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读书俱乐部-序 + 第一回

行云流声  04/27   57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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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金瓶梅》,秽书也。袁石公亟称之,亦自寄其牢骚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如诸妇多矣,而独以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命名者,亦楚《梼杌》之意也。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为更惨耳。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绘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之汗下。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余尝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儿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为这乌江设此一着耳。”同座闻之,叹为有道之言。若有人识得此意,方许他读《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几为导淫宣欲之尤矣。奉劝世人,勿为西门之后车可也。

东吴弄珠客题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诗曰: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又诗曰: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一首诗,是昔年大唐国时,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入圣超凡的豪杰,到后来位居紫府,名列仙班, 率领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姓吕名岩,道号纯阳子祖师所作。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 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 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虽是如此说,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唯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怎见得他的利害?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受尽无限凄凉,耐尽无端懊恼,晚来摸一摸米瓮,苦无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厨前,愧无半星烟火,妻子饥寒, 一身冻馁,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那讨馀钱沽酒!更 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 分外消磨,怎能勾与人争气!正是:
   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思饮酒真个琼浆玉液,不数那琥珀杯流;要斗气钱可通神, 果然是颐指气使。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罆痔, 真所谓得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恶态, 莫有甚于此者。这两等人,岂不是受那财的利害处! 如今再说那色的利害。请看如今世界,你说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闭门不纳的鲁男子,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古今能有几人?至如三妻四妾,买笑追欢的, 又当别论。还有那一种好色的人,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百计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着手时节,只图那一瞬欢娱,也全不顾亲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时不知用了多少滥钱,费了几遭酒食。正是:
   三杯花作合,两盏色媒人。

到后来情浓事露,甚而斗狠杀伤,性命不保,妻孥难顾,事业成灰。就如那石季伦泼天豪富,为绿珠命丧囹圄;楚霸王气概拔山,因虞姬头悬垓下。真说谓:‚生我之门死我户,看得破时忍不过‛。这样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利害处!

说便如此说,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勤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 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 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 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萫,如电复如露。‛见得人生在世, 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由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假饶倾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 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若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 非窠,倒得个清闭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术臹,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 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 个斗宠争强,萨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 来也免不得尸横灯萫,血染空房。正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有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 饶有几贯家资,年纪二十六七。这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他父亲西门达,原走川广贩药材,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只为这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单生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 惜,听其所为,所以这人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 一自父母亡后,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学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 第一个最相契的,姓应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落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因此人都起他一个浑名叫做应花子。又会一腿好气毬,双陆棋子,件件皆通。第二 个姓谢名希大,字子纯,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 自幼父母双亡,游手好闲,把前程丢了,亦是帮闲勤儿,会一手好琵琶。自这两个与西门庆甚合得来。其余还有几个,都是些破落户,没名器的。一个叫做祝实念,表字贡诚。一个叫做孙天化,表字伯修,绰号孙寡嘴。一个叫做吴典恩,乃是本县阴阳生,因事革 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往来。还有一个云参将的兄弟叫做云理守,字非去。一个叫做常臷节,表字坚初。一个叫做卜志道。一个叫做白赉光,表字光汤。说这白赉光,众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听的,他却自己解说道:‚不然我也改了,只为当初取名的时节,原是一个门馆先生,说我姓白, 当初有一个什么故事,是白鱼跃入武王舟。又说有两句书是‘周有大赉,于汤有光’,取这个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汤。我因他有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 说这一干共十数人,见西门庆手里有钱,又撒漫肯使, 所以都乱撮哄着他耍钱饮酒,嫖赌齐行。正是:
   把盏衔杯意气深,兄兄弟弟抑何亲。
   一朝平地风波起,此际相交才见心。

说话的,这等一个人家,生出这等一个不肖的儿子,又搭了这等一班无益有损的朋友,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还有甚长进的日子!却有一个缘故,只为这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 就是那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搅说事过钱, 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门大官人。这西门大官人先头浑家陈氏早逝,身边只生得一个女儿,叫做西门大姐,就许与东京八十万禁 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为室,尚未过门。 只为亡了浑家,无人管理家务,新近又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这吴氏年纪二十五六, 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后来嫁到西门庆家, 都顺口叫他月娘。却说这月娘秉性贤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随。房中也有三四个丫鬟妇女,都是西门庆收用 过的。又尝与勾栏内李娇儿打热,也娶在家里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丢儿,包了些时,也娶来家做了第三房。只为卓二姐身子瘦怯, 时常三病四痛,他却又去飘风戏月,调弄人家妇女。 正是:
   东家歌笑醉红颜,又向西邻开玳宴。
   几日碧桃花下卧,牡丹开处总堪怜。

话说西门庆一日在家闲坐,对吴月娘说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出月初三日,却是我兄弟们的会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两席齐整的酒席,叫两个唱的姐儿,自恁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玩耍一日。你与我料理料理。‛吴月娘便道:‚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 那一个是那有良心和行货!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几时曾有个家哩!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劝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门庆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些说话,我却有些不耐烦听他。依你说,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使着他, 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就是那谢子纯 这个人,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这等计较罢,只管恁会来会去,终不着个切实。咱不如到了会期,都结拜了兄弟罢,明日也有个靠傍些。‛吴月娘接过来道:‚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西门庆笑道:‚自恁长把人靠得着, 却不更好了。咱只等应二哥来,与他说这话罢。‛

正说着话,只见一个小厮儿,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觉,原是西门庆贴身伏侍的,唤名玳安儿,走到面前来说:‚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见爹说话哩。‛西门庆道:"我正说他,他却两个就来了。‛一面走到厅上来,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却下丝鞋净袜,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谢的谢希大。见西门庆出来,一齐立起身来,边忙作揖道:‚哥在家,连日少看。"西门庆让他坐下,一面唤茶来吃,说道:‚你们好人儿,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不出来走跳,你们通 不来傍个萫儿。‛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说哥哥要说哩。‛;因对西门庆道:‚哥,你怪的是。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自咱们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西门庆因问道:‚你这两日在那里来?"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就是哥这边二嫂子的侄女儿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儿。几时儿不见他,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到明日成人的时候,还不知怎的样好哩!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二爹,千万寻个好子弟梳笼他。’敢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西门庆道:‚有这等事!等咱空闲了去瞧瞧。‛谢希大接过来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颜色。‛西门庆道: ‚昨日便在他家,前几日却在那里去来?‛伯爵道: ‚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 发送他出门。他嫂子再三向我说,叫我拜上哥,承哥这里送了香楮奠礼去,因他没有宽转地方儿,晚夕又没甚好酒席,不好请哥坐的,甚是过不意去。‛西门庆道:"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 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正要拿甚答谢答谢,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谢希大便叹了一口气道:‚咱会中兄弟十人,却又少他一个了。‛因向伯爵说:‚出月初三日,又是会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烦大官人这里破费,兄弟们顽耍一日哩。‛西门庆便道:‚正是,我刚才正对房下说来, 咱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无过只是吃酒顽耍,不着 一个切实,倒不如寻一个寺院里,写上一个疏头,结拜做了兄弟,到后日彼此扶持,有个傍靠。到那日, 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买办三牲,众兄弟也便随多少各出些分资。不是我科派你们,这结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见些情分。‛伯爵连忙道:‚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的心。只是俺众人们, 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西门庆笑道:‚怪狗才,谁要你多来!你说这话。‛谢希大道:‚结拜须得十个方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没了,却教谁补?‘西门庆沉吟了一回,说道:‚咱这间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监侄儿,手里肯使一股滥钱,常在院中走动。他家后边院子与咱家只隔着一层壁儿,与我甚说得来,咱不如叫小厮邀他邀去。‛应伯爵拍着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着吴银儿的花子虚么?‛;西门庆道:‚正是他!‛ 伯爵笑道:‚哥,快叫那个大官儿邀他去。与他往来 了,咱到日后,敢又有一个酒碗儿。‛西门庆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馋痨痞哩,说着的是吃。‛大家笑了一 回。西门庆旋叫过玳安儿来说’你到间壁花家去, 对你花二爹说,如此这般:‘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 要结拜十兄弟,敢叫我请二爹上会哩。’看他怎的说, 你就来回我话。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对他二娘说罢。"玳安儿应诺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还在哥这里是,还在寺院里好?"希大道:‚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 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庙。这两个去处,随分那里去罢。‛西门庆道:‚这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他那里又宽展又幽静。‛伯爵接过来道:‚哥说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谢家嫂子相好,故要荐与他去的。‘希大笑骂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说说就放出屁来了。‛

正说笑间,只见玳安儿转来了,因对西门庆说道: ‘他二爹不在家,俺对他二娘说来。二娘听了,好不欢喜,说道:‘既是你西门爹携带你二爹做兄弟,那有个不来的。等来家我与他说,至期以定撺掇他来, 多拜上爹。’又与了小的两件茶食来了。‛西门庆对应、 谢二人道:‚自这花二哥,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 说毕,又拿一盏茶吃了,二人一齐起身道:‚哥,别了罢,咱好去通知众兄弟,纠他分资来。哥里先去与吴道官说声。‛西门庆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罢。‛于是一齐送出大门来。应伯爵走了几步,回转来道:‚那日可要叫唱的?‛西门庆道’这也罢了, 弟兄们说说笑笑,到有趣些。‛说毕,伯爵举手,和希大一路去了。

话休饶舌,捻指过了四五日,却是十月初一日。西门庆早起,刚在月娘房里坐的,只见一个才留头的小厮儿,手里拿着个描金退光拜匣,走将进来,向西门庆磕了一个头儿,立起来站在傍边说道:’俺是花家,俺爹多拜上西门爹。那日西门爹这边叫大官儿请 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门了,不曾当面领教的。闻得爹这边是初三日上会,俺爹特使小的先送这些分资来, 说爹这边胡乱先用着,等明日爹这里用过多少派开, 该俺爹多少,再补过来便了。'西门庆拿起封袋一看, 签上写着‚分资一两‛,便道:‚多了,不消补的。到后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众爹上庙去。‛那小 厮儿应道:‘小的知道。‛刚待转身,被吴月娘唤住, 叫大丫头玉箫在食箩里拣了两件蒸酥果馅儿与他。因说道:‚这是与你当茶的。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你说西门大娘说,迟几日还要请娘过去坐半日儿哩。‛那小厮接了,又磕了一个头儿,应着去了。

西门庆才打发花家小厮出门,只见应伯爵家应宝夹着个拜匣,玳安儿引他进来见了,磕了头,说道:’俺爹纠了众爹们分资,叫小的送来,爹请收了。‛ 西门庆取出来看,共总八封,也不拆看,都交与月娘, 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庙,好凑着买东西。‛说毕,打发应宝去了。立起身到那边看卓二姐。刚走到坐下, 只见玉箫走来,说道:'娘请爹说话哩。‛西门庆道: ‚怎的起先不说来?‛随即又到上房,看见月娘摊着些纸包在面前,指着笑道:‚你看这些分子,止有应二的是一钱二分八成银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 分的,都是些红的黄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没见这银子来,收他的也污个名,不如掠还他罢。‛西门庆道:‚你也耐烦,丢着罢,咱多的也包补,在乎这些!‛说着一直往前去了。

到了次日初二日,西门庆称出四两银子,叫家人来兴儿买了一口猪、一口羊、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札、鸡鸭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钱银子,旋叫了大家人来保和玳安儿、来兴三个:‚送到玉皇庙去,对你吴师父说:‘俺爹明日结拜兄弟,要劳师父做纸疏辞, 晚夕就在师父这里散福。烦师父与俺爹预备预备,俺爹明早便来。’‛只见玳安儿去了一会,来回说:'已送去了,吴师父说知道了。‛

须臾,过了初二,次日初三早,西门庆起来梳洗毕,叫玳安儿:'你去请花二爹,到咱这里吃早饭, 一同好上庙去。一发到应二叔家,叫他催催众人。‛ 玳安应诺去,刚请花子虚到来,只见应伯爵和一班兄弟也来了,却正是前头所说的这几个人。为头的便是 应伯爵,谢希大、孙天化、祝念实、吴典恩、云理守、 常臷节、白赉光,连西门庆、花子虚共成十个。进门来一齐箩圈作了一个揖。伯爵道: "咱时候好去了。‛ 西门庆道:"也等吃了早饭着。"便叫:"拿茶来。"一 面叫:"看菜儿。"须臾,吃毕早饭,西门庆换了一身衣服,打选衣帽光鲜,一齐径往玉皇庙来。不到数里之遥,早望见那座庙门,造得甚是雄峻。但见:
殿宇嵯峨,宫墙高耸。正面前起着一座墙门八字, 一带都粉赭色红泥;进里边列着三条甬道川纹,四方都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辉煌,两廊下檐阿峻峭。 三清圣祖庄严宝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后殿。 进入第二重殿后,转过一重侧门,却是吴道官的道院。进的门来,两下都是些瑶草琪花,苍松翠竹。

西门庆抬头一看,只见两边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道:
   洞府无穷岁月,壶天别有乾坤。

上面三间敞厅,却是吴道官朝夕做作功课的所在。 当日铺设甚是齐整,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阘玉皇上帝, 两边列着的紫府星官,侧首挂着便是马、赵、温、关 四大元帅。当下吴道官却又在经堂外躬身萨接。西门庆一起人进入里边,献茶已罢,众人都起身,四围观看。白赉光携着常臷节手儿,从左边看将过来,一到马元帅面前,见这元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面上画着三只眼睛,便叫常臷节道:"哥,这却是怎的说? 如今世界,开只眼闭只眼儿便好,还经得多出只眼睛看人破绽哩!"应伯爵听见,走过来道:"呆兄弟,他多只眼儿看你倒不好么?"众人笑了。常臷节便指着下首温元帅道:"二哥,这个通身蓝的,却也古怪, 敢怕是卢杞的祖宗."伯爵笑着猛叫道:“吴先生你过来,我与你说个笑话儿。”那吴道官真个走过来听他。 伯爵道:“一个道家死去,见了阎王,阎王问道:‘你是什么人?’道者说:‘是道士。’阎王叫判官查他, 果系道士,且无罪孽。这等放他还魂。只见道士转来, 路上遇着一个染房中的博士,原认得的,那博士问道: ‘师父,怎生得转来?’道者说:‘我是道士,所以放我转来。’那博士记了,见阎王时也说是道士。那阎王叫查他身上,只见伸出两只手来是蓝的,问其何故。那博士打着宣科的声音道:‘曾与温元帅搔胞。’’’ 说的众人大笑。一面又转过右首来,见下首供着个红脸的却是关帝。上首又是一个黑面的是赵元坛元帅, 身边画着一个大老虎。白赉光指着道:‚哥,你看这老虎,难道是吃素的,随着人不妨事么?‛伯爵笑道: ‚你不知,这老虎是他一个亲随的伴当儿哩。”谢希大听得走过来,伸出舌头道:“这等一个伴当随着, 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么?”伯爵笑着向西门庆道:“这等亏他怎地过来!”西门庆道:“却怎的说?”伯爵道:“子纯一个要吃他的伴当随不的, 似我们这等七八个要吃你的随你,却不吓死了你罢了。”说着,一齐正大笑时,吴道官走过来,说道:“官人们讲这老虎,只俺这清河县,这两日好不受这老虎的亏!往来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猎户,也害死了十来人。”西门庆问道:“是怎的来?”吴道官道: “官人们还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晓的,只因日前一个小徒,到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那里去化些钱粮,整整住了五七日,才得过来。俺这清河县近着沧州路上, 有一条景阳冈,冈上新近出了一个吊睛白额老虎,时常出来吃人。客商过往,好生难走,必须要成群结伙而过。如今县里现出着五十两赏钱,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怜这些猎户,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白赉光跳起来道:“咱今日结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银子使。”西门庆道:“你性命不值钱么?”白赉光笑道:“有了银子,要性命怎的!”众人齐笑起来。应伯爵道:“我再说个笑话你们听:一个人被虎衔了,他儿子要救他,拿刀去杀那虎。这人在虎口里叫道:‘儿子,你省可而的砍,怕砍坏了虎皮。’”说着众人哈哈大笑。

只见吴道官打点牲礼停当,来说道:‚官人们烧纸罢。‛一面取出疏纸来,说:“疏已写了,只是那位居长?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书写尊讳。”众 人一齐道:“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西门庆道: ‚这还是叙齿,应二哥大如我,是应二哥居长。‛伯爵伸着舌头道:“爷,可不折杀小人罢了!如今年时, 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若叙齿,这还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两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应二哥,如今居长,却又要叫应大哥,倘或有两个人来,一个叫 ‘应二哥’,一个叫‘应大哥’,我还是应‘应二哥’, 应‘应大哥’呢?”西门庆笑道:”你这搊断肠子的,单有这些闲说的!“谢希大道:‚哥,休推了。‛西门庆再三谦让,被花子虚、应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过, 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应伯爵,第三谢希大,第四 让花子虚有钱做了四哥。其余挨次排列。吴道官写完 疏纸,于是点起香烛,众人依次排列。吴道官伸开疏 纸朗声读道:维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信士西门庆、应伯爵、 谢希大、花子虚、孙天化、祝念实、云理守、吴典恩、 常臷节、白赉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请旨。伏为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管鲍情深,各姓追维而欲同其志。况四海皆可兄弟,岂异姓不如骨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营备猪羊牲礼,鸾驭金资,瑞叩斋坛, 虔诚请祷,拜投昊天金阘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 本县城隍社令,过往一切神衹,仗此真香,普同鉴察。 伏念庆等生虽异日,死冀同时,期盟言之永固;安乐 与共,颠沛相扶,思缔结以常新。必富贵常念贫穷, 乃始终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来,谊若天高而地厚。 伏愿自盟以后,相好无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户户庆无疆之福。凡在时中,全叨覆庇,谨疏。政和年月日文疏。

吴道官读毕,众人拜神已罢,依次又在神前交拜 了八拜。然后送神,焚化钱纸,收下福礼去。不一时, 吴道官又早叫人把猪羊卸开,鸡鱼果品之类整理停当, 俱是大碗大盘摆下两桌,西门庆居于首席,其余依次 而坐,吴道官侧席相陪。须臾,酒过数巡,众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不必细说。正是:
   才见扶桑日出,又看曦驭衔山。
   醉后倩人扶去,树梢新月弯弯。

饮酒热闹间,只见玳安儿来附西门庆耳边说道: ‚娘叫小的接爹来了,说三娘今日发昏哩,请爹早些家去。‛西门庆随即立起来说道:‚不是我摇席破座, 委的我第三个小妾十分病重,咱先去休。‛只见花子虚道:‚咱与哥同路,咱两个一搭儿去罢。‛伯爵道: ‚你两个财主的都去了,丢下俺们怎的!花二哥你再坐回去。‛西门庆道:‚他家无人,俺两个一搭里去的 是,省和他嫂子疑心。‛玳安儿道:‚小的来时,二娘 也叫天福儿备马来了。‛只见一个小厮走近前,向子 虚道:‚马在这里,娘请爹家去哩。‛于是二人一齐起身,向吴道官致谢打搅,与伯爵等举手道:‚你们自在耍耍,我们去也。‛说着出门上马去了。单留下这几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在庙流连痛饮不题。

却表西门庆到家,与花子虚别了进来,问吴月娘: ‚卓二姐怎的发昏来?‛月娘道:‚我说一个病人在 家,恐怕你搭了这起人又缠到那里去了,故此叫玳安儿恁地说。只是一日日觉得重来,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西门庆听了,往那边去看,连日在家守着不题。

却说光阴过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一日,西门庆正使小厮请太医诊视卓二姐病症,刚走到厅上, 只见应伯爵笑嘻嘻走将进来。西门庆与他作了揖,让 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体如何?”西门庆道: “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因问:‚你们前日多咱时分才散?‛伯爵道:‚承吴道官再三苦留,散时也有二更多天气。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来家的便益些。‛西门庆因问道:“你吃了饭不曾?”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西门庆道: “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这等猜不着。‛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 一面叫小厮:‚看饭来,咱与二叔吃。”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来了,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 要同哥去瞧瞧。‛西门庆道:‚甚么稀罕的?‛伯爵道: ‚就是前日吴道官所说的景阳冈上那只大虫,昨日被 一个人一顿拳头打死了。‛西门庆道:‚“你又来胡说了, 咱不信。”伯爵道:“哥,说也不信,你听着,等我细说。”于是手舞足蹈说道:‚这个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难在柴大官人庄上,后来怎的害起病来,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寻他哥哥,过这景阳冈来,怎的遇了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一五一十说来,就象是亲见的一般,又象这只 猛虎是他打的一般。说毕,西门庆摇着头儿道:‚既恁的,咱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伯爵道:‚哥,不吃罢,怕误过了。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 只见来兴儿来放桌儿,西门庆道:‚对你娘说,叫别要看饭了,拿衣服来我穿。‛

须臾,换了衣服,与伯爵手拉着手儿同步出来。 路上撞着谢希大,笑道:‚哥们,敢是来看打虎的么?‛ 西门庆道:‚正是。‛谢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挤不开哩。‛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不一时, 只听得锣鸣鼓响,众人都一齐瞧看。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摆将过来,后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锦布袋一般,四个人还抬不动。末后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个壮士,就是那打虎的这个人。

西门庆看了,咬着指头道:‚你说这等一个人,若没有千百斤水牛般 气力,怎能勾动他一动儿。‛这里三个儿饮酒评品, 按下不题。

单表萨来的这个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雄躯凛凛,七尺以上身材;阔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纪。双目直竖,远望处犹如两点明星;两手握来, 近觑时好似一双铁碓。脚尖飞起,深山虎豹失精魂; 拳手落时,穷谷熊罴皆丧魄。头戴着一顶万字头巾, 上簪两朵银花;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披着一方红锦。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应伯爵说所阳谷县的武二郎。 只为要来寻他哥子,不意中打死了这个猛虎,被知县萨请将来。众人看着他萨入县里。却说这时正值知县升堂,武松下马进去,扛着大虫在厅前。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这个猛虎!‛便唤武松上厅。参见毕,将打虎首尾诉说一遍。 两边官吏都吓呆了。知县在厅上赐了三杯酒,将库中 众土户出纳的赏钱五十两,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这些赏赐!众猎户因这畜生,受了相 公许多责罚,何不就把赏给散与众人,也显得相公恩典。‛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处分。‛武松就把这五十两赏钱,在厅上散与众猎户傅去了。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抬举他,便道:“你虽是阳谷县人氏,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我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专在河东水西擒拿贼盗,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巡捕都头。众里长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数日酒。正要回阳谷县去抓寻哥哥, 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却也欢喜。那时传得东平 一府两县,皆知武松之名。正是:
   壮士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冈。
   醉来打死山中虎,自此声名播四方。

却说武松一日在街上闲行,只听背后一个人叫道: ‚兄弟,知县相公抬举你做了巡捕都头,怎不看顾我!‛ 武松回头见了这人,不觉的欣从额角眉边出,喜逐欢容笑口开。 这人不是别人,却是武松日常间要去寻他的嫡亲哥哥武大。却说武大自从兄弟分别之后,因时遭饥馑, 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蕤,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 身上粗糙,头脸窄狭故也。只因他这般软弱朴实,多欺侮也。这也不在话下。且说武大无甚生意,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萨儿,爷儿两个过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 街房居住。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常看顾他,照顾他 依旧卖些炊饼。闲时在铺中坐地,武大无不奉承。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前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

却说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妈余氏,主家严厉,房中并无清秀使女。只因大户时常拍胸叹气道:‚我许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几贯家财,终何大用。‛妈妈道:‚既然如此说,我叫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大户听了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妈妈果然叫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 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玉莲年方二八,乐户人家出身,生得白净小巧。这潘金莲却是 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他父亲死了, 做娘的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 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 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 乔模乔样。到十五岁的时节,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 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教他习学弹唱,金莲原自会,甚是省力。 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这两个同房歇卧。主家婆余 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与他金银首饰装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 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每要收他,只碍 主家婆厉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 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莫讶天台相见晚,刘郎还是老刘郎。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悄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这几件病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 将金莲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不容,却赌气倒赔了房奁, 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 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 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朝来暮往,也有多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武大故此遂寻了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

原来这金莲自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琐, 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着紧处却是锥钯也不动。 奴端的悄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常无人处,唱个《山坡羊》为证: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 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几分颜色, 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武大每日自挑担儿出去卖炊饼,到晚方归。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磕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 弹胡博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 狗嘴里?‛油似滑的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馄饨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 可知有小人罗唣!不如添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 那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才料,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没有银子,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 武大听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 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 院落,甚是干净。

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过活,不 想这日撞见自己嫡亲兄弟。当日兄弟相见,心中大喜。 一面邀请到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请起,折杀奴家。‛ 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萨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 款待武松。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地。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 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虫,毕竟有千百斤气力。口中不说, 心下思量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满 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如今看起武松这般人壮健,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 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于是一面堆下笑来,问道: ‚叔叔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食谁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头,逐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 方便,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土兵伏侍做饭。‛妇人道:‚叔叔何不搬来家里住?省的在县前 土兵服侍做饭腌臜。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 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也干净。‛; 武松道:‚深谢嫂嫂。‛妇人又道:‚莫不别处有婶婶? 可请来厮会。‛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八岁。‛妇人道:‚原来叔叔倒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 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旧房居 住,不道移在这里。‛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到这里来。若是 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 本分,不似武松撒泼。‛妇人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长。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 三打不回头,四打和身转的‛武松道:"家兄不惹祸, 免得嫂嫂忧心。‛二人在楼上一递一句的说。
有诗为证:
   叔嫂萍踪得偶逢,娇娆偏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话说金莲陪着武松正在楼上说话未了,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家。放在厨,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且下来则个。‛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此无人陪侍,却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请方便。‛妇人道:‚何不去间壁请王乾娘来安排? 只是这般不见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来。安 排端正,都拿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 菜点心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 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拣好的递 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 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得倒低了头。 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没事,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生受,我再来望哥哥嫂嫂 罢。‛都送下楼来。出的门外,妇人便道:‚叔叔是必 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 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 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奴这里等候哩!‛正是:
   满前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