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3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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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词曰: 
衣染莺黄,爱停板驻拍,劝酒持觞。低鬟蝉影动,
私语口脂香。檐滴露、竹风凉,拚剧饮琳琅。夜渐深
笼灯就月,仔细端相。 

话说西门庆衙门中来家,进门就问月娘:“哥儿
好些?使小厮请太医去。”月娘道:“我已叫刘婆子来
了。吃了他药,孩子如今不洋奶,稳稳睡了这半日,
觉好些了。”西门庆道:“信那老淫妇胡针乱灸,还请
小儿科太医看才好。既好些了,罢。若不好,拿到衙
门里去拶与老淫妇一拶子。”月娘道:“你恁的枉口拔
舌骂人。你家孩儿现吃了他药好了,还恁舒着嘴子骂
人!”说毕,丫鬟摆上饭来。西门庆刚才吃了饭,只
见玳安儿来报:“应二爹来了。”西门庆教小厮:“拿
茶出去,请应二爹卷棚内坐。”向月娘道:“把刚才我
吃饭的菜蔬休动,教小厮拿饭出去,教姐夫陪他吃,说
我就来。”月娘便问:“你昨日早晨使他往那里去?
那咱才来。”西门庆便告说:“应二哥认的一个湖州客
人何官儿,门外店里堆着五百两丝线,急等着要起身
家去,来对我说要折些发脱。我只许他四百五十两银
子。昨日使他同来保拿了两锭大银子作样银,已是成
了来了,约下今日兑银子去。我想来,狮子街房子空
闲,打开门面两间,倒好收拾开个绒线铺子,搭个伙
计。况来保已是郓王府认纳官钱,教他与伙计在那里,
又看了房儿,又做了买卖。”月娘道:“少不得又寻伙
计。”西门庆道:“应二哥说他有一相识,姓韩,原是
绒线行,如今没本钱,闲在家里,说写算皆精,行止
端正,再三保举。改日领他来见我,写立合同。”说
毕,西门庆在房中兑了四百五十两银子,教来保拿出
来。陈敬济已陪应伯爵在卷棚内吃完饭,等的心里火
发。见银子出来,心中欢喜,与西门庆唱了喏,说道:
“昨日打搅哥,到家晚了,今日再扒不起来。”西门
庆道:“这银子我兑了四百五十两,教来保取搭连眼
同装了。今日好日子,便雇车辆搬了货来,锁在那边
房子里就是了。”伯爵道:“哥主张的有理。只怕蛮子
停留长智,推进货来就完了帐。”于是同来保骑头口,
打着银子,迳到门外店中成交易去。谁知伯爵背地里
与何官儿砸杀了,只四百二十两银子,打了三十两背
工。对着来保,当面只拿出九两用银来,二人均分了。
雇了车脚,即日推货进城,堆在狮子街空房内,锁了
门,来回西门庆话。西门庆教应伯爵,择吉日领韩伙
计来见。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滚滚,满面
春风。西门庆即日与他写立合同。同来保领本钱雇人
染丝,在狮子街开张铺面,发卖各色绒丝。一日也卖
数十两银子,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不觉八月十五日,月娘生
辰来到,请堂客摆酒。留下吴大妗子、潘姥姥、杨姑
娘并两个姑子住两日,晚夕宣唱佛曲儿,常坐到二三
更才歇。那日,西门庆因上房有吴大妗子在这里,不
方便,走到前边李瓶儿房中看官哥儿,心里要在李瓶
儿房里睡。李瓶儿道:“孩子才好些儿,我心里不耐
烦,往他五妈妈房里睡一夜罢。”西门庆笑道:“我不
惹你。”于是走过金莲这边来。那金莲听见汉子进他
房来,如同拾了金宝一般,连忙打发他潘姥姥过李瓶
儿这边宿歇。他便房中高点银灯,款伸锦被,薰香澡
牝,夜间陪西门庆同寝。枕畔之情,百般难述,无非
只要牢宠汉子心,使他不往别人房里去。正是:鼓鬣
游蜂,嫩蕊半匀春荡漾;餐香粉蝶,花房深宿夜风流。 

李瓶儿见潘姥姥过来,连忙让在炕上坐的。教迎
春安排酒菜果饼,晚夕说话,坐半夜才睡。到次日,
与了潘姥姥一件葱白绫袄儿,两双缎子鞋面,二百文
钱。把婆子欢喜的眉欢眼笑,过这边来,拿与金莲瞧,
说:“这是那边姐姐与我的。”金莲见了,反说他娘:
“好恁小眼薄皮的,什么好的,拿了他的来!”潘姥
姥道:“好姐姐,人倒可怜见与我,你却说这个话。
你肯与我一件儿穿?”金莲道:“我比不得他有钱的
姐姐。我穿的还没有哩,拿什么与你!你平白吃了人
家的来,等住回可整理几碟子来,筛上壶酒,拿过去
还了他就是了。到明日少不的教人(石店)言试语,
我是听不上。”一面分咐春梅,定八碟菜蔬,四盒果
子,一锡瓶酒。打听西门庆不在家,教秋菊用方盒拿
到李瓶儿房里,说:“娘和姥姥过来,无事和六娘吃
杯酒。”李瓶儿道:“又教你娘费心。”少顷,金莲和
潘姥姥来,三人坐定,把酒来斟。春梅侍立斟酒。 

娘儿每说话间,只见秋菊来叫春梅,说:“姐夫
在那边寻衣裳,教你去开外边楼门哩。”金莲分咐:“叫
你姐夫寻了衣裳来这里喝瓯子酒去。”不一时,敬济
寻了几家衣服,就往外走。春梅进来回说:“他不来。”
金莲道:“好歹拉了他来。”又使出绣春去把敬济请来。
潘姥姥在炕上坐,小桌儿摆着果盒儿,金莲、李瓶儿
陪着吃酒。连忙唱了喏。金莲说:“我好意教你来吃
酒儿,你怎的张致不来?就吊了造化了?呶了个嘴儿,
教春梅:“拿宽杯儿来,筛与你姐夫吃。”敬济把寻的
衣服放在炕上,坐下。春梅做定科范,取了个茶瓯子,
流沿边斟上,递与他。慌的敬济说道:“五娘赐我,
宁可吃两小锺儿罢。外边铺子里许多人等着要衣裳。”
金莲道:“教他等着去,我偏教你吃这一大锺,那小
锺子刁刁的不耐烦。”潘姥姥道:“只教哥哥吃这一锺
罢,只怕他买卖事忙。”金莲道:“你信他!有什么忙!
吃好少酒儿,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那敬济笑
着拿酒来,刚呷了两口。潘姥姥叫春梅:“姐姐,你
拿箸儿与哥哥。教他吃寡酒?”春梅也不拿箸,故意
殴他,向攒盒内取了两个核桃递与他。那敬济接过来
道:“你敢笑话我就禁不开他?”于是放在牙上只一
磕,咬碎了下酒。潘姥姥道:“还是小后生家,好口
牙。相老身,东西儿硬些就吃不得。”敬济道:“儿子
世上有两椿儿--鹅卵石、牛犄角--吃不得罢了。”
金莲见他吃了那锺酒,教春梅再斟上一锺儿,说:“头
一锺是我的了。你姥姥和六娘不是人么?也不教你吃
多,只吃三瓯子,饶了你罢。”敬济道:“五娘可怜见
儿子来,真吃不得了。此这一锺,恐怕脸红,惹爹见
怪。”金莲道:“你也怕你爹?我说你不怕他。你爹今
日往那里吃酒去了?”敬济道:“后晌往吴驿丞家吃
酒,如今在对门乔大户房子里看收拾哩。”金莲问:“乔
大户家昨日搬了去,咱今日怎不与他送茶?”敬济道:
“今早送茶去了。”李瓶儿问:“他家搬到那里住去
了?”敬济道:“他在东大街上使了一千二百银子,
买了所好不大的房子,与咱家房子差不多儿,门面七
间,到底五层。”说话之间,敬济捏着鼻子又挨了一
锺,趁金莲眼错,得手拿着衣服往外一溜烟跑了。迎
春道:“娘你看,姐夫忘记钥匙去了。”那金莲取过来
坐在身底下,向李瓶儿道:“等他来寻,你每且不要
说,等我奈何他一回儿才与他。”潘姥姥道:“姐姐与
他罢了,又奈何他怎的。” 

那敬济走到铺子里,袖内摸摸,不见钥匙,一直
走到李瓶儿房里寻。金莲道:“谁见你什么钥匙,你
管着什么来?放在那里,就不知道?”春梅道:“只
怕你锁在楼上了。”敬济道:“我记的带出来。”金莲
道:“小孩儿家屁股大,敢吊了心!又不知家里外头
什么人扯落的你恁有魂没识,心不在肝上。”敬济道:
“有人来赎衣裳,可怎的样?趁爹不过来,免不得叫
个小炉匠来开楼门,才知有没。”那李瓶儿忍不住,
只顾笑。敬济道:“六娘拾了,与了我罢。”金莲道:
“也没见这李大姐,不知和他笑什么,恰似我每拿了
他的一般。”急得敬济只是牛回磨转,转眼看见金莲
身底下露出钥匙带儿来,说道:“这不是钥匙!”才待
用手去取,被金莲褪在袖内,不与他,说道:“你的
钥匙儿,怎落在我手里?”急得那小伙儿只是杀鸡扯
膝。金莲道:“只说你会唱的好曲儿,倒在外边铺子
里唱与小厮听,怎的不唱个儿我听?今日趁着你姥姥
和六娘在这里,只拣眼生好的唱个儿,我就与你这钥
匙。不然,随你就跳上白塔,我也没有。”敬济道:“这
五娘,就勒掯出人痞来。谁对你老人家说我会唱?”
金莲道:“你还捣鬼?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弯--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那小伙儿吃他奈何不过,说
道:“死不了人,等我唱。我肚子里撑心柱肝,要一
百个也有!”金莲骂道:“说嘴的短命!”自把各人面
前酒斟上。金莲道:“你再吃一杯,盖着脸儿好唱。”
敬济道:“我唱了慢慢吃。我唱个果子名《山坡羊》
你听: 

初相交,在桃园儿里结义。相交下来,把你当玉
黄李子儿抬举。人人说你在青翠花家饮酒,气的我把
频波脸儿挝的粉粉的碎。我把你贼,你学了虎刺宾了,
外实里虚,气的我李子眼儿珠泪垂。我使的一对桃奴
儿寻你,见你在软枣儿树下就和我别离了去。气的我
鹤顶红剪一柳青丝儿来呵,你海东红反说我理亏。骂
了句生心红的强贼,逼的我急了,我在吊枝干儿上寻
个无常,到三秋,我看你倚靠着谁?” 

唱毕,就问金莲要钥匙,说道:“五娘快与了我
罢!伙计铺子里不知怎的等着我哩。只怕一时爹过来。”
金莲道:“你倒自在性儿,说的且是轻巧。等你爹问,
我就说你不知在那里吃了酒,把钥匙不见了,走来俺
屋里寻。”敬济道:“爷(口乐)!五娘就是弄人的刽
子手。”李瓶儿和潘姥姥再三旁边说道:“姐姐与他去
罢。”金莲道:“若不是姥姥和你六娘劝我,定罚教你
唱到天晚。头里骗嘴说一百个,才唱一个曲儿就要腾
翅子?我手里放你不过。”敬济道:“我还有一个儿看
家的,是银名《山坡羊》,亦发孝顺你老人家罢。”于
是顿开喉音唱道: 

冤家你不来,白闷我一月,闪的人反拍着外膛儿
细丝谅不彻。我使狮子头定儿小厮拿着黄票儿请你,
你在兵部洼儿里元宝儿家欢娱过夜。我陪铜磬儿家私
为焦心一旦儿弃舍,我把如同印箝儿印在心里愁无求
解。叫着你把那挺脸儿高扬着不理,空教我拨着双火
筒儿顿着罐子等到你更深半夜。气的奴花银竹叶脸儿
咬定银牙来呵,唤官银顶上了我房门,随那泼脸儿冤
家轻敲儿不理。骂了句煎彻了的三倾儿捣槽斜贼,空
把奴一腔子暖汁儿真心倒与你,只当做热血。 

敬济唱毕,金莲才待叫春梅斟酒与他,忽有月娘
从后边来,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在房门首石基上
坐,便说道:“孩子才好些,你这狗肉又抱他在风里,
还不抱进去!”金莲问:“是谁说话?”绣春回道:“大
娘来了。”敬济慌的拿钥匙往外走不迭。众人都下来
迎接月娘。月娘便问:“陈姐夫在这里做什么来?”
金莲道:“李大姐整治些菜,请俺娘坐坐。陈姐夫寻
衣服,叫他进来吃一杯。姐姐,你请坐,好甜酒儿,
你吃一杯。”月娘道:“我不吃。后边他大妗子和杨姑
娘要家去,我又记挂着这孩子,迳来看看。李大姐,
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风里坐的。前日刘婆子说
他是惊寒,人还不好生看他!”李瓶儿道:“俺陪着姥
姥吃酒,谁知贼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月娘坐了
半歇,回后边去了。一回,使小玉来,请姥姥和五娘、
六娘后边坐。那潘金莲和李瓶儿匀了脸,同潘姥姥往
后边来,陪大妗子、杨姑娘吃酒。到日落时分,与月
娘送出大门,上轿去了。都在门里站立,先是孟玉楼
说道:“大姐姐,今日他爹不在,往吴驿丞家吃酒去
了,咱到好往对门乔大户家房里瞧瞧。”月娘问看门
的平安儿:“谁拿着那边钥匙哩?”平安道:“娘每要
过去瞧,开着门哩。来兴哥看着两个坌工的在那里做
活。”月娘分咐:“你教他躲开,等俺每瞧瞧去。”平
安儿道:“娘每只顾瞧,不妨事。他每都在第四层大
空房拨灰筛土,叫出来就是了。” 

当下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
都用轿子短搬抬过房子内。进了仪门,就是三间厅。
第二层是楼。月娘要上楼去,可是作怪,刚上到楼梯
中间,不料梯磴陡趄,只闻月娘哎了一声,滑下一只
脚来,早是月娘攀住楼梯两边栏杆。慌了玉楼,便道:
“姐姐怎的?”连忙搊住他一只胳膊,不曾跌下来。
月娘吃了一惊,就不上去。众人扶了下来,唬的脸蜡
查儿黄了。玉楼便问:“姐姐,怎么上来滑了脚,不
曾扭着那里?”月娘道:“跌倒不曾跌着,只是扭了
腰子,唬的我心跳在口里。楼梯子趄,我只当咱家里
楼上来,滑了脚。早是攀住栏杆,不然怎了!”李娇
儿道:“你又身上不方便,早知不上楼也罢了。”于是
众姊妹相伴月娘回家。刚到家,叫的应就肚中疼痛。
月娘忍不过,趁西门庆不在家,使小厮叫了刘婆子来
看。婆子道:“你已是去经事来着伤,多是成不的了。”
月娘道:“便了五个多月了,上楼着了扭。”婆子道:
“你吃了我这药,安不住,下来罢了。”月娘道:“下
来罢!”婆子于是留了两服大黑丸子药,教月娘用艾
酒吃。那消半夜,吊下来了,在马桶里。点灯拨看,
原来是个男胎,已成形了。正是: 
胚胎未能成性命,真灵先到杳冥天。 

幸得那日西门庆在玉楼房中歇了。 
到次日,玉楼早晨到上房,问月娘:“身子如何?”
月娘告诉:“半夜果然疼不住,落下来了,倒是小厮
儿。”玉楼道:“可惜了!他爹不知道?”月娘道:“他
爹吃酒来家,到我屋里才待脱衣裳,我说你往他们屋
里去罢,我心里不自在。他才往你这边来了。我没对
他说。我如今肚里还有些隐隐的疼。”玉楼道:“只怕
还有些余血未尽,筛酒吃些锅脐灰儿就好了。”又道:
“姐姐,你还计较两日儿,且在屋里不可出去。小产
比大产还难调理,只怕掉了风寒,难为你的身子。”
月娘道:“你没的说,倒没的唱扬的一地里知道,平
白噪剌剌的抱什么空窝,惹的人动那唇齿。”以此
就没教西门庆知道。此事表过不题。 

且说西门庆新搭的开绒线铺伙计,也不是守本分
的人,姓韩名道国,字希尧,乃是破落户韩光头的儿
子。如今跌落下来,替了大爷的差使,亦在郓王府做
校尉,见在县东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虚飘,言
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
骗人财,如探囊取物。自从西门庆家做了买卖,手里
财帛从容,新做了几件虼蚤皮,在街上掇着肩膊儿就
摇摆起来。人见了不叫他个韩希尧,只叫他做“韩一
摇”。他浑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儿,生的
长跳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约二十八九年纪。身
边有个女孩儿,嫡亲三口儿度日。他兄弟韩二,名二
捣鬼,是个耍钱的捣子,在外边另住。旧与这妇人有
奸,赶韩道国不在家,铺中上宿,他便时常走来与妇
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不想街坊有几个浮浪
子弟,见妇人搽脂抹粉,打扮的乔模乔样,常在门首
站立睃人,人略斗他斗儿,又臭又硬,就张致骂人。
因此街坊这些小伙子儿,心中有几分不愤,暗暗三两
成群,背地讲论,看他背地与什么人有首尾。那消半
个月,打听出与他小叔韩二这件事来。原来韩道国这
间屋门面三间,房里两边都是邻舍,后门逆水塘。这
伙人,单看韩二进去,或夜晚扒在墙上看觑,或白日
里暗使小猴子在后塘推道捉蛾儿,单等捉奸。不想那
日二捣鬼打听他哥不在,大白日装酒和妇人吃,醉了,
倒插了门,在房里干事。不防众人睃见踪迹,小猴子
扒过来,把后门开了,众人一齐进去,掇开房门。韩
二夺门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拿住。老婆还在炕上,
慌穿衣不迭。一人进去,先把裤子挝在手里,都一条
绳子拴出来。须臾,围了一门首人,跟到牛皮街厢铺
里,就哄动了那一条街巷。这一个来问,那一个来瞧,
内中一老者见男妇二人拴做一处,便问左右看的人:
“此是为什么事的?”旁边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
不知,此是小叔奸嫂子的。”那老都点了点头儿说道:
“可伤,原来小叔儿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奸,两
个都是绞罪。”那旁边多口的,认的他有名叫做陶扒
灰,一连娶三个媳妇,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说道:
“你老人家深通条律,相这小叔养嫂子的便是绞罪,
若是公公养媳妇的却论什么罪?”那老者见不是话,
低着头一声儿没言语走了。正是:各人自扫檐前雪,
莫管他人屋上霜。这里二捣鬼与妇人被捉不题。 

单表那日,韩道国铺子里不该上宿,来家早,八
月中旬天气,身上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新盔的
一顶帽儿,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但遇着人,或坐或
立,口惹悬河,滔滔不绝。就是一回,内中遇着他两
个相熟的人,一个是开纸铺的张二哥,一个是开银铺
的白四哥,慌作揖举手。张好问便道:“韩老兄连日
少见,闻得恭喜在西门大官府上,开宝铺做买卖,我
等缺礼失贺,休怪休怪!”一面让他坐下。那韩道国
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说道:“学
生不才,仗赖列位余光,与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做伙计,
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铺,甚蒙敬重,比
他人不同。”白汝晃道:“闻老兄在他门下只做线铺生
意。”韩道国笑道:“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
已。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资本,那些儿不是学生算
帐!言听计从,祸福共知,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得。
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去陪侍,没我便吃
不下饭去。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闲中吃果子说话儿,
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
坐轿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
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
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
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财上分明,取之有道。
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不是我自己夸奖,大官人正
喜我这一件儿。”刚说在热闹处,忽见一人慌慌张张
走向前叫道:“韩大哥,你还在这里说什么,教我铺
子里寻你不着。”拉到僻静处告他说:“你家中如此这
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众人撮弄了,拴到铺里,明早
要解县见官去。你还不早寻人情理会此事?”这韩道
国听了,大惊失色。口中只咂嘴,下边顿足,就要翅
趫走。被张好问叫道:“韩老兄,你话还未尽,如何
就去了?”这韩道国举手道:“大官人有要紧事,寻
我商议,不及奉陪。”慌忙而去。正是: 
谁人挽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第三十四回 
献芳樽内室乞恩 
受私贿后庭说事 

词曰: 
成吴越,怎禁他巧言相斗谍。平白地送暖偷寒,
平白地送暖偷寒,猛可的搬唇弄舌。水晶丸不住撇,
蘸刚锹一味撅。 

话说韩道国走到家门首打听,见浑家和兄弟韩二
拴在铺中去了,急急走到铺子内,和来保计议。来保
说:“你还早央应二叔来,对当家的说了,拿个帖儿
对县中李老爹一说,不论多大事情都了了。”这韩道
国竟到应怕爵家。他娘子儿使丫头出来回:“没人在
家,不知往那里去了。只怕在西门大老爹家。”韩道
国道:“没在他宅里。”问应宝,也跟出去了。韩道国
慌了,往勾栏院里抓寻。原来伯爵被湖州何蛮子的兄
弟何二蛮子--号叫何两峰,请在四条巷内何金蝉儿
家吃酒。被韩道国抓着了,请出来。伯爵吃的脸红红
的,帽檐上插着剔牙杖儿。韩道国唱了喏,拉到僻静
处,如此这般告他说。伯爵道:“既有此事,我少不
得陪你去。”于是辞了何两峰,与道国先同到家,问
了端的。道国央及道:“此事明日只怕要解到县里去,
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里说说,讨个帖儿,转与李老爹,
求他只不教你侄妇见官。事毕重谢二叔。”说着跪在
地下。伯爵用手拉起来,说道:“贤契,这些事儿,
我不替你处?你快写个说帖,把一切闲话都丢开,只
说你常不在家,被街坊这伙光棍时常打砖掠瓦,欺负
娘子。你兄弟韩二气忿不过,和他嚷乱,反被这伙人
群住,揪采踢打,同拴在铺里。望大官府发个帖儿,
对李老爹说,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见个分上就是
了。”那韩道国取笔砚,连忙写了说帖,安放袖中。 

伯爵领他迳到西门庆门首,问守门的平安儿:“爹
在家?”平安道:“爹在花园书房里。二爹和韩大叔
请进去。”那应伯爵狗也不咬,走熟了的,同韩道国
进入仪门,转过大厅,由鹿顶钻山进去,就是花园角
门。抹过木香棚,三间小卷棚,名唤翡翠轩,乃西门
庆夏月纳凉之所。前后帘拢掩映,四面花竹阴森,里
面一明两暗书房。有画童儿小厮在那里扫地,说:“应
二爹和韩大叔来了!”二人掀开帘子。进入明间内,
书童看见便道:“请坐。俺爹刚才进后边去了。”一面
使画童儿请去。画童儿走到后边金莲房内,问:“春
梅姐,爹在这里?”春梅骂道:“贼见鬼小奴才儿!
爹在间壁六娘房里不是,巴巴的跑来这里问!”画童
便走过这边,只见绣春在石台基上坐的,悄悄问:“爹
在房里?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在书房里等爹说话。”
绣春道:“爹在房里,看着娘与哥裁衣服哩。”原来西
门庆拿出口匹尺头来,一匹大红纻丝,一匹鹦哥绿潞
绸,教李瓶儿替官哥裁毛衫、披袄、背心、护顶之类。
在炕上正铺着大红毡条。奶子抱着哥儿,迎春执着熨
斗。只见绣春进来,悄悄拉迎春一把,迎春道:“你
拉我怎么的?拉撇了这火落在毡条上。”李瓶儿便问:
“你平白拉他怎的?”绣春道:“画童说应二爹来了,
请爹说话。”李瓶儿道:“小奴才儿,应二爹来,你进
来说就是了,巴巴的扯他!” 

西门庆分咐画童:“请二爹坐坐,我就来。”于是
看裁完了衣服,便衣出来,书房内见伯爵二人,作揖
坐下,韩道国打横。吃了茶,伯爵就开言说道:“韩
大哥,你有甚话,对你大官府说。”西门庆道:“你有
甚话说来。”韩道国才待说“街坊有伙不知姓名棍
徒……”,被应伯爵拦住便道:“贤侄,你不是这等说
了。噙着骨秃露着肉,也不是事。对着你家大官府在
这里,越发打开后门说了罢:韩大哥常在铺子里上宿,
家下没人,止是他娘子儿一人,还有个孩儿。左右街
坊,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见无人在家,时常打砖掠
瓦鬼混。欺负的急了,他令弟韩二哥看不过,来家骂
了几句,被这起光棍不由分说,群住了打个臭死。如
今部拴在铺里,明早要解了往本县李大人那里去。他
哭哭啼啼,央烦我来对哥说,讨个帖儿,对李大人说
说,青目一二。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只不要他令正
出官就是了。”因说:“你把那说帖儿拿出来与你大官
人瞧,好差人替你去。”韩道国便向袖中取出,连忙
双膝跪下,说道:“小人忝在老爹门下,万乞老爹看
应二叔分上,俯就一二,举家没齿难忘。”西门庆一
把手拉起,说道:“你请起来。”于是观看帖儿,上面
写着:“犯妇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门庆道:“这帖
子不是这等写了!只有你令弟韩二一人就是了。”向
伯爵道:“比时我拿帖对县里说,不如只分咐地方改
了报单,明日带来我衙门里来发落就是了。”伯爵教:
“韩大哥,你还与恩老爹下个礼儿。这等亦发好了!”
那韩道国又倒身磕头下去。西门庆教玳安:“你外边
快叫个答应的班头来。”不一时,叫了个穿青衣的节
级来,在旁边伺候。西门庆叫近前,分咐:“你去牛
皮街韩伙计住处,问是那牌那铺地方,对那保甲说,
就称是我的钧语,分咐把王氏即时与我放了。查出那
几个光棍名字来,改了报帖,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
门里听审。”那节级应诺,领了言语出门。伯爵道:“韩
大哥,你即一同跟了他,干你的事去罢,我还和大官
人说话哩。”那韩道国千恩万谢出门,与节级同往牛
皮街干事去了。 

西门庆陪伯爵在翡翠轩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儿:
“你去对你大娘说,昨日砖厂刘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
打开筛了来,我和应二叔吃,就把糟鲥鱼蒸了来。”
伯爵举手道:“我还没谢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
好鲫鱼与我。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
说,拿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
块儿,拿他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
个磁罐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
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西
门庆告诉:“刘太监的兄弟刘百户,因在河下管芦苇
场,赚了几两银子,新买了一所庄子在五里店,拿皇
木盖房,近日被我衙门里办事官缉听着,首了。依着
夏龙溪,饶受他一百两银子,还要动本参送,申行省
院。刘太监慌了,亲自拿着一百两银子到我这里,再
三央及,只要事了。不瞒你说,咱家做着些薄生意,
料也过了日子,那里希罕他这样钱!况刘太监平日与
我相交,时常受他些礼,今日因这些事情,就又薄了
面皮?教我丝毫没受他的,只教他将房屋连夜拆了。
到衙门里,只打了他家人刘三二十,就发落开了。事
毕,刘太监感情不过,宰了一口猪,送我一坛自造荷
花酒,两包糟鲥鱼,重四十斤,又两匹妆花织金缎子,
亲自来谢。彼此有光,见个情分。”伯爵道:“哥,你
是希罕这个钱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没
有,他不挝些儿,拿甚过日?哥,你自从到任以来,
也和他问了几桩事儿?”西门庆道:“大小也问了几
件公事。别的到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蹋婪,有事不
论青红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甚么道理!我
便再三扭着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着这刑
条,还放些体面才好。’”说未了,酒菜齐至。西门庆
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不说两个说话儿,坐更余方散。且说那伙人,见
青衣节级下地方,把妇人王氏放回家去,又拘总甲,
查了各人名字,明早解提刑院问理,都各人口面相觑。
就知韩道国是西门庆家伙计,寻的本家(扌历)子,
只落下韩二一人在铺里。都说这事弄的不好了。这韩
道国又送了节级五钱银子,登时间保甲查写那几个名
字,送到西门庆宅内,单等次日早解。 

过一日,西门庆与夏提刑两位官,到衙门里坐厅。
该地方保甲带上人去,头一起就是韩二,跪在头里。
夏提刑先看报单:“牛皮街一牌四铺总甲萧成,为地
方喧闹事……”第一个就叫韩二,第二个车淡,第三
个管世宽,第四个游守,第三个郝贤。都叫过花名去。
然后问韩二:“为什么起来?”那韩二先告道:“小的
哥是买卖人,常不在家住的,小男幼女,被街坊这几
个光棍,要便弹打胡博词儿,坐在门首,胡歌野调,
夜晚打砖,百般欺负。小的在外另住,来哥家看视,
含忍不过,骂了几句。被这伙棍徒,不由分说,揪倒
在地,乱行踢打,获在老爷案下。望老爷查情。”夏
提刑便问:“你怎么说?”那伙人一齐告道:“老爷休
信他巧对!他是耍钱的捣鬼。他哥不在家,和他嫂子
王氏有奸。王氏平日倚逞刁泼毁驾街坊。昨日被小的
们捉住,见有底衣为证。”夏提刑因问保甲萧成:“那
王氏怎的不见?”萧成怎的好回节级放了?只说:“王
氏脚小,路上走不动,便来。”那韩二在下边,两只
眼只看着西门庆。良久,西门庆欠身望夏提刑道:“长
官也不消要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这光棍来调
戏他不遂,捏成这个圈套。”因叫那为首的车淡上去,
问道:“你在那里捉住那韩二来?”众人道:“昨日在
他屋里捉来。”又问韩二:“王氏是你甚么人?”保甲
道:“是他嫂子儿。”又问保甲:“这伙人打那里进他
屋里?”保甲道:“越墙进去。”西门庆大怒,骂道:
“我把你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亲,
莫不不许上门行走?相你这起光棍,你是他什么人,
如何敢越墙进去?况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
非奸即盗了。”喝令左右拿夹棍来,每人一夹、二十
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况四五个都是少年
子弟,出娘胞胎未经刑杖,一个个打的号哭动天,呻
吟满地。这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口,分咐:“韩二
出去听候。把四个都与我收监,不日取供送问。”四
人到监中都互相抱怨,个个都怀鬼胎。监中人都吓恐
他:“你四个若送问,都是徒罪。到了外府州县,皆
是死数。”这些人慌了,等的家下人来送饭,捎信出
去,教各人父兄使钱,上下寻人情。内中有拿人情央
及夏提刑,夏提刑说:“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门老爹
门下的伙计。他在中间扭着要送问,同僚上,我又不
好处得。你须还寻人情和他说去。”也有央吴大舅出
来说的。人都知西门庆家有钱,不敢来打点。 

四家父兄都慌了,会在一处。内中一个说道:“也
不消再央吴千户,他也不依。我闻得人说,东街上住
的开绸绢铺应大哥兄弟应二,和他契厚。咱不如凑了
几十两银子,封与应二,教他替咱们说说,管情极好。”
于是车淡的父亲开酒店的车老儿为首,每人拿十两银
子来,共凑了四十两银子,齐到应伯爵家,央他对西
门庆说。伯爵收下,打发众人去了。他娘子儿便说:
“你既替韩伙计出力,摆布这起人,如何又揽下这银
子,反替他说方便,不惹韩伙计怪?”伯爵道:“我
可知不好说的。我别自有处。”因把银子兑了十五两,
包放袖中,早到西门庆家。西门庆还未回来。伯爵进
厅上,只见书童正从西厢房书房内出来,头带瓦楞帽
儿,撇着金头莲瓣簪子,身上穿着苏州绢直掇,玉色
纱(衤旋)儿,凉鞋净袜。说道:“二爹请客位内坐。”
交画童儿后边拿茶去,说道:“小厮,我使你拿茶与
应二爹,你不动,且耍子儿。等爹来家,看我说不说!”
那小厮就拿茶去了。伯爵便问:“你爹衙门里还没来
家?”书童道:“刚才答应的来,说爹衙门散了,和
夏老爹门外拜客去了。二爹有甚话说?”伯爵道:“
没甚话。”书童道:“二爹前日说的韩伙计那事,爹昨日
到衙门里,把那伙人都打了收监,明日做文书还要送
问他。”伯爵拉他到僻静处,和他说:“如今又一件,
那伙人家属如此这般,听见要送问,都害怕了。昨日
晚夕,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三跪着央及我,教对你爹
说。我想我已是替韩伙计说在先,怎又好管他的,惹
的韩伙计不怪?没奈何,教他四家处了这十五两银子,
看你取巧对你爹说,看怎么将就饶他放了罢。”因向
袖中取出银子来递与书童。书童打开看了,大小四锭
零四块。说道:“既是应二爹分上,交他再拿五两来,
待小的替他说,还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吴大舅亲
自来和爹说了,爹不依。小的虼蚤脸儿——好大面皮!实
对二爹说,小的这银子,不独自一个使,还破些钞儿,
转达知俺生哥的六娘,绕个弯儿替他说,才了他此事。”
伯爵道:“既如此,等我和他说。你好歹替他上心些,
他后晌些来讨回话。”书童道:“爹不知多早来家,你
教他明日早来罢。”说毕,伯爵去了。 

这书童把银子拿到铺子,镏下一两五钱来,教人
买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
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穰卷
儿,送到来兴儿屋里,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安
排端正。那一日,潘金莲不在家,从早间就坐轿子往
门外潘姥姥家做生日去了。书童使画童儿用方盒把下
饭先拿在李瓶儿房中,然后又提了一坛金华酒进去。
李瓶儿便问:“是那里的?”画童道:“是书童哥送来
孝顺娘的。”李瓶儿笑道:“贼囚!他怎的孝顺我?”
良久,书童儿进来,见瓶儿在描金炕床上,引着玳瑁
猫儿和哥儿耍子。因说道:“贼囚!你送了这些东西
来与谁吃,”那书童只是笑。李瓶儿道:“你不言语,
笑是怎的说?”书童道:“小的不孝顺娘,再孝顺谁!”
李瓶儿道:“贼囚!你平白好好的,怎么孝顺我?你
不说明白,我也不吃。”那书童把酒打开,菜蔬都摆
在小桌上,教迎春取了把银素筛了来,倾酒在锺内,
双手递上去,跪下说道:“娘吃过,等小的对娘说。”
李瓶儿道:“你有甚事,说了我才吃。不说,你就跪
一百年,我也是不吃。”又道:“你起来说。”那书童
于是把应伯爵所央四人之事,从头诉说一遍:“他先
替韩伙计说了,不好来说得,央及小的先来禀过娘。
等爹问,休说是小的说,只假做花大舅那头使人来说。
小的写下个帖儿在前边书房内,只说是娘递与小的,
教与爹看。娘再加一美言。况昨日衙门里爹已是打过
他,爹胡乱做个处断,放了他罢,也是老大的阴骘。”
李瓶儿笑道:“原来也是这个事!不打紧,等你爹来
家,我和他说就是了。你平白整治这些东西来做什
么?”又道:“贼囚!你想必问他起发些东西了,”书
童道:“不瞒娘说,他送了小的五两银子。”李瓶儿道:
“贼囚!你倒且是会排铺赚钱!”于是不吃小锺,旋
教迎春取了个大银衢花杯来,先吃了两锺,然后也回
斟一杯与书童吃。书童道:“小的不敢吃,吃了快脸
红,只怕爹来看见。”李瓶儿道:“我赏你吃,怕怎的!”

于是磕了头起来,一吸而饮之。李瓶儿把各样嘎饭拣
在一个碟儿里,教他吃。那小厮一连陪他吃了两大杯,
怕脸红就不敢吃,就出来了。到了前边铺子里,还剩
了一半点心嘎饭,摆在柜上,又打了两提坛酒,请了
傅伙计、贲四、陈敬济、来兴儿、玳安儿。众人都一
阵风卷残云,吃了个净光。就忘了教平安儿吃。 

那平安儿坐在大门首,把嘴谷都着。不想西门庆
约后晌从门外拜了客来家,平安看见也不说。那书童
听见喝道之声,慌的收拾不迭,两三步叉到厅上,与
西门庆接衣服。西门庆便问:“今日没人来?”书童
道:“没人。”西门庆脱了衣服,摘去冠帽,带上巾帻,
走到书房内坐下。书童儿取了一盏茶来递上,西门庆
呷了一口放下。因见他面带红色,便问:“你那里吃
酒来?”这书童就向桌上砚台下取出一纸柬帖与西门
庆瞧,说道:“此是后边六娘叫小的到房里,与小的
的,说是花大舅那里送来,说车淡等事。六娘教小的
收着与爹瞧。因赏了小的一盏酒吃,不想脸就红了。”
西门庆把帖观看,上写道:“犯人车淡四名,乞青目。”

看了,递与书童,分咐:“放在我书箧内,教答应的
明日衙门里禀我。”书童一面接了放在书箧内,又走
在旁边侍立。西门庆见他吃了酒,脸上透出红白来,
红馥馥唇儿,露着一口糯米牙儿,如何不爱。于是淫
心辄起,搂在怀里,两个亲嘴咂舌头。那小郎口噙香
茶桂花饼,身上薰的喷鼻香。西门庆用手撩起他衣服,
褪了花裤儿,摸弄他屁股。因嘱咐他:“少要吃酒,
只怕糟了脸。”书童道:“爹分咐,小的知道。”两个
在屋里正做一处。忽一个青衣人,骑了一匹马,走到
大门首,跳下马来,向守门的平安作揖,问道:“这
里是问刑的西门庆老爹家?”那平安儿因书童不请他
吃东道,把嘴头子撅着,正没好气,半日不答应。那
人只顾立着,说道:“我是帅府周老爷差来,送转帖
与西门老爹看。明日与新平寨坐营须老爹送行,在永
福寺摆酒。也有荆都监老爹,掌刑夏老爹,营里张老
爹,每位分资一两。迳来报知,累门上哥禀禀进去,
小人还等回话。”那平安方拿了他的转帖入后边,打
听西门庆在花园书房内,走到里面,转过松墙,只见
画童儿在窗外台基上坐的,见了平安摆手儿。那平安
就知西门庆与书童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听觑。
半日,听见里边气呼呼,跐的地平一片声响。西门庆
叫道:“我的儿,把身子调正着,休要动。”就半日没
听见动静。只见书童出来,与西门庆舀水洗手,看见
平安儿、画童儿在窗子下站立,把脸飞红了,往后边
拿去了。平安拿转帖进去,西门庆看了,取笔画了知,
分咐:“后边问你二娘讨一两银子,教你姐夫封了,
付与他去。”平安儿应诺去了。 

书童拿了水来,西门庆洗毕手,回到李瓶儿房中。
李瓶儿便问:“你吃酒?教丫头筛酒你吃。”西门庆看
见桌子底下放着一坛金华酒,便问:“是那里的?”
李瓶儿不好说是书童儿买进来的,只说:“我一时要
想些酒儿吃,旋使小厮街上买了这坛酒来。打开只吃
了两锺儿,就懒待吃了。”西门庆道:“阿呀,前头放
着酒,你又拿银子买!前日我赊了丁蛮子四十坛河清
酒,丢在西厢房内。你要吃时,教小厮拿钥匙取去。”
李瓶儿还有头里吃的一碟烧鸭子、一碟鸡肉、一碟鲜
鱼没动,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薰肉,
放下桌儿,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西门庆更不问这嘎
饭是那里,可见平日家中受用,这样东西无日不吃。
西门庆饮酒中间想起,问李瓶儿:“头里书童拿的那
帖儿是你与他的?”李瓶儿道:“是门外花大舅那里
来说,教你饶了那伙人罢。”西门庆道:“前日吴大舅
来说,我没依。若不是,我定要送问这起光棍。既是
他那里分上,我明日到衙门里,每人打他一顿放了罢。”
李瓶儿道:“又打他怎的?打的那雌牙露嘴。甚么模
样!”西门庆道:“衙门是这等衙门,我管他雌牙不雌
牙。还有比他娇贵的。”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做
这刑名官,早晚公门中与人行些方便儿,也是你个阴
骘,别的不打紧,只积你这点孩儿罢。”西门庆道:“可
说什么哩!”李瓶儿道:“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
得将就将就些儿,那里不是积福处。”西门庆道:“公
事可惜不的情儿。” 

两个正饮酒中间,只见春梅掀帘子进来。见西门
庆正和李瓶儿腿压着腿儿吃酒,说道:“你每自在吃
的好酒儿!这咱晚就不想使个小厮接接娘去?只有来
安儿一个跟着轿子,隔门隔户,只怕来晚了,你倒放
心!”西门庆见他花冠不整,云鬓蓬松,便满脸堆笑
道:“小油嘴儿,我猜你睡来。”李瓶儿道:“你头上
挑线汗巾儿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拉拉!”因让他:“好
甜金华酒,你吃锺儿。”西门庆道:“你吃,我使小厮
接你娘去。”那春梅一手按着桌儿且兜鞋,因说道:“我
才睡起来,心里恶拉拉,懒待吃。”西门庆道:“你看
不出来,小油嘴吃好少酒儿!”李瓶儿道:“左右今日
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锺儿怕怎的?”春梅道:“六娘,
你老人家自饮,我心里本不待吃,俺娘在家不在家便
怎的?就是娘在家,遇着我心不耐烦,他让我,我也
不吃。”西门庆道:“你不吃,喝口茶儿罢。我使迎春
前头叫个小厮,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盏木樨
芝麻薰笋泡茶递与他。那春梅似有如无,接在手里,
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说道:“你不要教迎春叫去。
我已叫了平安儿在这里,他还大些。”西门庆隔窗就
叫平安儿。那小厮应道:“小的在这里伺候。”西门庆
道:“你去了,谁看大门?”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
儿在门上。”西门庆道:“既如此,你快拿个灯笼接去
罢。” 

平安儿于是迳拿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迎到半路,
只见来安儿跟着轿子从南来了。原来两个是熟抬轿的,
一个叫张川儿,一个叫魏聪儿。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轿
扛子,说道:“小的来接娘来了。”金莲就叫平安儿问
道:“是你爹使你来接我?谁使你来?”平安道:“是
爹使我来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来了。”金莲道:“你
爹想必衙门里没来家。”平安道:“没来家?门外拜了
人,从后晌就来家了。在六娘房里,吃的好酒儿。若
不是姐旋叫了小的进去,催逼着拿灯笼来接娘,还早
哩!小的见来安一个跟着轿子,又小,只怕来晚了,
路上不方便,须得个大的儿来接才好,小的才来了。”
金莲又问:“你来时,你爹在那里?”平安道:“小的
来时,爹还在六娘房里吃酒哩。姐禀问了爹,才打发
了小的来了。”金莲听了,在轿子内半日没言语,冷
笑骂道:“贼强人,把我只当亡故了的一般。一发在
那淫妇屋里睡了长觉罢了。到明日,只交长远倚逞那
尿胞种,只休要晌午错了。张川儿在这里听着,也没
别人。你脚踏千家门、万家户,那里一个才尿出来的
孩子,拿整绫缎尺头裁衣裳与他穿?你家就是王十万,
使的使不的?”张川儿接过来道:“你老人家不说,
小的也不敢说,这个可是使不的。不说可惜,倒只恐
折了他,花麻痘疹还没见,好容易就能养活的大?去
年东门外一个大庄屯人家,老儿六十岁,见居着祖父
的前程,手里无碑记的银子,可是说的牛马成群,米
粮无数,丫鬟侍妾成群,穿袍儿的身边也有十七八个。
要个儿子花看样儿也没有。东庙里打斋,西寺里修供,
舍经施像,那里没求到?不想他第七个房里,生了个
儿子,喜欢的了不得。也像咱当家的一般,成日如同
掌儿上看擎,锦绣窝儿里抱大。糊了三间雪洞儿的房,
买了四五个养娘扶持。成日见了风也怎的,那消三岁,
因出痘疹丢了。休怪小的说,倒是泼丢泼养的还好。”
金莲道:“泼丢泼养?恨不得成日金子儿裹着他哩!”
平安道:“小的还有桩事对娘说。小的若不说,到明
日娘打听出来,又说小的不是了。便是韩伙计说的那
伙人,爹衙门里都夹打了,收在监里,要送问他。今
早应二爹来和书童儿说话,想必受了几两银子,大包
子拿到铺子里,就便凿了二三两使了。买了许多东西
嘎饭,在来兴屋里,教他媳妇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
里,又买了两瓶金华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边
铺子里,和傅二叔、贲四、姐夫、玳安、来兴众人打
伙儿,直吃到爹来家时分才散了。”金莲道:“他就不
让你吃些?”平安道:“他让小的?好不大胆的蛮奴
才!把娘每还不放在心上。不该小的说,还是爹惯了
他,爹先不先和他在书房里干的龌龊营生。况他在县
里当过门子,什么事儿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蛮奴才
打发了,到明日咱这一家子吃他弄的坏了。”金莲问
道:“在你六娘屋里吃酒,吃的多大回?”平安儿道:
“吃了好一日儿。小的看见他吃的脸儿通红才出来。”
金莲道:“你爹来家,就不说一句儿?”平安道:“爹
也打牙粘住了,说什么!”金莲骂道:“恁贼没廉耻的
昏君强盗!卖了儿子招女婿,彼此腾倒着做。”嘱付
平安:“等他再和那蛮奴才在那里干这龌龊营生,你
就来告我说。”平安道:“娘分咐,小的知道。娘也只
放在心里,休要题出小的一字儿来。”于是跟着轿子,
直说到家门首。 

潘金莲下了轿,先进到后边拜见月娘。月娘道:
“你住一夜,慌的就来了?”金莲道:“俺娘要留我
住。他又招了俺姨那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家过活,
都挤在一个炕上,谁住他!又恐怕隔门隔户的,教我
就来了。俺娘多多上复姐姐:多谢重礼。”于是拜毕
月娘,又到李娇儿、孟玉楼众人房里,都拜了。回到
前边,打听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说话,迳来拜李瓶儿。
李瓶儿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笑着迎接进房里来,说
道:“姐姐来家早,请坐,吃锺酒儿。”教迎春:“快
拿座儿与你五娘坐。”金莲道:“今日我偏了杯,重复
吃了双席儿,不坐了。”说着,扬长抽身就去了。西
门庆道:“好奴才,恁大胆,来家就不拜我拜儿?”
那金莲接过来道:“我拜你?还没修福来哩。奴才不
大胆,什么人大胆!”看官听说:潘金莲这几句话,
分明讥讽李瓶儿,说他先和书童儿吃酒,然后又陪西
门庆,岂不是双席儿,那西门庆怎晓得就理。正是: 

情知语是针和丝,就地引起是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