。”
     可说话轻巧做事难,40来岁大老爷们,初中毕业,过去在皮鞋厂子里锥针眼,别的什么手艺也没有,能做什么呀?劳动力市场候着半个月,一个雇主也没来。
     不得已,在离家不远处一条小马路口,临街摆个修自行车摊,好歹一天能落下三瓜两枣的。
     可惜好景不长,半月后的一天早晨,黄三兄弟刚把摊支好,身后便围上来仨眼罩墨镜,头发尿黄,嘴里嚼着口香糖,人人手里搂着一根自来水管的小子,伸手找他要200元场地费。
     “200元?老子没有!”黄三兄弟脾气大,一听就火了,褂子一脱,顺手抄起那根挑家伙的铁扁担,以一敌三,横扫竖砸,左冲右挡!腿上挨了两家伙,最后仗着力大扁担沉,好歹将三个黄毛小子打得屁滚尿流,作鸟兽散。
     江湖险恶,黄三兄弟年轻时留着两撇八字小胡,横行过两条街,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反正一块鸡肋,也没什么舍不下的,为了安全,去他妈的,这烂摊子老子不摆了。老子蹬三轮还不行吗?
     嗨!你还别说,真就不行!三天,一辆几百块钱买来的崭新三轮车给袖带红箍的城管没收了。原来蹬三轮也是一条风波路,得!老子不受这种鸟气了。
     就这样,三番五次,五次三番,五个年头就过去了。这五年,黄三兄弟收过破烂,贩过西瓜,擦过皮鞋,卖过衣服,澡池擦背,饭店采买。可以说,底层劳动人民的活几乎挨个轮着干了一遍,体验了一把过去几十年未曾体验过的生活。虽说钱没赚多少,可终于明白了世事,变得聪明了起来。
     第六年大年三十,一家兄弟姐妹围在一起吃罢团圆饭,刚刚下岗的小妹夫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黄三兄弟看了很不爽,上前拍了拍妹夫的肩膀说:“兄弟,别自个想不开,今年哥哥带你做一件大事。”
     “哥哥,是贩西瓜,还是擦皮鞋呀?”妹夫丧着脸揶揄道。
     “嗨!那都是老黄历了,哥哥如今可出息了,不尿那一壶了。一家人合伙开个饭店怎么样?”
    “开饭店,那也叫大事呀?”
     “那要看谁来开?怎么个开法?”黄三眼神镇静,语气认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歹人家在市内一家饭店当过采买伙计,一家人不由得不信。
    “哥哥,那你就说说看,怎么个开法?”
     黄三见一家人都热望着自己,便气定神闲地把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倒了出来。
     原来黄三在饭店当采买伙计这阵子,见人家饭店虽然不大,500来个平方,十来个包厢,大厅也就十来张台子,却客来客往,餐餐爆满,把他这个黄采买累得够呛!几乎天天大清早一起床,就直奔菜市场。两个月不到,黄三就跟米、面、瓜、菜贩子们混得跟冬天的柿子似的,熟烂掉了。一来二去,黄三隐隐觉得这家饭店老板肯定大发特发。于是便留了心,四处钻营,到处打听,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家饭店所有主打菜的关键原料都不是通过黄三在本市菜贩子手里采买,而是每天清早由五菱小面包从两百公里外的大别山运过来,清一色无污染纯天然的农家特产,绿色环保,原汁原味。烧出来的菜,不用半点鸡精,闻着喷香,吃着口感也极好。加上这家店的女老板懂得城里人的心思——从农村来到城里尽管都差不多三代了,日子也好了,可心底还和三代以前的长工一样存着地主老财的心思,惦记着四堵泥巴墙箍一方庭院的农家生活——把店堂里布置得浑朴简单,四下耸着鼻子都闻不到一点现代的气息,就连桌椅板凳也一律请农村的老木匠照着过去徽州地界上乡下人家的样式手工打制的。几根原木去皮削面,用桐树油刷上三五遍,四四方方弄几根长木楔子楔在一起,厚达七八厘米的一个厚实桌面就成了,下面歪三痞四地支着四根木头腿,再用四条面阔身直、遍布巴痕的长凳四面一围,一个地主老财的饭桌局面就出来了。服务员男的着对襟、女的着大襟蓝底白花小褂,活像一个个地主老财家的长工丫鬟。所以饭店自打开张便大受城里人捧场,人来人往,天天跟参加婚宴似的。
    “你们说,这老板的银子能少赚吗?三年狗日的买了辆日本车,换了两套房,从九十到一百八,好家伙,乖乖隆冬!”黄三说得唾沫横飞,直咽口水。
     “你的意思是,咱们就照人家的葫芦画一个瓢?得多少银子?从哪弄去?”妹夫听到这忍不住放了一炮。
     “况且,就特色菜原料这一样,咱家也学不了,人家的根在乡下,咱乡下的根上辈子进了城,就跟乡下那些舅舅姑妈们生分了,差不多也就断了,到时谁给咱供应呀?”
     “是呀,这个主意有点大,咱这一家子恐怕折腾不起。”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 摇头的摇头,摆手的摆手。
     黄三看着家里人,不急也不躁,等他们热闹劲下去了,才唱出压轴的戏。
     “我说你们呀,真是天生的穷骨头!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有道是商场如战场,不怕命来丧,就能当大将。钱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机会来了,你敢不敢把它抓住。”
    大家听黄三说得轻巧,不免心生侥幸:也许家里这口子在外折腾了这么多年,小鬼变神,小妖成精,保不准后半生真的能指靠他脱了这身穷皮呢。那就让他继续说吧。
     “有道是穷为穷愁,富有富忧。这家饭店女老板前一阵子不知怎么的,突然腻歪起生意来,死活要在今年年初将那家饭店转让别人,然后去加拿大定居。店里伙计们说,她是叫香港梅艳芳、大陆付彪两人的事给吓的,转让费五十万。同志们啦,那么好的一个店,日进斗金啊!跟白拣似的呀。”
     “啊?五十万那也能叫白拣?两家房子加一块卖了,还值不了这个价呢!”一家人又叫黄三说得没了兴趣。
     “谁让你们卖房子了?再说,就是卖,咱两家的那几间里约热内卢贫民窟似的房子哪有主要啊?”
     “那打哪去弄这一大笔钱呀?”黄家姑嫂作为女主人,最关心这一点。 
     “我不是说过吗?钱不成问题!只是你有没有胆量搞?”黄三说罢,死盯着他那胆小如鼠的妹夫。
    “不是偷劫扒拿现捞本吧?”
      “哪能呢?黄家三代清白,根红苗正的,哪能干那种低级挨枪子的事。实话告诉你们,咱在菜市场一哥们家亲戚有钱,可是他不愿露富,也不叫沾边的亲朋故旧出面,看样子怕弄出动静来。哥们信任我,就把我推荐给了他家亲戚,没成想一见面就成了。”
    “那个菜贩子哥们家亲戚,看样子是个官吧?钱好像来得好像有点那个。”他妹夫胆子小,万事稳字当头。
     “我说妹夫,看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整日糯米团似的,前怕狼吞,后怕虎咬,树叶掉下来害怕头被打烂了。你干不干,不干我另找帮手?”
     黄三急了,心说这人就得让他像自个一样,五年把世间苦差事轮着来一遍才懂得屎香屁臭。因此没好气地撂下一句话直捣黄龙。
      干。山重水覆,无路可走,明知道有风险,没法子,那也得干。
     就这样黄三郎舅二人,使暗处那个人的银子,把女老板的酒店给盘了过来。
     你还别说,五年的历练,黄三还真有了一套本事。先是去了一趟大别山,把女老板老家的亲戚挨个上门拜访了个遍。
     “放心!你们姑奶奶走了,你们的东西,我照常要,总不能叫大家断了财路。该什么价就什么价,一天不拖,一文不少。”
     大别山人心实诚,毕竟穷乡僻壤连着两百公里外省城的一条黄金财路,这年头谁还跟钱过不去呀。何况人家还来山里烧了香呢!得,原材料大后方稳如从前。
     又过了三个月,交隔后的经营局面刚刚稳住,车水马龙,一切照旧。
     也许是胆小的妹夫天天数钱,把胆子和脾气数大了。这天一个服务员上班不小心打烂了一个菜盆子,黄三妹夫数落了几句,没想到丫头片子居然当场顶起嘴来!这还得了!开了走人。黄三妹夫火冒三丈,过去腰板没钱撑着受人欺辱也就忍了,现在眼看着撑腰的铜板一天天多起来,还能教你一个丫鬟欺负了?
     丫鬟走了,可麻烦来了。
     一天中午,黄三正在外面忙着攻关一家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忽然接到妹夫的电话:
      “大舅哥,你快点回来,店里一下子来了七八个戴大檐帽的,说是税务局来要我们补缴税款七八万块呢,怎么办呀?快回来吧!”
      他哪经过这些事啊,得,还是回去吧。
     好个黄三,那可真叫人情练达!人没进酒店,招呼声早到了:
     “欢迎税务局领导光临小店指导工作!早就想去领导们那里讨个支持呢,一直在这瞎忙活,脱不了身!唉,这个烂店可把我黄三亏惨了。”
      一边说一边躬着个腰一路小跑,嘴里招呼还不见停:
    “来!来!来!各位领导里面请。不在吃饭?那哪成?虽说你们是领导,我黄三高攀不上,可今天不是检查工作碰着中饭时间了吗?服务员上酒!古井贡288元一瓶的那种,18瓶,盖都打开。”
     很快,18瓶透着香气的酒一字排开摆在税务局的那帮人面前。
     两小时后,18个酒瓶空出来,那帮人东倒西歪相互搀扶着走了,所要补缴的七八万税款的事也就跟着不见了。
     黄三这一手,把他妹夫唬得一愣一愣的。大舅哥往日的德行他是知道的,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没想到如今也会八面玲珑!只是18瓶酒是不是有点多了?怪心疼人的。
     “你晓得什么?这些身在公门的鱼虾鳖蟹,别看他们权不大,可搞起小腐败来,三五个月就能把我们这样的小店搞垮一百回。这就叫大贪有价,小贪无价!再说大贪拿的都是国库的钱,反正也不会发给咱们,贪没了,全国人民一齐光蛋,心理也平衡。可这帮小贪拿的可是咱们裤兜里了的现钞啊!不伺候好了成吗?记住了,在当今世界,你我这种小买卖生意人,就得学会吃点小亏。”
     妹夫都听呆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果真如此呢!
     有了此等见识,黄三想不发财都难了。
这不,第一年净赚五十万!按照君子约定,暗处那主得一半25万,其余25万,黄三得18万,妹夫7万。
     当年年夜饭,嘿!跟去年大大的不同!黄氏一家在饭店包厢内推杯换盏、热闹非凡!连大年初一的鞭炮比邻居家都噼里啪啦多炸了两小时,黄三这小子阔了。可这还不算。
     第二年,也就是按黄氏下岗纪元的第八年,黄三又发了!这一次大发80万。
     从此黄三的人前自称由过去的“兄弟黄三”,正式更正为“我黄总。”
     黄氏九年,大可又发了!这一次爆发100万。
     正当黄大可总经理在家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如何自己盘下酒店,甩掉暗处的那个主,改变所有权和经营权多年不能统属自己的状况,好在黄氏下岗十年,这个值得大庆特庆的年份,当个名副其实的总经理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暗处的那个主居然浮出水面!只是浮出水面的同时,手上已带上了一副银亮的手铐。
     原来这位主的正式身份乃某大学基建处处长,一个真正的肥缺!从这几年大学城扩建中捞了不下300万,其中就包括黄大可总经理的那50万本钱。
     此公浮上来,黄大可总经理的酒店也就只好倒下去。大可同志不得不再次光荣下岗,历年所得悉数被检察机关一并追回。以黄氏第一次下岗为纪元的时代到此也就正式结束了。
     看来黄三的贼婆娘这一次又得忍受黄三兄弟闷在家里,让他把 “昨天所有的荣誉慢慢变成遥远的回忆”了。只不过,先前阔过的黄三兄弟,这次你还能喝得下几块钱一瓶的古井玉液吗?                                                                           
     2006年7月27日晨于一止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