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41-42

行云流声-3432  07/24   10035  
4.0/1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词曰: 
潇洒佳人,风流才子,天然吩咐成双。兰堂绮席,
烛影耀荧煌。数幅红罗锦绣,宝妆篆、金鸭焚香。分
明是,芙蕖浪里,一对鸳鸯。 

话说西门庆在家中,裁缝攒造衣服,那消两日就
完了。到十二日,乔家使人邀请。早晨,西门庆先送
了礼去。那日,月娘并众姊妹、大妗子,六顶轿子一
搭儿起身。留下孙雪娥看家。奶子如意儿抱着官
哥,又令来兴媳妇蕙秀伏侍叠衣服,又是两顶小轿。 

西门庆在家,看着贲四叫了花儿匠来扎缚烟火,
在大厅、卷棚内挂灯,使小厮拿帖儿往王皇亲宅内定
下戏子,俱不必细说。后晌时分,走到金莲房中。金
莲不在家,春梅在旁伏侍茶饭,放桌儿吃酒。西门庆
因对春梅说:“十四日请众官娘子,你们四个都打扮
出去,与你娘跟着递酒,也是好处。”春梅听了,斜
靠着桌儿说道:“你若叫,只叫他三个出去,我是不
出去。”西门庆道:“你怎的不出去?”春梅道:“娘
们都新做了衣裳,陪侍众官户娘子便好看。俺们一个
一个只像烧煳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话。”
西门庆道:“你们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饰、珠翠花朵。”
春梅道:“头上将就戴着罢了,身上有数那两件旧片
子,怎么好穿出去见人的!到没的羞剌剌的。”西门
庆笑道:“我晓的你这小油嘴儿,见你娘们做了衣裳,
却使性儿起来。不打紧,叫赵裁来,连大姐带你四个,
每人都裁三件:一套缎子衣裳、一件遍地锦比甲。”
春梅道:“我不比与他。我还问你要件白绫袄儿,搭
衬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穿。”西门庆道:“你要不打紧,
少不的也与你大姐裁一件。”春梅道:“大姑娘有一件
罢了,我却没有,他也说不的。”西门庆于是拿钥匙
开楼门,拣了五套缎子衣服、两套遍地锦比甲儿,一
匹白绫裁了两件白绫对衿袄儿。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红
遍地锦比甲儿,迎春、玉箫、兰香,都是蓝绿颜色;
衣服都是大红缎子织金对衿袄,翠蓝边拖裙,共十七
件。一面叫了赵裁来,都裁剪停当。又要一匹黄纱做
裙腰,贴里一色都是杭州绢儿。春梅方才喜欢了,陪
侍西门庆在屋里吃了一日酒,说笑顽耍不题。 

且说吴月娘众妹妹到了乔大户家。原来乔大户娘
子那日请了尚举人娘子,并左邻朱台官娘子、崔亲家
母,并两个外甥侄女儿──段大姐及吴舜臣媳妇儿郑
三姐。叫了两个妓女,席前弹唱。听见月娘众姊妹和
吴大妗子到了,连忙出仪门首迎接,后厅叙礼。赶着
月娘呼姑娘,李娇儿众人都排行叫二姑娘、三姑
娘……,俱依吴大妗子那边称呼之礼。又与尚举人、
朱台官娘子叙礼毕,段大姐、郑三姐向前拜见了。各
依次坐下。丫环递过了茶,乔大户出来拜见,谢了礼。
他娘子让进众人房中去宽衣服,就放桌儿摆茶,请众
堂客坐下吃茶。奶子如意儿和蕙秀在房中看官哥儿,
另自管待。须臾,吃了茶到厅,屏开孔雀,褥隐芙蓉,
正面设四张桌席。让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举人
娘子、吴大妗子、朱台官娘子、李娇儿、孟玉楼、潘
金莲、李瓶儿,乔大户娘子,关席坐位,旁边放一桌,
是段大姐、郑三姐,共十一位。两个妓女在旁边唱。
上了汤饭,厨役上来献了头一道水晶鹅,月娘赏了二
钱银子;第二道是顿烂(火夸)蹄儿,月娘又赏了一
钱银子;第三道献烧鸭,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乔大
户娘子下来递酒,递了月娘过去,又递尚举人娘子。
月娘就下来往后房换衣服、匀脸去了。 

孟玉楼也跟下来,到了乔大户娘子卧房中,只见
奶子如意儿看守着官哥儿,在炕上铺着小褥子儿躺着。
他家新生的长姐,也在旁边卧着。两个你打我下儿,
我打你下儿顽耍。把月娘、玉楼见了,喜欢的要不得,
说道:“他两个倒好相两口儿。”只见吴大妗子进来,
说道:“大妗子,你来瞧瞧,两个倒相小两口儿。”大
妗子笑道:“正是。孩儿每在炕上,张手蹬脚儿的,
你打我,我打你,小姻缘一对儿耍子。”乔大户娘子
和众堂客都进房到。吴大妗子如此这般说。乔大户娘
子道:“列位亲家听着,小家儿人家,怎敢攀的我这
大姑娘府上?”月娘道:“亲家好说,我家嫂子是何
人?郑三姐是何人?我与你爱亲做亲,就是我家小儿
也玷辱不了你家小姐,如何却说此话?”玉楼推着李
瓶儿说道:“李大姐,你怎的说?”那李瓶儿只是笑。
吴妗子道:“乔亲家不依,我就恼了。”尚举人娘子和
朱台官娘子皆说道:“难为吴亲家厚情,乔亲家你休
谦辞了。”因问:“你家长姐去年十一月生的?”月娘
道:“我家小儿六月廿三日生的,原大五个月,正是
两口儿。”众人不由分说,把乔大户娘子和月娘、李
瓶儿拉到前厅,两个就割了衫襟。两个妓女弹唱着。
旋对乔大户说了,拿出果盒、三段红来递酒。月娘一
面吩咐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对西门庆说。旋抬了两坛
酒、三匹缎子、红绿板儿绒金丝花、四个螺甸大果盒。
两家席前,挂红吃酒。一面堂中画烛高擎,花灯灿烂,
麝香叆叆,喜笑匆匆。两个妓女,启朱唇,露皓齿,
轻拨玉阮,斜抱琵琶唱着。 

众堂客与吴月娘、乔大户娘子、李瓶儿三人都簪
了花,挂了红,递了酒,各人都拜了。从新复安席坐
人饮酒。厨子上了一道裹馅寿字雪花糕、喜重重满池
娇并头莲汤。月娘坐在上席,满心欢喜,叫玳安过来,
赏一匹大红与厨役。两个妓女每人都是一匹。俱磕头
谢了。乔大户娘子不放起身,还在后堂留坐,摆了许
多劝碟,细果攒盒。约吃到一更时分,月娘等方才拜
辞回来,说道:“亲家,明日好歹下降寒舍那里坐坐。”
乔大户娘子道:“亲家盛情,家老儿说来,只怕席间
不好坐的,改日望亲家去罢。”月娘道:“好亲家,再
没人。亲家只是见外。”因留了大妗子:“你今日不去,
明日同乔亲家一搭儿里来罢。”大妗子道:“乔亲家,
别的日子你不去罢,到十五日,你正亲家生日,你莫
不也不去?”乔大户娘子道:“亲家十五日好日子,
我怎敢不去!”月娘道:“亲家若不去,大妗子,我交
付与你,只在你身上。”于是,生死把大妗子留下了,
然后作辞上轿。 

头里两个排军,打着两个大红灯笼;后边又是两
个小厮,打着两个灯笼。吴月娘在头里,李娇儿、孟
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一字在中间,如意儿和蕙秀随
后。奶子轿子里用红绫小被把官哥儿裹得沿沿的,恐
怕冷,脚下还蹬着铜火炉儿。两边小厮圜随。到了家
门首下轿,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酒,月娘等众人进来,
道了万福,坐下。众丫鬟都来磕了头。月娘先把今日
酒席上结亲之话,告诉了一遍。西门庆听了道:“今
日酒席上有那几位堂客?”月娘道:“有尚举人娘子、
朱序班娘子、崔亲家母、两个侄女。”西门庆说:“做
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陪。”月娘道:“倒是俺嫂子,
见他家新养的长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着,都盖着那
被窝儿,你打我一下儿,我打你一下儿,恰是小两口
儿一般,才叫了俺们去,说将起来,酒席上就不因不
由做了这门亲。我方才使小厮来对你说,抬送了花红
果盒去。”西门庆道:“既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
陪些。乔家虽有这个家事,他只是个县中大户白衣人。
你我如今见居着这官,又在衙门中管着事,到明日会
亲酒席间,他戴着小帽,与俺这官户怎相处?甚不雅
相。就是前日,荆南冈央及营里张亲家,再三赶着和
我做亲,说他家小姐今才五个月儿,也和咱家孩子同
岁。我嫌他没娘母子,是房里生的,所以没曾应承他。
不想到与他家做了亲。”潘金莲在旁接过来道:“嫌人
家是房里养的,谁家是房外养的?就是乔家这孩子,
也是房里生的。正是险道神撞着寿星老儿──你也休
说我长,我也休嫌你短。”西门庆听了此言,心中大
怒,骂道:“贼淫妇,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
嘴插舌的。有你甚么说处!”金莲把脸羞的通红了,
抽身走出来,说道:“谁说这里有我说处?可知我没
说处哩!” 

看官听说:今日潘金莲在酒席上,见月娘与乔大
户家做了亲,李瓶儿都披红簪花递酒,心中甚是气不
愤,来家又被西门庆骂了这两句,越发急了,走到月
娘这边屋里哭去了。西门庆因问:“大妗子怎的不来?”
月娘道:“乔亲家母明日见有众官娘子,说不得来。
我留下他在那里,教明日同他一搭儿里来。”西门庆
道:“我说只这席间坐次上不好相处,到明日怎么厮
会?”说了回话,只见孟玉楼也走到这边屋里来,见
金莲哭泣,说道:“你只顾恼怎的?随他说几句罢了。”
金莲道:“早是你在旁边听着,我说他什么歹话来?
他说别家是房里养的,我说乔家是房外养的?也是房
里生的。那个纸包儿包着,瞒得过人?贼不逢好死的
强人,就睁着眼骂起我来。骂的人那绝情绝义。怎的
没我说处?改变了心,教他明日现报在我的眼里!多
大的孩子,一个怀抱的尿泡种子,平白扳亲家,有钱
没处施展的,争破卧单──没的盖,狗咬尿胞──空
欢喜!如今做湿亲家还好,到明日休要做了干亲家才
难。吹杀灯挤眼儿──后来的事看不见。做亲时人家
好,过三年五载方了的才一个儿!”玉楼道:“如今人
也贼了,不干这个营生。论起来也还早哩。才养的孩
子,割甚么衫襟?无过只是图往来扳陪着耍子儿罢
了。”金莲道:“你便浪(扌扉)着图扳亲家耍子,平
白教贼不合钮的强人骂我。”玉楼道:“谁教你说话不
着个头项儿就说出来?他不骂你骂狗?”金莲道:“我
不好说的,他不是房里,是大老婆?就是乔家孩子,
是房里生的,还有乔老头子的些气儿。你家失迷家乡,
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儿哩!”玉楼听了,一声儿没言语。
坐了一回,金莲归房去了。 

李瓶儿见西门庆出来了,从新花枝招飐与月娘磕
头,说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费心。”那月娘笑
嘻嘻,也倒身还下礼去,说道:“你喜呀?”李瓶儿
道:“与姐姐同喜。”磕毕头起来,与月娘、李娇儿坐
着说话。只见孙雪娥、大姐来与月娘磕头,与李娇儿、
李瓶儿道了万福。小玉拿茶来,正吃茶,只见李瓶儿
房里丫鬟绣春来请,说:“哥儿屋里寻哩,爹使我请
娘来了。”李瓶儿道:“奶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里去
了。一搭儿去也罢了,只怕孩子没个灯儿。”月娘道:
“头里进门,到是我叫他抱的房里去。恐怕晚了。”
小玉道:“头里如意儿抱着他,来安儿打着灯笼送他
来。”李瓶儿道:“这等也罢了。”于是,作辞月娘,
回房中来。只见西门庆在屋里,官哥儿在奶子怀里睡
着了。因说:“你如何不对我说就抱了他来?”如意
儿道:“大娘见来安儿打着灯笼,就趁着灯儿来了。
哥哥哭了一口,才拍着他睡着了。”西门庆道:“他寻
了这一回,才睡了。”李瓶儿说毕,望着他笑嘻嘻说
道:“今日与孩儿定了亲,累你,我替你磕个头儿。”
于是,插烛也似磕下去。喜欢的西门庆满面堆笑,连
忙拉起来,做一处坐的。一面令迎春摆下酒儿,两个
吃酒。 

且说潘金莲到房中使性子,没好气,明知道西门
庆在李瓶儿这边,因秋菊开的门迟了,进门就打了两
个耳刮子,高声骂道:“贼淫妇奴才!怎的叫了恁一
日不开?你做甚么来?我且不和你答话。”于是走到
屋里坐下。春梅走来磕头递茶。妇人他:“贼奴才他
在屋里做什么来?”春梅道:“在院子里坐着来。我
这等催他,还不理。”妇人道:“我知道他和我两个怄
气。党太尉吃匾食,他也学人照样儿欺负我。”待要
打他,又恐西门庆听见;不言语,心中又气。一面卸
了浓妆,春梅与他搭了铺,上床就睡了。 

到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去了。妇人把秋菊叫他顶
着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跪的他梳了头,叫春梅扯
了他裤子,拿大板子要打他。春梅道:“好干净的奴
才,叫我扯裤子,到没的污浊了我的手!”走到前边,
旋叫了画童儿扯去秋菊的衣。妇人打着他骂道:“贼
奴才淫妇,你从几时就恁大来?别人兴你,我却不兴
你。姐姐,你知我见的,将就脓着些儿罢了。平白撑
着头儿,逞什么强?姐姐,你休要倚着,我到明日洗
着两个眼儿看着你哩!”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又骂,
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奶
子打发官哥儿睡着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听见金莲
这边打丫鬟,骂的言语儿有因,一声儿不言语,唬的
只把官哥儿耳朵握着。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
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
越发打的秋菊狠了,骂道:“贼奴才,你身上打着一
万把刀子,这等叫饶。我是恁性儿,你越叫,我越打。
莫不为你拉断了路行人?人家打丫头,也来看着你。
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罢!”李瓶儿这边分
明听见指骂的是他,把两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吞声,
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没吃,搂着官哥儿在炕上
就睡着了。 

等到西门庆衙门中回家,入房来看官哥儿,见李
瓶儿哭的眼红红的,睡在炕上,问道:“你怎的这咱
还不梳头?上房请你说话。你怎揉的眼恁红红的?”
李瓶儿也不题金莲指骂之事,只说:“我心中不自在。”
西门庆告说:“乔亲家那里,送你的生日礼来了。一
匹尺头、两坛南酒、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下饭。
又是哥儿送节的两盘元宵、四盘蜜食、四盘细果、两
挂珠子吊灯、两座羊皮屏风灯、两匹大红官缎、一顶
青缎(扌寨)的金八吉祥帽儿、两双男鞋、六双女鞋。
咱家倒还没往他那里去,他又早与咱孩儿送节来了。
如今上房的请你计较去。他那里使了个孔嫂儿和乔通
押了礼来。大妗子先来了,说明日乔亲家母不得来,
直到后日才来。他家有一门子做皇亲的乔五太太听见
和咱们做亲,好不喜欢!到十五日,也要来走走,咱
少不得补个帖儿请去。”李瓶儿听了,方慢慢起来梳
头,走了后边,拜了大妗子。孔嫂儿正在月娘房里待
茶,礼物摆在明间内,都看了。一面打发回盒起身,
与了孔嫂儿、乔通每人两方手帕、五钱银子,写了回
帖去了。正是:但将钟鼓悦和爱,好把犬羊为国羞。
有诗为证: 
西门独富太骄矜,襁褓孩儿结做亲。 
不独资财如粪上,也应嗟叹后来人。 


第四十二回 
逞豪华门前放烟火 
赏元宵楼上醉花灯 

诗曰: 
星月当空万烛烧,人间天上两元宵。 
乐和春奏声偏好,人蹈衣归马亦娇。 
易老韶光休浪度,最公白发不相饶。 
千金博得斯须刻,吩咐谯更仔细敲。 

话说西门庆打发乔家去了,走来上房,和月娘、
大妗子、李瓶儿商议。月娘道:“他家既先来与咱孩
子送节,咱少不得也买礼过去,与他家长姐送节。就
权为插定一般,庶不差了礼数。”大妗子道:“咱这里,
少不的立上个媒人,往来方便些。”月娘道:“他家是
孔嫂儿,咱家安上谁好?”西门庆道:“一客不烦二
主,就安上老冯罢。”于是,连忙写了请帖八个,就
叫了老冯来,同玳安拿请帖盒儿,十五日请乔老亲家
母、乔五太太并尚举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亲家母、
段大姐、郑三姐来赴席,与李瓶儿做生日,并吃看灯
酒。一面吩咐来兴儿,拿银子早定下蒸酥点心并羹果
食物。又是两套遍地锦罗缎衣服,一件大红小袍儿、
一顶金丝绉纱冠儿、两盏云南羊角珠灯、一盒衣翠、
一对小金手镯、四个金宝石戒指儿。十四日早装盒担,
叫女婿陈敬济和贲四穿青衣服押送过去。乔大户那边,
酒筵管待,重加答贺。回盒中,又回了许多生活鞋脚,
俱不必细说。正乱着,应伯爵来讲李智、黄四官银子
事,看见,问其所以。西门庆告诉与乔大户结亲之事:
“十五日好歹请令正来陪亲家坐坐。”伯爵道:“嫂子
呼唤,房下必定来。”西门庆道:“今日请众堂官娘子
吃酒,咱每往狮子街房子内看灯去罢。”伯爵应诺去
了,不题。 

且说那日院中吴银儿先送了四盒礼来,又是两方
销金汗巾,一双女鞋,送与李瓶儿上寿,就拜干女儿。
月娘收了礼物,打发轿子回去。李桂姐只到次日才来,
见吴银儿在这里,便悄悄问月娘:“他多咱来的?”
月娘如此这般告他说:“昨日送了礼来,拜认你六娘
做干女儿了。”李桂姐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一日只
和吴银儿使性子,两个不说话。 

却说前厅王皇亲家二十名小厮,两个师父领着,
挑了箱子来,先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吩咐西厢房做
戏房,管待酒饭。不一时,周守备娘子、荆都监母亲
荆太太与张团练娘子,都先到了。俱是大轿,排军喝
道,家人媳妇跟随。月娘与众姊妹,都穿着袍出来迎
接,至后厅叙礼。与众亲相见毕,让坐递茶,等着夏
提刑娘子到才摆茶。不料等到日中,还不见来。小厮
邀了两三遍,约午后才喝了道来,抬着衣匣,家人媳
妇跟随,许多仆从拥护。鼓乐接进后厅,与众堂客见
毕礼数,依次序坐下。先在卷棚内摆茶,然后大厅上
坐。春梅、玉箫、迎春、兰香,都是齐整妆束,席上
捧茶斟酒。那日扮的是《西厢记》。 

不说画堂深处,珠围翠绕,歌舞吹弹饮酒。单表
西门庆打发堂客上了茶,就骑马约下应伯爵、谢希大,
往狮子街房里去了。吩咐四架烟火,拿一架那里去。
晚夕,堂客跟前放两架。旋叫了个厨子,家下抬了两
食盒下饭菜蔬,两坛金华酒去。又叫了两个唱的──
董娇儿、韩玉钏儿。原来西门庆已先使玳安雇轿子,
请王六儿同往狮子街房里去。玳安见妇人道:“爹说
请韩大婶,那里晚夕看放烟火。”妇人笑道:“我羞剌
剌,怎么好去的,你韩大叔知道不嗔?”玳安道:“爹
对韩大叔说了,教你老人家快收拾哩。因叫了两个唱
的,没人陪他。”那妇人听了,还不动身。一回,只
见韩道国来家。玳安道:“这不是韩大叔来了。韩大
婶这里,不信我说哩。”妇人向他汉子说,“真个叫我
去?”韩道国道:“老爹再三说,两个唱的没人陪他,
请你过去,晚夕就看放烟火。你还不收拾哩!刚才教
我把铺子也收了,就晚夕一搭儿里坐坐。保官儿也往
家去了,晚夕该他上宿哩。”妇人道:“不知多咱才散,
你到那里坐回就来罢,家里没人,你又不该上宿。”
说毕,打扮穿了衣服,玳安跟随,迳到狮子街房里来。
来昭妻一丈青早在房里收拾下床炕、帐幔、褥被,安
息沉香薰的喷鼻香。房里吊着一对纱灯,笼着一盆炭
火。妇人走到里面炕上坐下。一丈青走出来,道了万
福,拿茶吃了。西门庆与应伯爵看了回灯,才到房子
里。两个在楼上打双陆。楼上除了六扇窗户,挂着帘
子,下边就是灯市,十分闹热。打了回双陆,收拾摆
饭吃了,二人在帘里观看灯市。但见: 
万井人烟锦绣围,香车宝马闹如雷。 
鳌山耸出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 

二人看了一回,西门庆忽见人丛里谢希大、祝实
念,同一个戴方巾的在灯棚下看灯,指与伯爵瞧。因
问:“那戴方巾的,你可认的他?”伯爵道:“此人眼
熟,不认的他。”西门庆便叫玳安:“你去下边,悄悄
请了谢爹来。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见。”玳安小厮贼,
一直走下楼来,挨到人闹里,待祝实念和那人先过去
了,从旁边出来,把谢希大拉了一把。慌的希大回身
观看,却是玳安。玳安道:“爹和应二爹在这楼上,
请谢爹说话。”希大道:“你去,我知道了。等我陪他
两个到粘梅花处,就来见你爹。”玳安便一道烟去了。
希大到了粘梅花处,向人闹处,就叉过一边,由着祝
实念和那一个人只顾寻。他便走来楼上,见西门庆、
应伯爵两个作揖,因说道:“哥来此看灯,早晨就不
呼唤兄弟一声?”西门庆道:“我早晨对众人,不好
邀你每的。已托应二哥到你家请你去,说你不在家。
刚才,祝麻子没看见么?”因问:“那戴方巾的是谁?”
希大道:“那戴方巾的,是王昭宣府里王三官儿。今
日和祝麻子到我家,要问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银
子。央我和老孙、祝麻子作保。要干前程,入武学肄
业。我那里管他这闲帐!刚才陪他灯市里走了走,听
见哥呼唤,我只伴他到粘梅花处,交我乘人乱,就叉
开了走来见哥。”因问伯爵:“你来多大回了?”伯爵
道:“哥使我先到你家,你不在,我就来了,和哥在
这里打了这回双陆。”西门庆问道:“你吃了饭不曾?”
谢希大道:“早晨从哥那里出来,和他两个搭了这一
日,谁吃饭来!”西门庆吩咐玳安:“厨下安排饭来,
与你谢爹吃。”不一时,就是春盘小菜、两碗稀烂下
饭、一碗(火川)肉粉汤、两碗白米饭。希大独自一
个,吃的里外干净,剩下些汁汤儿,还泡了碗吃了。
玳安收下家活去。希大在旁看着两个打双陆。 

只见两个唱的门首下了轿子,抬轿的提着衣裳包
儿,笑进来。伯爵在窗里看见,说道:“两个小淫妇
儿,这咱才来。”吩咐玳安:“且别教他往后边去,先
叫他楼上来见我。”希大道:“今日叫的是那两个?”
玳安道:“是董娇儿、韩玉钏儿。”忙下楼说道:“应
二爹叫你说话。”两个那里肯来,一直往后走了。见
了一丈青,拜了,引他入房中。看见王六儿头上戴着
时样扭心(髟狄)髻儿,身上穿紫潞绸袄儿,玄色披
袄儿、白挑线绢裙子,下边露两只金莲,拖的水鬓长
长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铅粉,学个中人打扮,耳边
带着丁香儿。进门只望着他拜了一拜,都在炕边头坐
了。小铁棍拿茶来,王六儿陪着吃了。两个唱的,上
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两个笑一回,更不
知是什么人。落后,玳安进来,两个悄悄问他道:“房
里那一位是谁?”玳安没的回答,只说是:“俺爹大
姨人家,接来看灯的。”两个听的,从新到房中说道:
“俺每头里不知是大姨,没曾见的礼,休怪。”于是
插烛磕了两个头。慌的王六儿连忙还下半礼。落后,
摆上汤饭来,陪着同吃。两个拿乐器,又唱与王六儿
听。 

伯爵打了双陆,下楼来小解净手,听见后边唱,
点手儿叫玳安,问道:“你告我说,两个唱的在后边
唱与谁听?”玳安只是笑,不做声,说道:“你老人
家曹州兵备──管事宽。唱不唱,管他怎的?”伯爵
道:“好贼小油嘴,你不说,愁我不知道?”玳安笑
道:“你老人家知道罢了,又问怎的?”说毕,一直
往后走了。伯爵上的楼来,西门庆又与谢希大打了三
贴双陆。只见李铭、吴惠两个蓦地上楼来磕头。伯爵
道:“好呀!你两个来的正好,怎知道俺每在这里?”
李铭跪下说道:“小的和吴惠先到宅里来,宅里说爹
在这边摆酒。特来伏侍爹每。”西门庆道:“也罢,你
起来伺候。玳安,快往对门请你韩大叔去。”不一时,
韩道国到了,作了揖,坐下。一面放桌儿,摆上春盘
案酒来,琴童在旁边筛酒。伯爵与希大居上,西门庆
主位,韩道国打横,坐下把酒来筛;一面使玳安后边
请唱的去。 

少顷,韩玉钏儿、董娇儿两个,慢条斯礼上楼来。
望上不当不正磕下头去。伯爵骂道:“我道是谁来,
原来是这两个小淫妇儿。头里我叫着,怎的不先来见
我?这等大胆!到明日,不与你个功德,你也不怕。”
董娇儿笑道:“哥儿那里隔墙掠个鬼脸儿,可不把我
唬杀!”韩玉钏儿道:“你知道,爱奴儿掇着兽头城往
里掠──好个丢丑儿的孩儿!”伯爵道:“哥,你今日
忒多余了。有了李铭、吴惠在这里唱罢了,又要这两
个小淫妇做什么?还不趁早打发他去。大节夜,还赶
几个钱儿,等住回晚了,越发没人要了。”韩玉钏儿
道:“哥儿,你怎么没羞?大爹叫了俺每来答应,又
不伏侍你,你怎的闲出气?”伯爵道:“傻小歪剌骨
儿,你见在这里,不伏侍我,你说伏侍谁?”韩玉钏
道:“唐胖子吊在醋缸里──把你撅酸了。”伯爵道:
“贼小淫妇儿,是撅酸了我。等住回散了家去时,我
和你答话。我左右有两个法儿,你原出得我手!”董
娇儿问道:“哥儿,那两个法儿?说来我听。”伯爵道:
“我头一个,是对巡捕说了,拿你犯夜,教他拿了去,
拶你一顿好拶子。十分不巧,只消三分银子烧酒,把
抬轿的灌醉了,随你这小淫妇儿去,天晚到家没钱,
不怕鸨子不打。”韩玉钏道:“十分晚了,俺每不去,
在爹这房子里睡。再不,叫爹差人送俺每,王妈妈支
钱一百文,不在于你。好淡嘴女又十撇儿。”伯爵道:
“我是奴才,如今年程反了,拿三道三。”说笑回,
两个唱的在旁弹唱春景之词。 

众人才拿起汤饭来吃,只见玳安儿走来,报道:
“祝爹来了。”众人都不言语。不一时,祝实念上的
楼来,看见伯爵和谢希大在上面,说道:“你两个好
吃,可成个人。”因说:“谢子纯,哥这里请你,也对
我说一声儿,三不知就走的来了,叫我只顾在粘梅花
处寻你。”希大道:“我也是误行,才撞见哥在楼上和
应二哥打双陆。走上来作揖,被哥留住了。”西门庆
因令玳安儿:“拿椅儿来,我和祝兄弟在下边坐罢。”
于是安放锺箸,在下席坐了。厨下拿了汤饭上来,一
齐同吃。西门庆只吃了一个包儿,呷了一口汤,因见
李铭在旁,都递与李铭下去吃了。那应伯爵、谢希大、
祝实念、韩道国,每人吃一大深碗八宝攒汤,三个大
包子,还零四个桃花烧卖,只留了一个包儿压碟儿。
左右收下汤碗去,斟上酒来饮酒。希大因问祝实念道:
“你陪他到那里才拆开了?怎知道我在这里?”祝实
念如此这般告说:“我因寻了你一回寻不着,就同王
三官到老孙家会了,往许不与先生那里,借三百两银
子去,吃孙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写差了。”希大道:“你
每休写上我,我不管。左右是你与老孙作保,讨保头
钱使。”因问:“怎的写差了?”祝实念道:“我那等
吩咐他,文书写滑着些,立与他三限才还。他不依我,
教我从新把文书又改了。”希大道:“你立的是那三
限?”祝实念道:“头一限,风吹辘轴打孤雁;第二
限,水底鱼儿跳上岸;第三限,水里石头泡得烂。这
三限交还他。”谢希大道:“你这等写着,还说不滑哩。”
祝实念道:“你到说的好,倘或一朝天旱水浅,朝廷
挑河,把石头吃做工的两三镢头砍得稀烂,怎了?那
时少不的还他银子。”众人说笑了一回。 

看看天晚,西门庆吩咐楼上点灯,又楼檐前一边
一盏羊角玲灯,甚是奇巧。家中,月娘又使棋童儿和
排军,抬送了四个攒盒,都是美口糖食、细巧果品。
西门庆叫棋童儿问道:“家中众奶奶们散了不曾?谁
使你送来?”棋童道:“大娘使小的来,与爹这边下
酒。众奶奶们还未散哩。戏文扮了四折,大娘留在大
门首吃酒,看放烟火哩。”西门庆问:“有人看没有?”
棋道:“挤围着满街人看。“西门庆道:“我吩咐留下
四名青衣排军,拿杆栏拦人伺候,休放闲杂人挨挤。”
棋童道:“小的与平安儿两个,同排军都看放了烟火,
并没闲杂人搅扰。”西门庆听了,吩咐把桌上饮馔都
搬下去,将攒盒摆上,厨下又拿上一道果馅元宵来。
两个唱的在席前递酒。西门庆吩咐棋童回家看去。一
面重筛美酒,再设珍羞,叫李铭、吴惠席前弹唱了一
套灯词。唱毕,吃了元宵,韩道国先往家去了。少顷,
西门庆吩咐来昭将楼下开下两间,吊挂上帘子,把烟
火架抬出去。西门庆与众人在楼上看,教王六儿陪两
个粉头和一丈青在楼下观看。玳安和来昭将烟火安放
在街心里。须臾,点着。那两边围看的,挨肩擦膀,
不知其数。都说西门大官府在此放烟火,谁人不来观
看?果然扎得停当好烟火。但见: 

一丈五高花桩,四周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
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一道寒光,
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
里人物皆着,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
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
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霸玉鞭,到处响亮;
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
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名显中通;七圣
降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
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烟兰相
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
之势;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
下光焰齐明;鲍老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
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
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

应伯爵见西门庆有酒了,刚看罢烟火下楼来,因
见王六儿在这里,推小净手,拉着谢希大、祝实念,
也不辞西门庆就走了。玳安便道:“二爹那里去?”
伯爵向他耳边说道:“傻孩子,我头里说的那本帐,
我若不起身,别人也只顾坐着,显的就不趣了。等你
爹问,你只说俺每都跑了。”落后,西门庆见烟火放
了,问伯爵等那里去了,玳安道:“应二爹和谢爹都
一路去了。小的拦不回来,多上覆爹。”西门庆就不
再问了。因叫过李铭、吴惠来,每人赏了一大巨杯酒
与他吃。吩咐:“我且不与你唱钱,你两个到十六日
早来答应。还是应二爹三个并众伙计当家儿,晚夕在
门首吃酒。”李铭跪下道:“小的告禀爹:十六日和吴
惠、左顺、郑奉三个,都往东平府,新升的胡爷那里
到任,官身去,只到后晌才得来。”西门庆道:“左右
俺每晚夕才吃酒哩。你只休误了就是了。”二人道:“小
的并不敢误。”两个唱的也就来拜辞出门。西门庆吩
咐:“明日,家中堂客摆酒,李桂姐、吴银姐都在这
里,你两个好歹来走一走。”二人应诺了,一同出门,
不在话下。西门庆吩咐来昭、玳安、琴童收家活。灭
息了灯烛,就往后边房里去了。 

且说来昭儿子小铁棍儿,正在外边看放了烟火,
见西门庆进去了,就来楼上。见他爹老子收了一盘子
杂合的肉菜、一瓯子酒和些元宵,拿到屋里,就问他
娘一丈青讨,被他娘打了两下。不防他走在后边院子
里顽耍,只听正面房子里笑声,只说唱的还没去哩,
见房门关着,就在门缝里张看,见房里掌着灯烛。原
来西门庆和王六儿两个,在床沿子上行房。西门庆已
有酒的人,把老婆倒按在床沿上,褪去小衣,那话上
使着托子干后庭花。一进一退往来(扌扉)打,何止
数百回,(扌扉)打的连声响亮,其喘息之声,往来
之势,犹赛折床一般,无处不听见。这小孩子正在那
里张看,不防他娘一丈青走来看见,揪着头角儿拖到
前边,凿了两个栗爆,骂道:“贼祸根子,小奴才儿,
你还少第二遭死?又往那里张他去!”于是,与了他
几个元宵吃了,不放他出来,就唬住他上炕睡了。西
门庆和老婆足干捣有两顿饭时才了事。玳安打发抬轿
的酒饭吃了,跟送他到家,然后才来同琴童两个打着
灯儿跟西门庆家去。正是: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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