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43-44

行云流声-3432  07/27   7605  
4.0/1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 

词曰: 
情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问篱边黄菊,
知为谁开?谩道愁须滞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凭栏
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话说西门庆归家,已有三更时分,吴月娘还未睡,
正和吴大妗子众人说话,李瓶儿还伺候着与他递酒。
大妗子见西门庆来家,就过那边去了。月娘见他有酒
了,打发他脱了衣裳。只教李瓶儿与他磕了头,同坐
下,问了回今日酒席上话。玉箫点茶来吃。因有大妗
子在,就往孟玉楼房中歇了。 

到次日,厨役早来收拾酒席。西门庆先到衙门中
拜牌,大发放。夏提刑见了,致谢日昨房下厚扰之意。
西门庆道:“日昨甚是简慢。恕罪,恕罪!”来家早有
乔大户家使孔嫂儿引了乔五太太家人送礼来了。西门
庆收了,家人管待酒饭。孔嫂儿进月娘房里坐的。吴
舜臣媳妇儿郑三姐轿子也先来了,拜了月娘众人,都
坐着吃茶。 

正值李智、黄四关了一千两香蜡银子,贲四从东
平府押了来家。应伯爵打听得知,亦走来帮扶交纳。
西门庆令陈敬济拿天平在厅上兑明白,收了。黄四又
拿出四锭金镯儿来,重三十两,算一百五十两利息之
数,还欠五百两,就要捣换了合同。西门庆吩咐二人:
“你等过灯节再来计较。我连日家中有事。”那李智、
黄四,老爷长,老爷短,千恩万谢出门。应伯爵因记
挂着二人许了他些业障儿,趁此机会好问他要,正要
跟随同去,又被西门庆叫住说话。因问:“昨日你每
三个,怎的三不知就走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
扰哥,本等酒多了。我见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
摆酒,一定还等哥说话。俺每不走了,还只顾缠到多
咱?我猜哥今日也没往衙门里去,本等连日辛苦。”
西门庆道:“我昨日来家,已有三更天气。今日还早
到衙门拜了牌,坐厅大发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
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观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来,还
赶往周菊轩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才得到家。”伯爵
道:“亏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奖,若是第二
个也成不的。”两个说了一回,西门庆要留伯爵吃饭,
伯爵道:“我不吃饭,去罢。”西门庆又问:“嫂子怎
的不来?”伯爵道:“房下轿子已叫下了,便来也。”
举手作辞出门,一直赶黄四、李智去了。正是: 
假饶驾雾腾云术,取火钻冰只要钱。 

西门庆打发伯爵去了,手中拿着黄烘烘四锭金镯
儿,心中甚是可爱,口中不言,心里暗道:“李大姐
生的这孩子,甚是脚硬,一养下来,我平地就得些官。
我今日与乔家结亲,又进这许多财。”于是用袖儿抱
着那四锭金镯儿,也不到后边,径往李瓶儿房里来。
正走到潘金莲角门首,只见金莲出来看见,叫他问道:
“你手里托的是什么东西儿?过来我瞧瞧。”那西门
庆道:“等我回来与你瞧。”托着一直往李瓶儿那边去
了。金莲见叫不回他来,心中就有几分羞讪,说道:
“什么罕稀货,忙的这等唬人子剌剌的!不与我瞧罢,
贼跌折腿的三寸货强盗,进他门去,一齐的把那两条
腿(扌歪)折了,才现报了我的眼。” 

却说西门庆拿着金子,走入李瓶儿房里,见李瓶
儿才梳了头,奶子正抱着孩子顽耍。西门庆一径把四
个金镯儿抱着,教他手儿挝弄。李瓶儿道:“是那里
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门庆道:“是李智、黄四今日
还银子准折利钱的。”李瓶儿生怕冰着他,取了一方
通花汗巾儿,与他裹着耍子。只见玳安走来说道:“云
伙计骑了两匹马来,在外边请爹出去瞧。”西门庆问
道:“云伙计他是那里的马?”玳安道:“他说是他哥
云参将边上捎来的。”正说着,只见后边李娇儿、孟
玉楼陪着大妗子并他媳妇郑三姐,都来李瓶儿房里看
官哥儿。西门庆丢了那四锭金子,就往外边看马去了。 

李瓶儿见众人来到,只顾与众人见礼让坐,也就
忘记了孩子拿着这金子,弄来弄去,少了一锭。只见
奶子如意儿问李瓶儿道:“娘没曾收哥哥儿耍的那锭
金子?怎只三锭,少了一锭了?”李瓶儿道:“我没
曾收,我把汗个子替他裹着哩。”如意儿道:“汗巾子
也落在地下了。那里得那锭金子?”屋里就乱起来。
奶子问迎春,迎春就问老冯。老冯道:“耶(口乐),
耶(口乐)!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没看见。老身在这
里恁几年,莫说折针断线我不敢动,娘他老人家知道
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爱。你每守着哥儿,怎的
冤枉起我来了!”李瓶儿笑道:“你看这妈妈子说混话,
这里不见的,不是金子却是什么?”又骂迎春:“贼
臭肉!平白乱的是些甚么?等你爹进来,等我问他,
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锭儿?”孟玉楼问道:
“是那里金子?”李瓶儿道:“是他爹拿来的,与孩
子耍。谁知道是那里的。” 

且说西门庆在门首看马,众伙计家人都在跟前,
叫小厮来回溜了两趟。西门庆道:“虽是东路来的马,
鬃尾丑,不十分会行,论小行也罢了。”因问云伙计
道:“此马你令兄那里要多少银子?”云离守道:“两
匹只要七十两。”西门庆道:“也不多。只是不会行,
你还牵了去,另有好马骑来,倒不说银子。”说毕,
西门庆进来,只见琴童来说:“六娘房里请爹哩。”于
是走入李瓶儿房里来。李瓶儿问他:“金子你收了一
锭去了?如何只三锭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丢下,
就外边去看马,谁收来!”李瓶儿道:“你没收,却往
那里去了?寻了这一日没有。奶子推老冯,急的那老
冯赌身罚咒,只是哭。”西门庆道:“端的是谁拿了,
由他慢慢儿寻罢。”李瓶儿道:“头里因大妗子女儿两
个来,乱着就忘记了。我只说你收了出去,谁知你也
没收,就两耽了。才寻起来,唬的他们都走了。”于
是把那三锭,还交与西门庆收了。正值贲四倾了一百
两银子来交,西门庆就往后边收兑银子去了。 

且说潘金莲听见李瓶儿这边嚷,不见了孩子耍的
一锭金镯子,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就先走来房里,
告月娘说:“姐姐,你看三寸货干的营生!随你家怎
的有钱,也不该拿金子与孩子耍。”月娘道:“刚才他
每告我说,他房里不见了金镯子,端的不知是那里
的?”金莲道:“谁知他是那里的!你还没见,他头
里从外边拿进来,用袄子袖儿裹着,恰似八蛮进宝的
一般。我问他是什么,拿过来我瞧瞧。头儿也不回,
一直奔命往屋里去了。迟了一回,反乱起来,说不见
了一锭金子。干净就是他学三寸货,说不见了,由他
慢慢儿寻罢。你家就是王十万也使不的。一锭金子,
至少重十到两,也值五六十两银子,平白就罢了?瓮
里走了鳖──左右是他家一窝子。再有谁进他屋里
去?”正说着,只见西门庆进来,兑收贲四倾的银子,
把剩的那三锭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因告诉月娘:“此
是李智、黄四还的四锭金子,拿了与孩子耍了耍,就
不见了一锭。”吩咐月娘:“你与我把各房里丫头叫出
来审问审问。我使小厮街上买狼筋去了,早拿出来便
罢,不然,我就叫狼筋抽起来。”月娘道:“论起来,
这金子也不该拿与孩子,沉甸甸冰着他,一时砸了他
手脚怎了!”潘金莲在旁接过来说道:“不该拿与孩子
耍?只恨拿不到他屋里。头里叫着,想回头也怎的,
恰似红眼军抢将来的,不教一个人儿知道。这回不见
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说!叫大姐姐替
你查考各房里丫头,叫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毛必)
眼里也笑!” 

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
上,提起拳来,骂道:“狠杀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
把你这小(扌歪)剌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单管
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那潘金莲就假
做乔妆,哭将起来,说道:“我晓的你倚官仗势,倚
财为主,把心来横了,只欺负的是我,你说你这般威
势,把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个拦
着你手儿哩不成?你打不是的!我随你怎么打,难得
只打得有这口气儿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
不问你要人!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递一状。
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故只是个破纱帽债
壳子──穷官罢了,能禁的几个人命?就不是教皇帝
敢杀下人也怎么!”几句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说
道:“你看这小(扌歪)剌骨儿,这等刁嘴!我是破
纱帽穷官?教丫头取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那块儿破?
这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
金莲道:“你怎的叫我是(扌歪)剌骨来!”因跷起一
只脚来,“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着歪?你怎骂我
是(扌歪)剌骨?”月娘在旁笑道:“你两个铜盆撞
了铁刷帚。常言:恶人自有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
自古嘴强的争一步。六姐,也亏你这个嘴头子,不然,
嘴钝些儿也成不的。” 

那西门庆见奈何不过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迎
见玳安来说:“周爷家差人邀来了。请问爹先往打醮
处去,往周爷家去?”西门庆吩咐:“打醮处,教你
姐夫去罢。伺候马,我往你周爷家吃酒去就是了。”
只见王皇亲家扮戏两个师父率众过来,与西门庆叩头,
西门庆教书童看饭与他吃,说:“今日你等用心伏侍
众奶奶,我自有重赏,休要上边打箱去!”那师父跪
下说道:“小的每若不用心答应,岂敢讨赏!”西门庆
因吩咐书童:“他唱了两日,连赏赐封下五两银子赏
他。”书童应诺。西门庆就上马往周守备家吃酒去了。 


单表潘金莲在上房坐的,吴月娘便说:“你还不
往屋里匀匀那脸去!揉的恁红红的。等住回人来看着
甚么张致!谁叫你惹他来?我倒替你捏两把汗。若不
是我在跟前劝着,绑着鬼,是也有几下子打在身上。
汉子家脸上有狗毛,不知好歹,只顾下死手的和他缠
起来了。不见了金子,随他不见去,寻不寻不在你,
又不在你屋里不见了,平白扯着脖子和他强怎么!你
也丢了这口气儿罢!”几句说的金莲闭口无言,往屋
里匀脸去了。 
不一时,李瓶儿和吴银儿都打扮出来,到月娘房
里。月娘问他:“金子怎的不见了?刚才惹他爹和六
姐两个,在这里好不辨了这回嘴,差些儿没曾辨恼了
打起来!吃我劝开了。他爹就往人家吃酒去了。吩咐
小厮买狼筋去了。等他晚上来家,要把各房丫头抽起
来。你屋里丫头老婆管着那一门儿来?看着孩子耍,
便不见了他一锭金子。是一个半个钱的东西儿也怎
的?”李瓶儿道:“平白他爹拿进四锭金子来与孩子
耍,我乱着陪大妗子和郑三姐并他二娘坐着说话,谁
知就不见了一锭。如今丫头推奶子,奶子推老冯。急
的冯妈妈哭哭啼啼,只要寻死。无眼难明勾当,如今
冤谁的是?”吴银儿道:“天么,天么!每常我还和
哥儿耍子,早是今日我在这边屋里梳头,没曾过去。
不然怎了?虽然爹娘不言语,你我心上何安!谁人不
爱钱?俺里边人家,最忌叫这个名声儿,传出
去丑听!” 

正说着,只见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提着衣包儿
进来,笑嘻嘻先向月娘、大妗子、李瓶儿磕了头,起
来望着吴银儿拜了一拜,说道:“银姐昨日没家去?”
吴银儿道:“你怎的晓得?”董娇儿道:“昨日,俺两
个都在灯市街房子里唱来,大爹对俺们说,教俺今日
来伏侍奶奶。”一面月娘让他两个坐下。须臾,小玉
拿了两盏茶来。那韩玉钏儿、董娇儿连忙立起身来接
茶,还望小玉拜了一拜。吴银儿因问:“你两个昨日
唱多咱散了?”韩玉钏道:“俺们到家,也有二更多
了,同你兄弟吴惠都一路去的。”说了一回话,月娘
吩咐玉箫:“早些打发他们吃了茶罢。等住回只怕那
边人来忙了。”一面放下桌儿,两方春槅、四盒茶食。
月娘使小玉:“你二娘房里,请了桂姐来同吃了茶罢。”
不一时,和他姑娘来到,两个各道了礼数坐下,同吃
了茶,收过家活去。 

忽见迎春打扮着,抱了官哥儿来,头上戴了金梁
缎子八吉祥帽儿,身穿大红氅衣儿,下边白绫袜儿、
缎子鞋儿,胸前项牌符索,手上小金镯儿。李瓶儿看
见说道:“小大官儿,没人请你,来做什么?”一面
接过来,放在膝盖上。看见一屋里人,把眼不住的看
了这个,又看那个。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逗他耍
子,道:“哥子只看着这里,想必要我抱他。”于是用
手引了他引儿,那孩子就扑到怀里教他抱。吴大妗子
笑道:“恁点小孩儿,他也晓的爱好!”月娘接过来说:
“他老子是谁!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头儿。”
孟玉楼道:“若做了小嫖头儿,叫大妈妈就打死了。”
李瓶儿道:“小厮,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
我就打死了!”桂姐道:“耶(口乐)!怕怎么?溺了
也罢,不妨事。我心里要抱哥儿耍耍儿。”于是与他
两个嘴揾嘴儿耍子。董娇儿、韩玉钏儿说道:“俺两
个来了这一日,还没曾唱个儿与娘每听。”因取乐器,
韩玉钏儿琵琶,董娇儿弹筝,吴银儿也在旁边陪唱。
唱了一套“繁华满月开”《金索挂梧桐》。唱出一句来,
端的有落尘绕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把官哥儿唬的
在桂姐怀里只磕倒着,再不敢抬头出气儿。月娘看见,
便叫:“李大姐,你接过孩子来,教迎春抱到屋里去
罢。好个不长进的小厮,你看唬的那脸儿!”这李瓶
儿连忙接过来,叫迎春掩着他耳朵,抱的往那边房里
去了。 

四个唱的正唱着,只见玳安进来,说道:“小的
到乔亲家娘那边邀来,朱奶奶、尚举人娘子,都过乔
亲家来了,只等着乔五太太到了就来了。大门前边、
大厅上,都有鼓乐迎接。娘每都收拾伺候就是了。”
月娘又吩咐后厅明间铺下锦毯,安放坐位。卷起帘来,
金钩双控,兰麝香飘。春梅、迎春、玉箫、兰香,都
打扮起来。家人媳妇都插金戴银,披红垂绿,准备迎
接新亲。只见应伯爵娘子应二嫂先到了,应保跟着轿
子。月娘等迎接进来。见了礼数,明间内坐下,向月
娘拜了又拜,说:“俺家的常时打搅,多蒙看顾!”月
娘道:“二娘,好说!常时累你二爹。”良久,只闻喝
道之声渐近,前厅鼓乐响动。平安儿先进来报道:“乔
太太轿子到了!”须臾,黑压压一群人,跟着五顶大
轿落在门首。惟乔五太太轿子在头里,轿上是垂珠银
顶、天青重沿、绡金走水轿衣,使藤棍喝路。后面家
人媳妇坐小轿跟随,四名校尉抬衣箱、火炉,两个青
衣家人骑着小马,后面随从。其余就是乔大户娘子、
朱台官娘子、尚举人娘子、崔大官媳妇、段大姐,并
乔通媳妇也坐着一顶小轿,跟来收叠衣裳。 

吴月娘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
雪娥,一个个打扮的似粉妆玉琢,锦绣耀目,都出二
门迎接。众堂客簇拥着乔五太太进来。生的五短身材,
约七旬年纪,戴着叠翠宝珠冠,身穿大红宫绣袍儿,
近面视之,鬓发皆白。正是:眉分八道雪,髻绾一窝
丝,眼如秋水微浑,鬓似楚山云淡。接入后厅,先与
吴大妗子叙毕礼数,然后与月娘等厮见。月娘再三请
太太受礼,太太不肯,让了半日,受了半礼。次与乔
大户娘子,又叙其新亲家之礼,彼此道及款曲,谢其
厚仪。已毕,然后向锦屏正面设放一张锦裀座位,坐
了乔五太太,其次就让乔大户娘子。乔大户娘子再三
辞说:“侄妇不敢与五太太上僭。”让朱台官、尚举人
娘子,两个又不肯。彼此让了半日,乔五太太坐了首
座,其余客东主西,两分头坐了。当中大方炉火厢笼
起火来,堂中气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箫、兰香,
一般儿四个丫头,都打扮起来,在跟前递茶。 

良久,乔五太太对月娘说:“请西门大人出来拜
见,叙叙亲情之礼。”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门中去了,
还未来家哩!”乔五太太道:“大人居于何官?”月娘
道:“乃一介乡民,蒙朝廷恩例,实授千户之职,见
掌刑名。寒家与亲家那边结亲,实是有玷。”乔五太
太道:“娘子说那里话,似大人这等峥嵘也彀了。昨
日老身听得舍侄妇与府上做亲,心中甚喜。今日我来
会会,到明日好厮见。”月娘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
目。”乔五太太道:“娘子是甚说话,想朝廷不与庶民
做亲哩!老身说起来话长,如今当今东宫贵妃娘娘,
系老身亲侄女儿。他父母都没了,止有老身。老头儿
在时,曾做世袭指挥使,不幸五十岁故了。身边又无
儿孙,轮着别门侄另替了,手里没钱,如今倒是做了
大户。我这个侄儿,虽是差役立身,颇得过的日子,
庶不玷污了门户。”说了一回,吴大妗子对月娘说:“
抱孩子出来与老太太看看,讨讨寿。”李瓶儿慌吩咐奶
子,抱了官哥来与太太磕头。乔太太看了夸道:“好
个端正的哥哥!”即叫过左右,连忙把毡包内打开,
捧过一端宫中紫闪黄锦缎,并一副镀金手镯,与哥儿
戴。月娘连忙下来拜谢了。请去房中换了衣裳。须臾,
前边卷棚内安放四张桌席摆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
样茶果、细巧油酥之类。吃了茶,月娘就引去后边山
子花园中,游玩了一回下来。 

那时,陈敬济打醮去,吃了午斋回来了。和书童
儿、玳安儿,又早在前厅摆放桌席齐整,请众奶奶每
递酒上席。端的好筵席,但见: 

屏开孔雀,褥隐芙蓉。盘堆异果奇珍,瓶插金花
翠叶。炉焚兽炭,香袅龙涎。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
壶满贮琼浆。梨园子弟,簇捧着凤管鸾箫;内院歌姬,
紧按定银筝象板。进酒佳人双洛浦,分香侍女两姮娥。
正是:两行珠翠列阶前,一派笙歌临坐上。 

吴月娘与李瓶儿同递酒,阶下戏子鼓乐响动。乔
太太与众亲戚,又亲与李瓶儿把盏祝寿,方入席坐下。
李桂姐、吴银儿、韩玉钏儿、董娇儿四个唱的,在席
前唱了一套“寿比南山”。戏子呈上戏文手本,乔五
太太吩咐下来,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记》。厨役上
来献小割烧鹅,赏了五钱银子。比及割凡五道,汤陈
三献,戏文四折下来,天色已晚。堂中画烛流光,各
样花灯都点起来,锦带飘飘,彩绳低转。一轮明月从
东而起,照射堂中灯光掩映。乐人又在阶下,琵琶筝
(竹秦),笙箫笛管,吹打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
月满香城”。吹打毕,乔太太和乔大户娘子叫上戏子,
赏了两包一两银子,四个唱的,每人二钱。月娘又在
后边明间内,摆设下许多果碟儿,留后坐。四张桌子
都堆满了。唱的唱,弹的弹,又吃了一回酒。乔太太
再三说晚了,要起身。月娘众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门
首,又拦门递酒,看放烟火。两边街上,看的人鳞次
蜂排一般。平安儿同众排军执棍拦挡再三,还涌挤上
来。须臾,放了一架烟火,两边人散了。乔太大和众
娘子方才拜辞月娘等,起身上轿去了。那时也有三更
天气,然后又送应二嫂起身。月娘众姐妹归到后边来,
吩咐陈敬济、来兴、书童、玳安儿,看着厅上收拾家
活,管待戏子并两个师范酒饭,与了五两银子唱钱,
打发去了。 

月娘吩咐出来,剩攒下一桌肴馔、半罐酒,请傅
伙计、贲四、陈姐夫,说:“他每管事辛苦,大家吃
锺酒。就在大厅上安放一张桌儿,你爹不知多咱才回。”
于是还有残灯未尽,当下傅伙计、贲四、敬济、来保
上坐,来兴、书童、玳安、平安打横,把酒来斟。来
保叫平安儿:“你还委个人大门首,怕一时爹回,没
人看门。”平安道:“我叫画童看着哩,不妨事。”于
是八个人猜枚饮酒。敬济道:“你每休猜枚,大惊小
怪的,惹后边听见。咱不如悄悄行令儿耍子。每人要
一句,说的出免罚,说不出罚一大杯。”该傅伙计先
说:“堪笑元宵草物。”贲四道:“人生欢乐有数。”敬
济道:“趁此月色灯光。”来保道:“咱且休要辜负。”
来兴道:“才约娇儿不在。”书童道:“又学大娘吩咐。”
玳安道:“虽然剩酒残灯。”平安道:“也是春风一度。”
众人念毕,呵呵笑了。正是: 

饮罢酒阑人散后,不知明月转花梢。 





--第四十四回 
避马房侍女偷金 
下象棋佳人消夜 

词曰: 
昼日移阴,揽衣起、春帏睡足。临宝鉴、绿鬟缭
乱,未敛装束。蝶粉蜂黄浑褪了,枕痕一线红生玉。
背画阑、脉脉悄无言,寻棋局。 

话说敬济众人,同傅伙计前边吃酒,吴大妗子轿
子来了,收拾要家去。月娘款留再三,说道:“嫂子
再住一夜儿,明日去罢。”吴大妗子道:“我连在乔亲
家那里,就是三四日了。家里没人,你哥衙里又有事,
不得在家,我去罢。明日请姑娘众位,好歹往我那里
坐坐,晚夕走百病儿家来。”月娘道:“俺们明日,只
是晚上些去罢了。”吴大妗子道:“姑娘早些坐轿子去,
晚夕同走了来家就是了。”说毕,装了一盒子元宵,
一盒子馒头,叫来安儿送大妗子到家。李桂姐等四个
都磕了头,拜辞月娘,也要家去。月娘道:“你们慌
怎的?也就要去,还等你爹来家。他吩咐我留下你们,
只怕他还有话和你们说,我是不敢放你去。”桂姐道:
“爹去吃酒,到多咱晚来家?俺们怎等的他!娘先教
我和吴银姐去罢。他两个今日才来,俺们来了两日,
妈在家还不知怎么盼望!”月娘道:“可可的就是你妈
盼望,这一夜儿等不的?”李桂姐道:“娘且是说的
好,我家里没人,俺姐姐又被人包住了。宁可拿乐器
来,唱个与娘听,娘放了奴去罢。”正说着,只见陈
敬济走进来,交剩下的赏赐,说道:“乔家并各家贴
轿赏一钱,共使了十包,重三两。还剩下十包在此。”
月娘收了。桂姐便道:“我央及姑夫,你看外边俺们
的轿子来了不曾?”敬济道:“只有他两个的轿子。
你和银姐的轿子没来。从头里不知谁回了去了。”桂
姐道:“姑夫,你真个回了?你哄我哩!”那陈敬济道:
“你不信,瞧去不是!我不哄你。”刚言未罢,只见
琴童抱进毡包来,说:“爹家来了!”月娘道:“早是
你们不曾去,这不你爹来了。” 

不一时,西门庆进来,已带七八分酒了。走入房
中,正面坐下,董娇儿、韩玉钏儿二人向前磕头。西
门庆问月娘道:“人都散了,怎的不教他唱?”月娘
道:“他们在这里求着我,要家去哩。”西门庆向桂姐
说:“你和银儿亦发过了节儿去。且打发他两个去罢。”
月娘道:“如何?我说你们不信,恰象我哄你一般。”
那桂姐把脸儿苦低着,不言语。西门庆问玳安:“他
两个轿子在这里不曾?”玳安道:“只有董娇儿、韩
玉钏儿两顶轿子伺候着哩。”西门庆道:“我也不吃酒
了。你们拿乐器来,唱《十段锦儿》我听。打发他两
个先去罢。”当下四个唱的,李桂姐弹琵琶,吴银儿
弹筝,韩玉钏儿拨阮,董娇儿打着紧急鼓子,一递一
个唱《十段锦》“二十八半截儿”。吴月娘、李娇儿、
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在屋里坐的听唱。 

唱毕,西门庆与了韩玉钏、董娇儿两个唱钱,拜
辞出门。“留李桂姐、吴银儿两个,这里歇罢。”忽听
前边玳安儿和琴童儿两个嚷乱,簇拥定李娇儿房里夏
花儿进来,禀西门庆说道:“小的刚送两个唱的出去,
打灯笼往马房里拌草,牵马上槽,只见二娘房里夏花
儿,躲在马槽底下,唬了小的一跳。不知甚么缘故,
小的每问着他,又不说。”西门庆听见,就出外边明
间穿廊下椅子上坐着,一面叫琴童儿把那丫头揪着跪
下。西门庆问他:“往前边做甚么去?那丫头不言语。
李娇儿在旁边说道:“我又不使你,平白往马房里做
甚么去?”见他慌做一团,西门庆只说丫头要走之情,
即令小厮搜他身上。琴童把他拉倒在地,只听滑浪一
声,从腰里掉下一件东西来。西门庆问:“是甚么?”
玳安递上去,可霎作怪,却是一锭金子。西门庆灯下
看了,道:“是头里不见了的那锭金子。原来是你这
奴才偷了。”他说:“是拾的。”西门庆问:“是那里拾
的?”他又不言语。西门庆心中大怒,令琴童往前边
取拶子来,把丫头拶起来,拶的杀猪也似叫。拶了半
日,又敲二十敲。月娘见他有酒了,又不敢劝。那丫
头挨忍不过,方说:“我在六娘房里地下拾的。”西门
庆方命放了拶子,又吩咐与李娇儿领到屋里去:“明
日叫媒人即时与我卖了这奴才,还留着做甚么!”李
娇儿没的话说,便道:“恁贼奴才,谁叫你往前头去
来?三不知就出去了。你就拾了他屋里金子,也对我
说一声儿!”那夏花儿只是哭。李娇儿道:“拶死你这
奴才才好哩,你还哭!”西门庆道罢,把金子交与月
娘收了,就往前边李瓶儿房里去了。 

月娘令小玉关上仪门,因叫玉箫问:“头里这丫
头也往前边去来么?”小玉道:“二娘、三娘陪大妗
子娘儿两个,往六娘那边去,他也跟了去来。谁知他
三不知就偷了这锭金子在手里。头里听见娘说,爹使
小厮买狼筋去了,唬的他要不的,在厨房里问我:‘狼
筋是甚么?’教俺每众人笑道:‘狼筋敢是狼身上的
筋,若是那个偷了东西,不拿出来,把狼筋抽将出来,
就缠在那人身上,抽攒的手脚儿都在一处!’他见咱
说,想必慌了,到晚夕赶唱的出去,就要走的情,见
大门首有人,才藏入马坊里。不想被小厮又看见了。”
月娘道:“那里看人去!恁小丫头原来这等贼头鼠脑
的,就不是个台孩的。” 

且说李娇儿领夏花儿到房里,李桂姐甚是说夏花
儿:“你原来是个傻孩子!你恁十五六岁,也知道些
人事儿,还这等懵懂!要着俺里边,才使不的。这里
没人,你就拾了些东西,来屋里悄悄交与你娘。就弄
出来,他在旁边也好救你。你怎的不望他题一字儿?
刚才这等拶打着好么?干净傻丫头!常言道:穿青衣,
抱黑柱。你不是他这屋里人,就不管你。刚才这等掠
掣着你,你娘脸上有光没光?”又说他姑娘:“你也
忒不长俊,要是我,怎教他把我房里丫头对众拶恁一
顿拶子!有不是,拉到房里来,等我打。前边几房里
丫头怎的不拶,只拶你房里丫头!你是好欺负的,就
鼻子口里没些气儿?等不到明日,真个教他拉出这丫
头去罢,你也就没句话儿说?你不说,等我说。休教
他领出去,教别人笑话。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两
个就是狐狸一般,你怎斗的他过!”因叫夏花儿过来,
问他:“你出去不出去?”那丫头道:“我不出去。”
桂姐道:“你不出去,今后要贴你娘的心。凡事要你
和他一心一计。不拘拿了甚么,交付与他。也似元宵
一般抬举你。”那夏花儿说:“姐吩咐,我知道了。”
按下这里教唆夏花儿不题。 

且说西门庆走到前边李瓶儿房里,只见李瓶儿和
吴银儿炕上做一处坐的,心中就要脱衣去睡。李瓶儿
道:“银姐在这里,没地方儿安插你,且过一家儿罢。”
西门庆道:“怎的没地方儿?你娘儿两个在两边,等
我在当中睡就是。”李瓶儿便瞅他一眼儿道:“你就说
下道儿去了。”西门庆道:“我如今在那里睡?”李瓶
儿道:“你过六姐那边去睡一夜罢。”西门庆坐了一回,
起身说道:“也罢,也罢!省的我打搅你娘儿们,我
过那边屋里睡去罢。”于是一直走过金莲这边来。金
莲听见西门庆进房来,天上落下来一般,向前与他接
衣解带,铺陈床铺,展放鲛绡,吃了茶,两个上床歇
宿不题。 

李瓶儿这里打发西门庆出来,和吴银儿两个灯下
放炕桌儿,摆下棋子,对坐下象棋儿。吩咐迎春:“拿
个果盒儿,把甜金华酒筛下一壶儿来,我和银姐吃。”
因问:“银姐,你吃饭?教他盛饭来你吃。”吴银儿道:
“娘,我不饿,休叫姐盛来。”李瓶儿道:“也罢。银
姐不吃饭,你拿个盒盖儿,我拣妆里有果馅饼儿,拾
四个儿来与银姐吃罢。”须臾,迎春都拿了,放在旁
边。李瓶儿与吴银儿下了三盘棋,筛上酒来,拿银锺
儿两个共饮。吴银儿叫迎春:“姐,你递过琵琶来,
我唱个曲儿与娘听。”李瓶儿道:“姐姐不唱罢,小大
官儿睡着了,他爹那边又听着,教他说。咱掷骰子耍
耍罢。”于是教迎春递过色盆来,两个掷骰儿赌酒为
乐。掷了一回,吴银儿因叫迎春:“姐,你那边屋里
请过奶妈儿来,教他吃锺酒儿。”迎春道:“他搂着哥
儿在那边炕上睡哩。”李瓶儿道:“教他搂着孩子睡罢。
拿一瓯子酒,送与他吃就是了。你不知俺这小大官好
不伶俐,人只离开他就醒了。有一日儿,在我这边炕
上睡,他爹这里略动一动儿,就睁开眼醒了,恰似知
道的一般。教奶子抱了去那边屋里,只是哭,只要我
搂着他。”吴银儿笑道:“娘有了哥儿,和爹自在觉儿
也不得睡一个儿。爹几日来这屋里走一遭儿?”李瓶
儿道:“他也不论,遇着一遭也不可知,两遭也不可
知。常进屋里,为这孩子,来看不打紧,教人把肚子
也气破了。将他爹和这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我是
不消说的,只与人家垫舌根。谁和他有甚么大闲事?
宁可他不来我这里还好。第二日教人眉儿眼儿,只说
俺们把拦汉子。象刚才到这屋里,我就撺掇他出去。
银姐你不知,俺家人多舌头多,今日为不见了这锭金
子,早是你看着,就有人气不愤,在后边调白你大娘,
说拿金子进我屋里来,怎的不见了。落后,不想是你
二娘屋里丫头偷了,才显出个青红皂白来。不然,绑
着鬼只是俺屋里丫头和奶子、老冯。冯妈妈急的那哭,
只要寻死,说道:‘若没有这金子,我也不家去。’落
后见有了金子,那咱才打了灯家去了。”吴银儿道:“娘,
也罢。你看爹的面上,你守着哥儿慢慢过,到那里是
那里!论起后边大娘没甚言语,也罢了。倒只是别人
见娘生了哥儿,未免都有些儿气。爹他老人家有些主
就好。”李瓶儿道:“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觑,这孩
子也活不到如今。说话之间,你一锺我一盏,不觉坐
到三更天气,方才宿歇。正是: 
得意客来情不厌,知心人到话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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