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35-36
行云流声-3432 07/14 75504.0/1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诗曰:
娟娟游冶童,结束类妖姬。
扬歌倚筝瑟,艳舞逞媚姿。
贵人一蛊惑,飞骑争相追。
婉娈邀恩宠,百态随所施。
话说西门庆早到衙门,先退厅与夏提刑说:“车
淡四人再三寻人情来说,交将就他。”夏提刑道:“也
有人到学生那边,不好对长官说。既是这等,如今提
出来,戒饬他一番,放了罢。”西门庆道:“长官见得
有理。”即升厅,令左右提出车淡等犯人跪下。生怕
又打,只顾磕头。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言,就道:
“我把你这起光棍,如何寻这许多人情来说!本当都
送问,且饶你这遭,若再犯了我手里,都活监死。出
去罢!”连韩二都喝出来了,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
命。这里处断公事不题。
且说应伯爵拿着五两银子,寻书童儿问他讨话,
悄悄递与他银子。书童接的袖了。那平安儿在门首拿
眼儿睃着他。书童于是如此这般:“昨日我替爹说了,
今日往衙门里发落去了。”伯爵道:“他四个父兄再三
说,恐怕又责罚他。”书童道:“你老人家只顾放心去,
管情儿一下不打他。”那怕爵得了这消息,急急走去,
回他们话去了。到早饭时分,四家人都到家,个个扑
着父兄家属放声大哭。每人去了百十两银子,落了两
腿疮,再不敢妄生事了。正是:
祸患每从勉强得,烦恼皆因不忍生。
却说那日西门庆未来家时,书童儿在书房内,叫
来安儿扫地,向食盒内,把人家送的桌面上响糖与他
吃。那小厮千不合万不合,叫:“书童哥,我有句话
儿告你说。昨日俺平安哥接五娘轿子,在路上好不学
舌,说哥的过犯。”书童问道:“他说我甚么来?”来
安儿道:“他说哥揽的人家几两银子,大胆买了酒肉,
送在六娘房里,吃了半日出来。又在前边铺子里吃,
不与他吃。又说你在书房里,和爹干什么营生。”这
书童听了,暗记在心,也不题起。到次日,西门庆早
晨约会了,不往衙门里去,都往门外永福寺,置酒与
须坐营送行去了。直到下午才来家,下马就分咐平安:
“但有人来,只说还没来家。”说毕,进到厅上,书
童儿接了衣裳。西门庆因问:“今日没人来?”书童
道:“没有。管屯的徐老爹送了两包螃蟹、十斤鲜鱼。
小的拿回帖打发去了,与了来人一钱银子。又有吴大
舅送了六个帖儿,明日请娘们吃三日。”原来吴大舅
子吴舜臣,娶了乔大户娘子侄女儿郑三姐做媳妇儿,
西门庆送了茶去,他那里来请。
西门庆到后边,月娘拿了帖儿与他瞧,西门庆说
道:“明日你们都收拾了去。”说毕,出来到书房里坐
下。书童连忙拿炭火炉内烧甜香饼儿,双手递茶上去。
西门庆擎茶在手。他慢慢挨近站立在桌边。良久,西
门庆努了个嘴儿,使他把门关上,用手搂在怀里,一
手捧着他的脸儿。西门庆吐舌头,那小郎口里噙着凤
香饼儿递与他,下边又替他弄玉茎。西门庆问道:“我
儿,外边没人欺负你?”那小厮乘机就说:“小的有
桩事,不是爹问,小的不敢说。”西门庆道:“你说不
妨。”书童就把平安一节告说一遍:“前日爹叫小的在
屋里,他和画童在窗外听觑,小的出来舀水与爹洗手,
亲自看见。他又在外边对着人骂小的蛮奴才,百般欺
负小的。”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说道:“我若不把
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这里书房中说话不题。
且说平安儿专一打听这件事,三不知走去报与金
莲。金莲使春梅前边来请西门庆说话。刚转过松墙,
只见画童儿在那里弄松虎儿,便道:“姐来做什么?
爹在书房里。”被春梅头上凿了一下。西门庆在里面
听见裙子响,就知有人来,连忙推开小厮,走在床上
睡着。那书童在桌上弄笔砚,春梅推门进来,见了西
门庆,咂嘴儿说道:“你们悄悄的在屋里,把门儿关
着,敢守亲哩!娘请你说话。”西门庆仰睡在枕头上,
便道:“小油嘴儿,他请我说什么话?你先行,等我
略倘倘儿就去!”那春梅那里容他,说道:“你不去,
我就拉起你来!”西门庆怎禁他死拉活拉,拉到金莲
房中。金莲问:“他在前头做什么?”春梅道:“他和
小厮两个在书房里,把门儿插着,捏杀蝇儿子是的,
知道干的甚么茧儿,恰是守亲的一般。我进去,小厮
在桌子跟前推写字,他便倘剌在床上,拉着再不肯来。”
潘金莲道:“他进来我这屋里,只怕有锅镬吃了他是
的。贼没廉耻的货,你想,有个廉耻,大白日和那奴
才平白关着门做什么来?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门子,钻
了,到晚夕还进屋里,和俺每沾身睡,好干净儿!”
西门庆道:“你信小油嘴儿胡说,我那里有此勾当!
我看着他写礼帖儿来,我便(扌歪)在床上。”金莲
道:“巴巴的关着门儿写礼帖?什么机密谣言,什么
三只腿的金刚、两个(角京)角的象,怕人瞧见?明
日吴大妗子家做三日,掠了个帖子儿来,不长不短的,
也寻件甚么子与我做拜钱。你不与,莫不教我和野汉
子要!大姐姐是一套衣裳、五钱银子,别人也有簪子
的,也有花的。只我没有,我就不去了!”西门庆道:
“前边厨柜内拿一匹红纱来,与你做拜钱罢。”金莲
道,“我就去不成,也不要那嚣纱片子,拿出去倒没
的教人笑话!”西门庆道:“你休乱,等我往那边楼上,
寻一件什么与他便了。如今往东京送贺礼,也要几匹
尺头,一答儿寻下来罢。”于是走到李瓶儿那边楼上,
寻了两匹玄色织金麒麟补子尺头、两个南京色缎、一
匹大红斗牛纻丝、一匹翠蓝云缎。因对李瓶儿说:“要
寻一件云绢衫与金莲做拜钱,如无,拿帖缎子铺讨去
罢。”李瓶儿道:“你不要铺子里取去,我有一件织金
云绢衣服哩!大红衫儿、蓝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
俺两个都做了拜钱罢。”一面向箱中取出来。李瓶儿
亲自拿与金莲瞧:“随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
咱两个一事包了做拜钱倒好,省得又取去。”金莲道:
“你的,我怎好要?”李瓶儿道:“好姐姐,怎生恁
说话!”推了半日,金莲方才肯了。又出去教陈敬济
换了腰封,写了二人名字在上,不题。
且说平安儿正在大门首,只见白赉光走来问道:
“大官人在家么?”平安儿道:“俺爹不在家了。”那
白赉光不信,迳入里面厅上,见槅子关着,说道:“果
然不在家。往那里去了?”平安道:“今日门外送行
去了,还没来。”白赉光道:“既是送行,这咱晚也该
来家了。”平安道:“白大叔有甚话说下,待爹来家,
小的禀就是了。”白赉光道:“没什么活,只是许多时
没见,闲来望望。既不在,我等等罢。”平安道:“只
怕来晚了,你老人家等不得。”白赉光不依,把槅子
推开,进入厅内,在椅子上就坐了。众小厮也不理他,
由他坐去。不想天假其便,西门庆教迎春抱着尺头,
从后边走来,刚转过软壁,顶头就撞见白赉光在厅上
坐着。迎春儿丢下缎子,往后走不迭。白赉光道:“这
不是哥在家!”一面走下来唱喏。西门庆见了,推辞
不得,须索让坐。睃见白赉光头戴着一顶出洗覆盔过
的、恰如太山游到岭的旧罗帽儿,身穿着一件坏领磨
襟救火的硬浆白布衫,脚下靸着一双乍板唱曲儿前后
弯绝户绽的皂靴,里边插着一双一碌子蝇子打不到、
黄丝转香马凳袜子。坐下,也不叫茶,见琴童在旁伺
候,就分咐:“把尺头抱到客房里,教你姐夫封去。”
那琴童应诺,抱尺头往厢房里去了。白赉光举手道:
“一向欠情,没来望的哥。”西门庆道:“多谢挂意。
我也常不在家,日逐衙门中有事。”白赉光道:“哥这
衙门中也日日去么?”西门庆道:“日日去两次,每
日坐厅问事。到朔望日子,还要拜牌,画公座,大发
放,地方保甲番役打卯。归家便有许多穷冗,无片时
闲暇。今日门外去,因须南溪新升了新平寨坐营,众
人和他送行,只刚到家。明日管皇庄薛公公家请吃酒,
路远去不成。后日又要打听接新巡按。又是东京太师
老爷四公子又选了驸马,童太尉侄男童天(彳胤)新
选上大堂,升指挥使佥书管事。两三层都要贺礼。这
连日通辛苦的了不得。”说了半日语,来安儿才拿上
茶来。白贲光才拿在手里呷了一口,只见玳安拿着大
红帖儿往里飞跑,报道:“掌刑的夏老爹来了!外边
下马了。”西门庆就往后边穿衣服去了。白贲光躲在
西厢房内,打帘里望外张看。
良久,夏提刑进到厅上,西门庆冠带从后边迎将
来。两个叙礼毕,分宾主坐下。不一时,棋童儿拿了
两盏茶来吃了。夏提刑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
今日学生差人打听,姓曾,乙未进士,牌已行到东昌
地方。他列位每都明日起身远接。你我虽是武官,系
领敕衙门提点刑狱,比军卫有司不同。咱后日起身,
离城十里寻个去所,预备一顿饭,那里接见罢!”西
门庆道:“长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长官费心,学生这
里着人寻个庵观寺院,或是人家庄园亦好,教个厨役
早去整理。”夏提刑谢道:“这等又教长官费心。”说
毕,又吃了一道茶,夏提刑起身去了。
西门庆送了进来,宽去衣裳。那白贲光还不去,
走到厅上又坐下了。对西门庆说:“自从哥这两个月
没往会里去,把会来就散了。老孙虽年纪大,主不得
事。应二哥又不管。昨日七月内,玉皇庙打中元醮,
连我只三四个人到,没个人拿出钱来,都打撒手儿。
难为吴道官,晚夕谢将,又叫了个说书的,甚是破费
他。他虽故不言语,各人心上不安。不如那咱哥做会
首时,还有个张主。不久还要请哥上会去。”西门庆
道:“你没的说散便散了罢,那里得工夫干此事?遇
闲时,在吴先生那里一年打上个醮,答报答报天地就
是了。随你们会不会,不消来对我说。”几句话抢白
的白赉光没言语了。又坐了一回,西门庆见他不去,
只得唤琴童儿厢房内放桌儿,拿了四碟小菜,牵荤连
素,一碟煎面筋、一碟烧肉。西门庆陪他吃了饭。筛
酒上来,西门庆又讨副银镶大锺来,斟与他。吃了几
锺,白赉光才起身。西门庆送到二门首,说道:“你
休怪我不送你,我戴着小帽,不好出去得。”那白赉
光告辞去了。
西门庆回到厅上,拉了把椅子坐下,就一片声叫
平安儿。那平安儿走到跟前,西门庆骂道:“贼奴才,
还站着?”叫答应的,就是三四个排军在旁伺候。那
平安不知甚么缘故,唬的脸蜡查黄,跪下了。西门庆
道:“我进门就分咐你,但有人来,答应不在。你如
何不听?”平安道:“白大叔来时,小的回说爹往门
外送行去了,没来家。他不信,强着进来了。小的就
跟进来问他:‘有话说下,待爹来家,小的禀就是了。’
他又不言语,自家推开厅上槅子坐下。落后,不想出
来就撞见了。”西门庆骂道:“你这奴才,不要说嘴!
你好小胆子儿?人进来,你在那里耍钱吃酒去来,不
在大门首守着!”令左右:“你闻他口里。”那排军闻
了一闻,禀道:“没酒气。”西门庆分咐:“叫两个会
动刑的上来,与我着实拶这奴才!”当下两个伏侍一
个,套上拶指,只顾擎起来。拶的平安疼痛难忍,叫
道:“小的委实回爹不在,他强着进来。”那排军拶上
,把绳子绾住,跪下禀道:“拶上了。”西门庆道:“再
与我敲五十敲。”旁边数着,敲到五十上住了手。西
门庆分咐:“打二十棍!”须臾打了二十,打的皮开肉
绽,满腿血淋。西门庆喝令:“与我放了。”两个排军
向前解了拶子,解的直声呼唤。西门庆骂道:“我把
你这贼奴才!你说你在大门首,想说要人家钱儿,在
外边坏我的事,休吹到我耳朵内,把你这奴才腿卸下
来!”那平安磕了头起来,提着裤子往外去了。西门
庆看见画童儿在旁边,说道:“把这小奴才拿下去,
也拶他一拶子。”一面拶的小厮杀猪儿似怪叫。这里
西门庆在前厅拶人不题。
单说潘金莲从房里出来往后走,刚走到大厅后仪
门首,只见孟玉楼独自一个在软壁后听觑。金莲便问:
“你在此听甚么儿哩?”玉楼道:“我在这里听他爹
打平安儿,连画童小奴才也拶了一拶子,不知为什么。”
一回棋童儿过来,玉楼叫住问他:“为什么打平安儿?”
棋童道:“爹嗔他放进白赉光来了。”金莲接过来道:
“也不是为放进白赉光来,敢是为他打了象牙来,不
是打了象牙,平白为什么打得小厮这样的!贼没廉耻
的货,亦发脸做了主了。想有些廉耻儿也怎的!”那
棋童就走了。玉楼便问金莲:“怎的打了象牙?”金
莲道:“我要告诉你,还没告诉你。我前日去俺妈家
做生日去了,不在家,蛮秫秫小厮揽了人家说事几两
银子,买两盒嘎饭,又是一坛金华酒,掇到李瓶儿房
里,和小厮吃了半日酒,小厮才出来。没廉耻货来家,
也不言语,还和小厮在花园书房里,插着门儿,两个
不知干着什么营生。平安这小厮拿着人家帖子进去,
见门关着,就在窗下站着了。蛮小厮开门看见了,想
是学与贼没廉耻的货,今日挟仇打这小厮,打的膫子
成。那怕蛮奴才到明日把一家子都收拾了,管人吊脚
儿事!”玉楼笑道:“好说,虽是一家子,有贤有愚,
莫不都心邪了罢?”金莲道:“不是这般说,等我告
诉你。如今这家中,他心肝肐蒂儿偏欢喜的只两个人,
一个在里,一个在外,成日把魂恰似落在他身上一般,
见了说也有,笑也有。俺们是没时运的,行动就是乌
眼鸡一般。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通把心狐迷住了,
更变的如今相他哩!三姐你听着,到明日弄出什么八
怪七喇出来!今日为拜钱,又和他合了回气。但来家,
就在书房里。今日我使春梅叫他来,谁知大白日里和
贼蛮奴才关着门儿哩!春梅推门入去,唬的一个个眼
张失道的。到屋里,教我尽力数骂了几句。他只顾左
遮右掩的。先拿一匹红纱与我做拜钱,我不要。落后
往李瓶儿那边楼上寻去。贼人胆儿虚,自知理亏,拿
了他箱内一套织金衣服来,亲自来尽我,我只是不要。
他慌了,说:‘姐姐,怎的这般计较!姐姐拣衫儿也
得,裙儿也得。看了,好拿到前边,教陈姐夫封写去。’
尽了半日,我才吐了口儿。他让我要了衫子。”玉楼
道:“这也罢了,也是他的尽让之情。”金莲道:“你
不知道,不要让了他。如今年世,只怕睁着眼儿的金
刚,不怕闭着眼儿的佛!老婆汉子,你若放些松儿与
他,王兵马的皂隶--还把你不当(入日)的。”玉
楼戏道,“六丫头,你是属面筋的,倒且是有靳道。”
说着,两个笑了。只见小玉来请:“三娘、五娘,后
边吃螃蟹哩!我去请六娘和大姑娘去。”
两个手拉着手儿进来,月娘和李娇儿正在上房穿
廊下坐,说道:“你两个笑什么?”金莲道:“我笑他
爹打平安儿。”月娘道:“嗔他恁乱蝍(虫麻)叫喊的,
只道打什么人?原来打他。为什么来,”金莲道:“为
他打折了象牙了。”月娘老实,便问“象牙放在那里
来,怎的教他打折了?”那潘金莲和孟玉楼两个嘻嘻
哈哈,只顾笑成一块。月娘道:“不知你每笑什么,
不对我说。”玉楼道:“姐姐你不知道,爹打平安为放
进白赉光来了。”月娘道:“放进白赉光便罢了,怎么
说道打了象牙?也没见这般没稍干的人,在家闭着膫
子坐,平白有要没紧来人家撞些什么!”来安道:“他
来望爹来了。”月娘道:“那个吊下炕来了?望,没的
扯臊淡,不说来抹嘴吃罢了。”良久,李瓶儿和大姐
来到,众人围绕吃螃蟹。月娘分咐小玉:“屋里还有
些葡萄酒,筛来与你娘每吃。”金莲快嘴,说道:“吃
螃蟹得些金华酒吃才好!”又道:“只刚一味螃蟹就着
酒吃,得只烧鸭儿撕了来下酒。”月娘道:“这咱晚那
里买烧鸭子去!”李瓶儿听了,把脸飞红了。正是:
话头儿包含着深意,题目儿哩暗蓄着留心。那月娘是
个诚实的人,怎晓的话中之话。这里吃螃蟹不题。
且说平安儿被责,来到外边,贲四、来兴众人都
乱来问平安儿:“爹为甚么打你?”平安哭道:“我知
为甚么!”来兴儿道:“爹嗔他放进白赉光来了。”
平安道,“早是头里你看着,我那等拦他,他只强着进
去了。不想爹从后边出来撞见了,又没甚话,吃了茶,
再不起身。只见夏老爹来了,我说他去了,他还躲在
厢房里又不去。直等拿酒来吃了才去。倒惹的打我这
一顿,你说我不造化低!我没拦他?又说我没拦他。
他强自进来,管我腿事!打我!教那个贼天杀男盗女
娼的狗骨秃,吃了俺家这东西,打背梁脊下过!”来
兴儿道:“烂折脊梁骨,倒好了他往下撞!”平安道:
“教他生噎食病,把颡根轴子烂吊了。天下有没廉耻
皮脸的,不相这狗骨秃没廉耻,来我家闯的狗也不咬。
贼雌饭吃花子(入日)的,再不烂了贼忘八的屁股门
子!”来兴笑道:“烂了屁股门子,人不知道,只说是
臊的。”众人都笑了。平安道:“想必是家里没晚米做
饭,老婆不知饿的怎么样的。闲的没的干,来人家抹
嘴吃。图家里省了一顿,也不是常法儿。不如教老婆
养汉,做了忘八倒硬朗些,不教下人唾骂。”玳安在
铺子里篦头,篦了,打发那人钱去了,走出来说:“平
安儿,我不言语,憋的我慌。亏你还答应主子,当家
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你怎怪人?常言养儿不要屙金
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比不的应二叔和谢叔来,答应
在家不在家,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间便罢了。以下的人,
他又分咐你答应不在家,你怎的放人来?不打你却打
谁!”贲四戏道:“平安儿从新做了小孩儿,才学闲闲,
他又会顽,成日只踢毬儿耍子。”众人又笑了一回。
贲四道:“他便为放人进来,这画童儿却为什么,也
陪拶了一拶子?是甚好吃的果子,陪吃个儿?吃酒吃
肉也有个陪客,十个指头套在拶子上,也有个陪的
来?”那画童儿揉着手,只是哭。玳安戏道:“我儿
少哭,你娘养的你忒娇,把馓子儿拿绳儿拴在你手儿
上,你还不吃?”这里前边小厮热乱不题。
西门庆在厢房中,看着陈敬济封了礼物尺头,写
了揭帖,次日早打发人上东京,送蔡驸马、童堂上礼,
不在话下。到次日,西门庆往衙门里去了。吴月娘与
众房,共五顶轿子,头戴珠翠,身穿锦绣,来兴媳妇
一顶小轿跟随,往吴大妗家做三日去了。止留下孙雪
娥在家中,和西门大姐看家。早间韩道国送礼相谢:
一坛金华酒,一只水晶鹅,一副蹄子,四只烧鸭,四
尾鲥鱼。帖子上写着“晚生韩道国顿首拜”。书童因
没人在家,不敢收,连盒担留下,待的西门庆衙门回
来,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使琴童儿铺子里旋叫了韩
伙计来,甚是说他:“没分晓,又买这礼来做甚么!
我决然不受!”那韩道国拜说:“小人蒙老爹莫大之恩,
可怜见与小人出了气,小人举家感激不尽。无甚微物,
表一点穷心。望乞老爹好歹笑纳。”西门庆道:“这个
使不得。你是我门下伙计,如同一家,我如何受你的
礼!即令原人与我抬回去。”韩道国慌了,央说了半
日。西门庆分咐左右,只受了鹅酒,别的礼都令抬回
去了。教小厮拿帖儿,请应二爹和谢爹去,对韩道国
说:“你后晌叫来保看着铺子,你来坐坐。”韩道国说:
“礼物不受,又教老爹费心。”应诺去了。
西门庆又添买了许多菜蔬,后晌时分,在翡翠轩
卷棚内,放下一张八仙桌儿。应伯爵、谢希大先到了。
西门庆告他说:“韩伙计费心,买礼来谢我,我再三
不受他,他只顾死活央告,只留了他鹅酒。我怎好独
享,请你二位陪他坐坐。”伯爵道:“他和我讨较来,
要买礼谢。我说你大官府那里稀罕你的,休要费心,
你就送去,他决然不受。如何?我恰似打你肚子里钻
过一遭的,果然不受他的。”说毕,吃了茶,两个打
双陆。不一时,韩道国到了,二人叙礼毕坐下。应伯
爵、谢希大居上,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登时四
盘四碗拿来,桌上摆了许多下饭,把金华酒分咐来安
儿就在旁边打开,用铜甑儿筛热了拿来,教书童斟酒。
伯爵分咐书童儿:“后边对你大娘房里说,怎的不拿
出螃蟹来与应二爹吃?你去说我要螃蟹吃哩。”西门
庆道:“傻狗才,那里有一个螃蟹!实和你说,管屯
的徐大人送了我两包螃蟹,到如今娘们都吃了,剩下
腌了几个。”分咐小厮:“把腌螃蟹(扌扉)几个来。
今日娘们都往吴妗子家做三日去了。”不一时,画童
拿了两盘子腌蟹上来。那应伯爵和谢希大两个抢着,
吃的净光。因见书童儿斟酒,说道:“你应二爹一生
不吃哑酒,自夸你会唱的南曲,我不曾听见。今日你
好歹唱个儿,我才吃这锺酒。”那书童才待拍着手唱,
伯爵道:“这等唱一万个也不算。你装龙似龙,装虎
似虎,下边搽画装扮起来,相个旦儿的模样才好。”
那书童在席上,把眼只看西门庆的声色儿。西门庆笑
骂伯爵:“你这狗才,专一歪厮缠人!”因向书童道:
“既是他索落你,教玳安儿前边问你姐要了衣服,下
边妆扮了来。”玳安先走到前边金莲房里问春梅要,
春梅不与。旋往后问上房玉萧要了四根银簪子,一个
梳背儿,面前一件仙子儿,一双金镶假青石头坠子,
大红对衿绢衫儿,绿重绢裙子,紫销金箍儿。要了些
脂粉,在书房里搽抹起来,俨然就如个女子,打扮的
甚是娇娜。走在席边,双手先递上一杯与应伯爵,顿
开喉音,在旁唱《玉芙蓉》道:
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眉儿淡了谁
描?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
遥水遥。我为你数归期,画损了掠儿稍。
伯爵听了,夸奖不已,说道:“相这大官儿,不
在了与他碗饭吃。你看他这喉音,就是一管萧。说那
院里小娘儿便怎的,那些唱都听熟了。怎生如他这等
滋润!哥,不是俺们面奖,似你这般的人儿在你身边,
你不喜欢!”西门庆笑了。怕爵道:“哥,你怎的笑?
我到说的正经话。你休亏这孩子,凡事衣类儿上,另
着个眼儿看他。难为李大人送了他来,也是他的盛情。”
西门庆道:“正是。如今我不在家,书房中一应大小
事,都是他和小婿。小婿又要铺子里兼看看。”应伯
爵饮过,又斟双杯。伯爵道:“你替我吃些儿。”书童
道:“小的不敢吃,不会吃。”伯爵道:“你不吃,我
就恼了。我赏你待怎的?”书童只顾把眼看西门庆。
西门庆道:“也罢,应二爹赏你,你吃了。”那小厮打
了个佥儿,慢慢低垂粉颈,呷了一口。余下半锺残酒,
用手擎着,与伯爵吃了。方才转过身来,递谢希大酒,
又唱了个曲儿。谢希大问西门庆道:“哥,书官儿青
春多少?”西门庆道:“他今年才交十六岁。”问道:
“你也会多少南曲?”书童道:“小的也记不多几个
曲子,胡乱答应爹们罢了。”希大道:“好个乖觉孩子!”
亦照前递了酒。下来递韩道国。道国道:“老爹在上,
小的怎敢欺心。”西门庆道:“今日你是客。”韩道国
道:“那有此理!还是从老爹上来,次后才是小人吃
酒。”书童下席来递西门庆酒,又唱了一个曲儿。西
门庆吃毕,到韩道国跟前。韩道国慌忙立起身来接酒。
伯爵道:“你坐着,教他好唱。”韩道国方才坐下。书
童又唱了个曲儿。韩道国未等词终,连忙一饮而尽。
正饮酒中间,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叔来了,请
爹说话。”西门庆道:“你叫他来这里说罢。”不一时,
贲四进来,向前作了揖,旁边安顿坐了。玳安又取一
双锺箸放下。西门庆令玳安后边取菜蔬。西门庆因问
他:“庄子上收拾怎的样了?”贲四道:“前一层才盖
瓦,后边卷棚昨日才打的基,还有两边厢房与后一层
住房的料,都没有。客位与卷棚漫地尺二方砖,还得
五百,那旧的都使不得。砌墙的大城角也没了。垫地
脚带山子上土,也添勾了百多车子。灰还得二十两银
子的。”西门庆道:“那灰不打紧,我明日衙门里分咐
灰户,教他送去。昨日你砖厂刘公公说送我些砖儿。
你开个数儿,封几两银子送与他,须是一半人情儿回
去。只少这木植。”贲四道:“昨日老爹分咐,门外看
那庄子,今早同张安儿去看,原来是向皇亲家庄子。
大皇亲没了,如今向五要卖神路明堂。咱们不要他的,
讲过只拆他三间厅、六间厢房、一层群房就勾了。他
口气要五百两。到跟前拿银子和他讲,三百五十两上,
也该拆他的。休说木料,光砖瓦连土也值一二百两银
子。”应伯爵道:“我道是谁来!是向五的那庄子。向
五被人争地土,告在屯田兵备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银
子。又在院里包着罗存儿。如今手里弄的没钱了。你
若要,与他三百两银子,他也罢了。冷手挝不着热馒
头。”西门庆分咐贲四:“你明日拿两锭大银子,同张
安儿和他讲去,若三百两银子肯,拆了来罢。”贲四
道:“小人理会。”良久,后边拿了一碗汤、一盘蒸饼
上来,贲四吃了。斟上,陪众人吃酒。书童唱了一遍,
下去了。
应伯爵道:“这等吃的酒没趣。取个骰盆儿,俺
们行个令儿吃才好。”西门庆令玳安:“就在前边六娘
屋里取个骰盆来。”不一时,玳安取了来,放在伯爵
跟前,悄悄走到西门庆耳边说:“六娘房里哥哭哩。
迎春姐叫爹着个人儿接接六娘去。”西门庆道:“你放
下壶,快叫个小厮拿灯笼接去!”因问:“那两个小厮
在那里?”玳安道:“琴童与棋童儿先拿两个灯笼接
去了。”伯爵见盆内放着六个骰儿,即用手拈着一个,
说:“我掷着点儿,各人要骨牌名一句儿,见合着点
数儿,如说不过来,罚一大杯酒。下家唱曲儿,不会
唱曲儿说笑话儿,两桩儿不会,定罚一大杯。”西门
庆道:“怪狗才,忒韶刀了!”伯爵道:“令官放个屁,
也钦此钦遵。你管我怎的!”叫来安:“你且先斟一杯,
罚了爹,然后好行令。”西门庆笑而饮之。伯爵道:“众
人听着,我起令了!说差了也罚一杯。”说道:“张生
醉倒在西厢。吃了多少酒?一大壶,两小壶,”果然
是个么。西门庆叫书童儿上来斟酒,该下家谢希大唱。
希大拍着手儿道:“我唱个《折桂令》儿你听罢。”唱
道:
可人心二八娇娃,百件风流,所事撑达。眉蹙春
山,眼横秋水,鬓绾着乌鸦。干相思,撇不下一时半
霎;咫尺间,如隔着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
谁与做个成就了姻缘,便是那救苦难的菩萨。
伯爵吃了酒,过盆与谢希大掷,轮着西门庆唱。
谢希大拿过骰儿来说:“多谢红儿扶上床。甚么时候?
三更四点。”可是作怪,掷出个四来。伯爵道:“谢子
纯该吃四杯。”希大道:“折两杯罢,我吃不得。”书
童儿满斟了两杯,先吃了头一杯,等他唱。席上伯爵
二人把一碟子荸荠都吃了。西门庆道:“我不会唱,
说个笑话儿罢。”说道:“一个人到果子铺问:“可有
榧子么?”那人说有。取来看,那买果子的不住的往
口里放。卖果子的说:‘你不买,如何只顾吃?’那
人道:‘我图他润肺。’那卖的说:‘你便润了肺,我
却心疼。’”众人都笑了。伯爵道:“你若心疼,再拿
两碟子来。我媒人婆拾马粪--越发越晒。”谢希大
吃了。第三该西门庆掷。说:“留下金钗与表记。多
少重?五六七钱。”西门庆拈起骰儿来,掷了个五。
书童儿也只斟上两锺半酒。谢希大道:“哥大量,也
吃两杯儿,没这个理。哥吃四锺罢,只当俺一家孝顺
一锺儿。”该韩伙计唱。韩道国让:“贲四哥年长。”
贲四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西门庆吃过两
锺,贲四说道:“一官问奸情事。问:‘你当初如何奸
他来?’那男子说:‘头朝东,脚也朝东奸来。’官云:
‘胡说!那里有个缺着行房的道理!’旁边一个人走
来跪下,说道:‘告禀,若缺刑房,待小的补了罢!’”
应伯爵道:“好贲四哥,你便益不失当家!你大官府
又不老,别的还可说,你怎么一个行房,你也补他的?”
贲四听见此言,唬的把脸通红了,说道:“二叔,什
么话!小人出于无心。”伯爵道:“什么话?檀木靶,
没了刀儿,只有刀鞘儿了。”那贲四在席上终是坐不
住,去又不好去,如坐针毡相似。西门庆饮毕四锺酒,
就轮该贲四掷。贲四才待拿起骰子来,只见来安儿来
请:“贲四叔,外边有人寻你。我问他,说是窑上人。”
这贲四巴不得要去,听见这一声,一个金蝉脱壳走了。
西门庆道:“他去了,韩伙计你掷罢。”韩道国举起骰
儿道:“小人遵令了。”说道:“夫人将棒打红娘。打
多少?八九十下。”伯爵道:“该我唱,我不唱罢,我
也说个笑话儿。教书童合席都筛上酒,连你爹也筛上。
听我这个笑话:一个道士,师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
到施主门首,徒弟把绦儿松了些,垂下来。师父说:
‘你看那样!倒相没屁股的。’徒弟回头答道:‘我没
屁股,师父你一日也成不得。’”西门庆骂道:“你这
歪狗才,狗口里吐出什么象牙来!”这里饮酒不题。
且说玳安先到前边,又叫了画童,拿着灯笼,来
吴大妗子家接李瓶儿。瓶儿听见说家里孩子哭,也等
不得上拜,留下拜钱,就要告辞来家。吴大妗、二妗
子那里肯放:“好歹等他两口儿上了拜儿!”月娘道:
“大妗子,你不知道,倒教他家去罢。家里没人,孩
子好不寻他哭哩!俺多坐回儿不妨事。”那吴大妗子
才放了李瓶儿出门。玳安丢下画童,和琴童儿两个随
轿子先来家了。落后,上了拜,堂客散时,月娘等四
乘轿子,只打着一个灯笼,况是八月二十四日,月黑
时分。月娘问:“别的灯笼在那里,如何只一个?”
棋童道:“小的原拿了两个来。玳安要了一个,和琴
童先跟六娘家去了。”月娘便不问,就罢了。潘金莲
有心,便问棋童:“你们头里拿几个来?”棋童道:“小
的和琴童拿了两个来,落后玳安与画童又要了一个去,
把画童换下,和琴童先跟了六娘去了。”金莲道:“玳
安那囚根子,他没拿灯笼来?”画童道:“我和他又
拿了一个灯笼来了。”金莲道:“既是有一个就罢了,
怎的又问你要这个?”棋童道:“我那等说,他强着
夺了去。”金莲便叫吴月娘:“姐姐,你看玳安恁贼献
勤的奴才!等到家和他答话。”月娘道:“奈烦,孩子
家里紧等着,叫他打了去罢了。”金莲道:“姐姐,不
是这等说。俺便罢了,你是个大娘子,没些家法儿,
晴天还好,这等月黑,四顶轿子只点着一个灯笼,顾
那些儿的是?”
说着轿子到了门首。月娘、李娇儿便往后边去了。
金莲和孟玉楼一答儿下轿,进门就问,“玳安儿在那
里?”平安道:“在后边伺候哩!”刚说着,玳安出来,
被金莲骂了几句:“我把你献勤的囚根子!明日你只
认清了,单拣着有时运的跟,只休要把脚儿踢踢儿。
有一个灯笼打着罢了,信那斜汗世界一般又夺了个来。
又把小厮也换了来。他一顶轿子,倒占了两个灯笼,
俺们四顶轿子,反打着一个灯笼,俺们不是爹的老
婆?”玳安道:“娘错怪小的了。爹见哥儿哭,教小
的:‘快打灯笼接你六娘先来家罢,恐怕哭坏了哥儿。’
莫不爹不使我,我好干着接去来!”金莲道:“你这囚
根子,不要说嘴!他教你接去,没教你把灯笼都拿了
来。哥哥,你的雀儿只拣旺处飞,休要认差了,冷灶
上着一把儿、热灶上着一把儿才好。俺们天生就是没
时运的来?”玳安道:“娘说的什么话!小的但有这
心,骑马把脯子骨撞折了!”金莲道:“你这欺心的囚
根子!不要慌,我洗净眼儿看着你哩!”说着,和玉
楼往后边去了。那玳安对着众人说:“我精晦气的营
生,平自爹使我接去,却被五娘骂了恁一顿。”
玉楼、金莲二人到仪门首,撞见来安儿,问:“你
爹在那里哩?”来安道:“爹和应二爹、谢爹、韩大
叔还在卷棚内吃酒。书童哥装了个唱的,在那里唱哩,
娘每瞧瞧去。”二人间走到卷棚槅子外,往里观看。
只见应伯爵在上坐着,把帽儿歪挺着,醉的只相线儿
提的。谢希大醉的把眼儿通睁不开。书童便妆扮在旁
边斟酒唱南曲。西门庆悄悄使琴童儿抹了伯爵一脸粉,
又拿草圈儿从后边悄悄儿弄在他头上作戏。把金莲和
玉楼在外边忍不住只是笑,骂:“贼囚根子,到明日
死了也没罪了,把丑都出尽了!”西门庆听见外边笑,
使小厮出来问是谁,二人才往后边去了。散时,已一
更天气了。西门庆那日往李瓶儿房里睡去了。金莲归
房,因问春梅:“李瓶儿来家说甚么话来?”春梅道:
“没说甚么。”金莲又问:“那没廉耻货,进他屋里去
来没有?”春梅道:“六娘来家,爹往他房里还走了
两遭。”金莲道:“真个是因孩子哭接他来?”春梅道:
“孩子后晌好不怪哭的,抱着也哭,放下也哭,再没
法处。前边对爹说了,才使小厮接去。”金莲道:“若
是这等也罢了。我说又是没廉耻的货,三等儿九般使
了接去。”又问:“书童那奴才,穿的是谁的衣服?”
春梅道:“先来问我要,教我骂了玳安出去。落后,
和玉箫借了。”金莲道:“再要来,休要与秫秫奴才穿。”
说毕,见西门庆不来,使性儿关门睡了。
且说应伯爵见贲四管工,在庄子上赚钱,明日又
拿银子买向五皇亲房子,少说也有几两银子背。正行
令之间,可可见贲四不防头,说出这个笑话儿来。伯
爵因此错他这一错,使他知道。贲四果然害怕,次日
封了三两银子,亲到伯爵家磕头。伯爵反打张惊儿,
说道:“我没曾在你面上尽得心,何故行此事?”贲
四道:“小人一向缺礼,早晚只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
持一二,足感不尽!”伯爵于是把银子收了,待了一
锺茶,打发贲四出门。拿银子到房中,与他娘子儿说:
“老儿不发狠,婆儿没布裙。贲四这狗啃的,我举保
他一场,他得了买卖,扒自饭碗儿,就不用着我了。
大官人教他在庄子上管工,明日又托他拿银子成向五
家庄子,一向赚的钱也勾了。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
语错了他错儿,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送了
我三两银子,我且买几匹布,勾孩子们冬衣了。”正
是:
只恨闲愁成懊恼,岂知伶俐不如痴。
第三十六回
翟管家寄书寻女子
蔡状元留饮借盘缠
诗曰:
既伤千里目,还惊远去魂。
岂不惮跋涉?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一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黄金何足论。
话说次日,西门庆早与夏提刑接了新巡按,又到
庄上犒劳做活的匠人。至晚来家,平安进门就禀:“今
日有东昌府下文书快手,往京里顺便捎了一封书帕来,
说是太师爷府里翟大爹寄来与爹的。小的接了,交进
大娘房里去了。那人明日午后来讨回书。”西门庆听
了,走到上房,取书拆开观看,上面写着:
京都侍生翟谦顿首书拜即擢大锦堂西门大人门
下:久仰山斗,未接丰标,屡辱厚情,感愧何尽!前
蒙驰谕,生铭刻在心。凡百于老爷左右,无不尽力扶
持。所有小事,曾托盛价烦渎,想已为我处之矣。今
日鸿便,薄具帖金十两奉贺,兼候起居。伏望俯赐回
音,生不胜感激之至。外新状元蔡一泉,乃老爷之假
子,奉敕回籍省视,道经贵处,仍望留之一饭,彼亦
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秋后一日信。
西门庆看毕,只顾咨嗟不已,说道:“快叫小厮叫媒
人去。我什么营生,就忘死了。”吴月娘问:“甚
么勾当?”西门庆道:“东京太师老爷府里翟管家,
前日有书来,说无子,央及我这里替他寻个女子。不
拘贫富,不限财礼,只要好的,他要图生长。妆奁财
礼,该使多少,教我开了去,他一一还我,往后他在
老爷面前,一力扶持我做官。我一向乱着上任,七事
八事,就把这事忘死了。来保又日逐往铺子里去了,
又不题我。今日他老远的教人捎书来,问寻的亲事怎
样了。又寄了十两折礼银子贺我。明日差人就来讨回
书,你教我怎样回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叫了媒人,
你分咐他,好歹上紧替他寻着,不拘大小人家,只要
好女儿,或十五六、十七八的也罢,该多少财礼,我
这里与他。再不,把李大姐房里绣春,倒好模样儿,
与他去罢。”月娘道:“我说你是个火燎腿行货子!这
两三个月,你早做什么来?人家央你一场,替他看个
真正女子去也好。那丫头你又收过他,怎好打发去的!
你替他当个事干,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如今急水
发,怎么下得浆?比不得买什么儿,拿了银子到市上
就买的来了。一个人家闺门女子,好歹不同,也等着
媒人慢慢踏看将来。你倒说的好自在话儿!”西门庆
道:“明日他来要回书,怎么回答他?”月娘道:“亏
你还断事!这些勾当儿,便不会打发人?等那人明日
来,你多与他些盘缠,写书回复他,只说女子寻下了,
只是衣服妆奁未办,还待几时完毕,这里差人送去。
打发去了,你这里教人替他寻也不迟。此一举两得其
便,才干出好事来,也是人家托你一场。”西门庆笑
道:“说的有理!”一面叫将陈敬济来,隔夜修了回书。
次日,下书人来到,西门庆亲自出来,问了备细。
又问蔡状元几时船到,好预备接他。那人道:“小人
来时蔡老爹才辞朝,京中起身。翟爹说:只怕蔡老爹
回乡,一时缺少盘缠,烦老爹这里多少只顾借与他。
写书去,翟老爹那里如数补还。”西门庆道:“你多上
复翟爹,随他要多少,我这里无不奉命。”说毕,命
陈敬济让去厢房内管待酒饭。临去交割回书,又与了
他五两路费。那人拜谢,欢喜出门,长行去了。看官
听说:当初安忱取中头甲,被言官论他是先朝宰相安
惇之弟,系党人子孙,不可以魁多士。徽宗不得已,
把蔡蕴擢为第一,做了状元。投在蔡京门下,做了假
子。升秘书省正事,给假省亲。且说月娘家中使小厮
叫了老冯、薛嫂儿并别的媒人来,分咐各处打听人家
有好女子,拿帖儿来说,不在话下。
一日,西门庆使来保往新河口,打听蔡状元船只,
原来就和同榜进士安忱同船。这安进士亦因家贫未续
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辞朝还家续亲,因此二人
同船来到新河口。来保拿着西门庆拜帖来到船上见,
就送了一分下程,酒面、鸡鹅、下饭、盐酱之类。蔡
状元在东京,翟谦已预先和他说了:“清河县有老爷
门下一个西门千户,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礼。亦是老
爷抬举,见做理刑官。你到那里,他必然厚待。”这
蔡状元牢记在心,见面门庆差人远来迎接,又馈送如
此大礼,心中甚喜。次日就同安进士进城来拜。西门
庆已是预备下酒席。因在李知县衙内吃酒,看见有一
起苏州戏子唱的好,旋叫了四个来答应。蔡状元那日
封了一端绢帕、一部书、一双云履。安进士亦是书帕
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宫袍乌纱,先投拜
帖进去。西门庆冠冕迎接至厅上,叙礼交拜。献毕贽
仪,然后分宾主而坐。先是蔡状元举手欠身说道:“京
师翟云峰,甚是称道贤公阀阅名家,清河巨族。久仰
德望,未能识荆,今得晋拜堂下,为幸多矣!”西门
庆答道:“不敢!昨日云峰书来,具道二位老先生华
辀下临,理当迎接,奈公事所羁,望乞宽恕。”因问:
“二位老先生仙乡、尊号?”蔡状元道:“学生本贯
滁州之匡庐人也。贱号一泉,侥幸状元,官拜秘书正
字,给假省亲。”安进士道:“学生乃浙江钱塘县人氏。
贱号凤山。见除工部观政,亦给假还乡续亲。敢问贤
公尊号?”西门庆道:“在下卑官武职,何得号称。”
询之再三,方言:“贱号四泉,累蒙蔡老爷抬举,云
峰扶持,袭锦衣千户之职。见任理刑,实为不称。”
蔡状元道:“贤公抱负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谦。”
叙毕礼话,请去花园卷棚内宽衣。蔡状元辞道:“学
生归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见尊颜,又不
遽舍,奈何奈何!”西门庆道:“蒙二公不弃蜗居,伏
乞暂住文旆,少留一饭,以尽芹献之情。”蔡状元道:
“既是雅情,学生领命。”一面脱去衣服,二人坐下。
左右又换了一道茶上来。蔡状元以目瞻顾因池台馆,
花木深秀,一望无际,心中大喜,极口称羡道:“诚
乃蓬瀛也!”于是抬过棋桌来下棋。西门庆道:“今日
有两个戏子在此伺候,以供宴赏。”安进士道:“在那
里?何不令来一见?”不一时,四个戏子跪下磕头。
蔡状元问道:“那两个是生旦?叫甚名字?”内中一
个答道:“小的妆生,叫苟子孝。那一个装旦的叫周
顺。一个贴旦叫袁琰。那一个装小生的叫胡慥。”安
进士问:“你们是那里子弟?”苟子孝道:“小的都是
苏州人。”安进士道:“你等先妆扮了来,唱个我们听。”
四个戏子下边妆扮去了。西门庆令后边取女衣钗梳与
他,教书童也妆扮起来。共三个旦、两个生,在席上
先唱《香囊记》。大厅正面设两席,蔡状元、安进士
居上,西门庆下边主位相陪。饮酒中间,唱了一折下
来,安进士看见书童儿装小旦,便道:“这个戏子是
那里的?”西门庆道:“此是小价书童。”安进士叫上
去,赏他酒吃,说道:“此子绝妙而无以加矣!”蔡状
元又叫别的生旦过来,亦赏酒与他吃。因分咐:“你
唱个《朝元歌》‘花边柳边’。”苟子孝答应,在旁拍
手道:
花边柳边,檐外晴丝卷。山前水前,马上东风软。
自叹行踪,有如蓬转,盼望家乡留恋。雁杳鱼沉,离
愁满怀谁与传?日短北堂萱,空劳魂梦牵。洛阳遥远,
几时得上九重金殿?
唱完了,安进士问书童道:“你们可记的《玉环
记》‘恩德浩无边’?”书童答道:“此是《画眉序》,
小的记得。”随唱道:
恩德浩无边,父母重逢感非浅。幸终身托与,又
与姻缘。风云会异日飞腾,鸾凤配今谐缱绻。料应夫
妇非今世,前生种玉蓝田。
原来安进士杭州人,喜尚男风,见书童儿唱的好,
拉着他手儿,两个一递一口吃酒。良久,酒阑上来,
西门庆陪他复游花园,向卷棚内下棋。令小厮拿两个
桌盒,三十样都是细巧果菜、鲜物下酒。蔡状元道:
“学生们初会,不当深扰潭府,天色晚了,告辞罢。”
西门庆道:“岂有此理。”因问:“二公此回去,还到
船上?”蔡状元道:“暂借门外永福寺寄居。”西门庆
道:“如今就门外去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从者
止留一二人答应,其余都分咐回去,明日来接,庶可
两尽其情。”蔡状元道:“贤公虽是爱客之意,其如过
扰何!”当下二人一面分咐手下,都回门外寺里歇去,
明日早拿马来接。众人应诺去了,不在话下。
二人在卷棚内下了两盘棋,子弟唱了两折,恐天
晚,西门庆与了赏钱,打发去了。止是书童一人,席
前递酒伏侍。看看吃至掌灯,二人出来更衣,蔡状元
拉西门庆说话:“学生此去回乡省亲,路费缺少。”西
门庆道:“不劳老先生分咐。云峰尊命,一定谨领。”
良久,让二人到花园:“还有一处小亭请看。”把二人
一引,转过粉墙,来到藏春坞雪洞内。里面暖腾腾掌
着灯烛,小琴桌上早已陈设果酌之类,床榻依然,琴
书潇洒。从新复饮,书童在旁歌唱。蔡状元问道:“大
官,你会唱‘红入仙桃’?”书童道:“此是《锦堂
月》,小的记得。”于是把酒都斟,拿住南腔,拍手唱
了一个。安进士听了,喜之下胜,向西门庆道:“此
子可爱。”将杯中之酒一吸而饮之。那书童在席间穿
着翠袖红裙,勒着销金箍儿,高擎玉斝,捧上酒,又
唱了一个。当日直饮至夜分,方才歇息。西门庆藏春
坞、翡翠轩两处俱设床帐,铺陈绩锦被褥,就派书童、
玳安两个小厮答应。西门庆道了安置,方回后边去了。
到次日,蔡状元、安进士跟从人夫轿马来接。西
门庆厅上摆酒伺候,馔饮下饭与脚下人吃。教两个小
厮,方盒捧出礼物。蔡状元是金缎一端,领绢二端,
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缎一端,领绢一
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蔡状元固辞再三,说道:
“但假十数金足矣,何劳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
进士道:“蔡年兄领受,学生不当。”西门庆笑道:“些
须微赆,表情而已。老先生荣归续亲,在下少助一茶
之需。”于是两人俱出席谢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
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一面与西门庆相别,说道:“生
辈此去,暂违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进,自当图报。”
安进士道:“今日相别,何年再得奉接尊颜?”西门
庆道:“学生蜗居屈尊,多有亵慢,幸惟情恕!本当
远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过。”送二人到门首,看
着上马而去。正是:
博得锦衣归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