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舞的复活者     作者 张慈

张慈 May May-252  10/28   6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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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蕾课的复活者
张慈
我的老友,夕子,不在了。 她是日本人,按說,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沒有什麽共同语言,说不上是历史造成的,就是一个民族性而已。这个民族性也是造成历史情结的根源。日本人来自海底,中国人来自云端。如果说他们有什麽相似之处与共同之点,那就是都选择来到美国,在这片土地上开始移民人生。还有,这俩个亚洲最有力量的民族,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都经历过大风大浪,都在选择如果人不得不死时,人也要为追求可爱的生活而死。
我是在梅西百货公司见到贝蒂时,由贝蒂告诉我的。『唉呀,老高,你听说了没有啊,小J和小A的妈妈,那个日本人,叫夕子的,死啦。1月21号死的。追思会我去了,我家小育跟她儿子是朋友嘛。唉呀,太可怜了,听说这俩个孩子要被送回日本去,他们的爸爸没有时间管孩子嘛。』
贝蒂罗唆了一阵子,走了。连夕子是怎麽死的,我都没有心情去问。
再说一遍,老高我是中国人,夕子是日本人。这俩个国家的人交朋友,是很难很难的,心怀叵测,故做热情,却仍然没话可说;鞠躬问好,恭然相让,之後,依然各自陌生向前。不过嘛,我们都是美国公民,隔膜是有的,但勇敢和进步,是在美国的日本人和中国人更优秀的特点。连各种族之间,都还分得很清楚,那麽就不要太强调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区别了。
或况,我们都恨自己妈妈,由此成了知己。夕子个子1.68左右。腿很细,远看很性感,近看也很性感。她嫁给了一个去日本工作的白人,银行投资商。听说夕子仅是银行的职员,也听说夕子是一个开餐馆的人家里的孩子。我想她跟别的多数的日本女人是有点很不一样。
她披直发,到肩,现代感很强。 手臂也细,脸上有很多痘胞,涂粉掩着。夕子的脸,五官大方端正,是东方人中相当有魅力的一个女人。
她跟所嫁的男人,就是那一位去日本工作的白种犹太人。他们生了两个儿子。婚姻是快乐与意义的结合,这个结合必须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他们的目标,是孩子。 这俩个儿子很小的时候,我和夕子就认识了,因为我也有俩个孩子,俩个女儿,我带她们去海德公园玩沙子,夕子的俩个儿子也去玩沙子。她如果要上厕所,就会叫我帮忙看住她的俩个小孩。J很跳皮,还会欺负我的小孩;A很乖,蹲在一个地方玩,自己玩很久,一动不动,流口水。
记得七年前吧,她刚从东京探亲回来,见面说:东京让我头晕!
我大惊,问:WHY? (我有那麽多朋友喜欢东京)。
夕子:人挤人,人海,在人堆里我头晕。我还是喜欢美国。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她的性格很直,有什麽说什麽,天真,这个跟我相似。但她跟我是两种人,她看见什麽,经历什麽,都会最终变成诅咒。
夕子有个姐,在纽约。是成功的时装设计师。「她钱可多了。不像我,靠丈夫生活。」 「我丈夫要跟我离婚。因为我不做饭。」
他们没离。
他学着接受自己的老婆。
他是一个投资商人,赚的钱够一家人天天在外面吃。 可是他还是一个犹太人,喜欢传统的家庭形式,非常希望妻子在家里做饭。
夕子坚决不做饭。她说期待娶一个日本女人来做饭,是错误的。天天在外面吃,爱情也吃没了。餐馆过重的油盐把夕子脸上的皮肤吃坏了,豆胞就是这样长出来的。
我对夕子的印象,就是她脸上的豆胞,她的美。
很远的在足球场边上看见一个超性感的年轻妈妈,近一看,是夕子。
每次我告诉她:唉育,大老远看见一个美人,近了一看才知是你!她也不会假谦虚,只是直通通地说:我?

我去过她家仅一次。湾区很普通的那种爱克乐型住房,四卧四浴,暖气从地面管道升上来,四面的玻璃使东西南北方的光照射到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厨房里的炉子乾净,崭新,只有一把茶壶蹲在上面。冰箱中仅有水,果汁。除了俩个活泼的孩子,这里面没有多少生活气息。 她真是很奇特的一个日本人。 或者是,个性十足的一个人。
我先生喜欢钓鱼,收集旧钱币,画画,写作,生意,这些活动我都不喜欢。夕子说。
过去她是东京一家银行的小职员,吃饭在家里吃,家里也是餐馆;在外面吃,也是吃餐馆。现在她不工作,也不做饭。带孩子她也马马虎虎,按时接送而已。 她抱怨:『母亲,这个词真像一顶头盔,压在我的头上。我窒息得很。』
夕子爱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是:弹钢琴。 她说钢琴是她测试自己的手段。只要心情好,她就想靠近钢琴,摸它,弹奏它,让它弄出声音来安慰和释放自己。她曾经说过,父母的家庭不快乐,自己的事业无头绪,钱不够花,钱都是丈夫的,被困在此地了,爱情丧失在年轻的时代。
她原来不会弹,现学。
到山根学院(FOOTHILL COLLEGE)上大课,买琴谱,生日时老公送了她一架亚马哈,她就天天练,天天弹。有一天她高兴了,跟我讲:你要在我的毕业典礼上送我一束鲜花。我喜欢黄色的花。
後来她知道我家大米开始学钢琴,就来我家送了初级的一些记住音符的卡片给大米。 她看着大米一阵,说:这个孩子长得跟中国人极为相似。我的儿子则不知道像谁,丧失了人种的特性。
我真奇怪有这样议论自己孩子的母亲。我明显知道她不快乐。
她问我:我为什麽不快乐?
我回答:因为你离开了自己的国家。
她摇头:no.
谈话就进行不下去了。两人都醒着,精神却在睡觉。
所以,总共我去过她家一次。她来过我家一次。算起来,真的是交往不多。连熟人,都算不上。
但是,当孩子们上课,我们在小学校园聊天,骂起妈妈来,她比我狠。
我说:你妈的那点治你的手段只是小儿科而已,不算个啥!
我添油加醋,把发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各种细节,残酷的批斗,家庭互相揭露,被抄家,妈妈背叛爸爸的疯狂带给我们全家的灾难,加上发狠的语气口吐恶言:「我妈要死了,我不会哭的,我盼她死。」
夕子:「我妈她不死,我都想掐她死!」
───我还是败了。
我心怀恐惧,但我的内心有热情,我能依然向前。
最後一次见到夕子,是两年前。 我们的孩子小学毕业,到不同的中学上学。我们住的区不同,所以孩子上不同的学校。 见到了,她迎面上来就说:学校是巨大的牢房,禁锢了我们的孩子。
就分开了。
偶而碰见,都是在餐馆,图书馆,音乐学校这类地方。 两年前,我走进帕罗阿图咖啡馆,老式的木地板吸引了我的眼球,我想了解是什麽木头做的地板,只顾看地上,到了接近点咖啡的柜台了才抬头,一下看见夕子,她正在点咖啡,一边看着我:「好久不见!」
她本身就是一间巨大的牢房,浑身瘦得现出骨头,像人类被拖垮後的遗产。
说了几句有关小孩的话。她付钱了,拿出一只克里斯丁敌尔的黑色长型皮夹,皮夹里装满现金,鼓鼓涨涨。然後也轮到我付钱了,我拿出的皮夹跟她的一模一样,黑色的,长型的女式克里斯丁敌尔皮夹,她看看我,无动於衷;我看看她,惊讶不已:我们怎麽会有一模一样的钱包,只是我的是瘪的。
我记得只有两三块钱装在里面。 我想:简化生活,钱,精而不在多。这也许是我心理比她健康一点的地方。另外我有规律地锻炼自己不要攀比,我们中国人爱攀比。我杜绝这个恶习。
她已经结束钢琴课。她说,『钢琴不能畅所欲言。』
她的脸孔总是无动於衷。大多数日本人都是这副德行。
她对别人没什麽反应,对钱对时尚牌子也没什麽反应,对地板是啥木头做成的也没什麽反应。 她对我的反应也没什麽反应。她隐约地失望,烦乱,悲伤。我善良,喜欢亲密的人际关系,买了饮料後,还在不满我和她没有交流的现状,於是我抓住她的手说:你怎样?她直通通地说:婚姻极度乏味,没有SEX。
我吓一跳。 我给小米买了一杯蒸牛奶,坐在桌边看胖嘟嘟的女儿喝牛奶,心花怒放,把别的烦恼给暂时忘掉了。『婚姻极度乏味,没有SEX。』大家不也是同样的吗?可是她为什麽追究?
她说:我丈夫仅是一棵摇钱树。
似乎有一道门槛,衡量着我们的感受的标准,表达的标准。

夕子买了自己的咖啡就走了。
她行走的样子,是一个旅行者的样子,急匆匆。
现在,我讲这个最後一次见面给别的朋友听,朋友居然说:说明钱多不是好事! 要求太高不是好事。
我不以为然。讲给另外的朋友听,她说:你比她活得长。
感受在制裁大家。

我觉得失望,自己讲不清楚感受,别人的说法又太世故,玷污了我对她的感觉。我对夕子的印象,也同样讲不清楚。但我清清楚楚地感到,她死了。过去听说,有一种哲学是以快乐之心境过悲观之生活;自从听到夕子死去的消息後,我开始以悲观之心境过快乐之人生。
我不反感夕子,她间接地帮助过我:一种真实的东西总是与她形影相随,但她不成熟,自私。所谓她间接地帮助过我,是指她是一面镜子,让我自己面对真实自我的时候,纠正自己,更有效,更清醒,更开心。
悲观这种自己讲不清楚的感受伴随了我一年,我基本上就渐渐好起来了。我对夕子的死因,不是很清楚。也没人跟我分担这些事情。 她似乎不记别人的点滴恩惠,不屑於保持感恩之心。也许她死於我一直害怕的某种病,跟她脸上的皮肤,手臂,腿的太细有关。
她不开心。
也许夕子和我,都是出色的灵魂。可是我们一个是白天,一个是黑夜。
我一直就觉得夕子有问题,俩个现象:脸上总是有很多月球表面那样的坑,包,用很浓的粉液也遮盖不住,皮肤长年累月都是那样,一定是身体很严重的什麽错乱了;二是两腿太细,细得令人发毛。

餐馆本来提供美食,到了夕子的眼中,吃饭的地方成了没有意义的生活方式所在。

深夜时,有时我会回想到在梅西百货公司MACYS碰到贝蒂那一天的情形。贝蒂好像是姓唐,广东人,她住在什麽地方我模糊不清。我只记得她曾是孩子学校『中国年庆祝委员会』的家长,负责布置会场。这活动是我组织的,跟我一起开过会的都认识我。我却不怎麽记得住别人。其实,那天她见面迎头说的第一句并不是:。『唉呀,老高,你听说了没有啊,小J和小A的妈妈,那个日本人,叫夕子的,死啦。1月21号死的。追思会我去了。。。』

她应该是这样说的:老高,近来可好?你要多注意啊,好几个我们认识的人都死了。

啊,谁?

贝蒂:小皮特的爸,数学游戏晚会那天还见面的,第二天就死了。老黄,爱跟我们女人开玩笑那个,也死了,胃癌。他从来不吸烟。老高,还记得爱伦的妈妈吗?她也死了。

啊,夕子?

贝蒂:是啊,走了两月了,你都不知道啊?你不是跟她很要好吗?

夕子,她也不在了?你没搞错吧,怎麽可能。

贝蒂:真的真的,最近听说她的先生要把俩个儿子送回日本去,他们可能还没走,你可以去看看他们。

我想起当时,站在琳郎满目,灯光耀眼,摆满化妆品的百货公司大厅中央,我傻掉了,感觉地球要从中间裂开。夕子身上有太多负面因素,她亏损太大了。

一年後,我终於在内心深处把夕子埋了。
有一天,我的邻居,一个中年女人要去社区大学上芭雷舞课,她的驾照过期了,不敢开车上路,劳我帮忙。她说今天是开学第一堂课,她一定不能不去。邻居平时帮我很多忙,我出门度假,她一定是每天帮我溜狗。投桃报李,我答应送她去上课。其实,就算邻居平时不帮我忙,帮助别人也是我任意爱做的事情。
路上车滑,下小雨,等到了学校要停车了,又没有空位。她先去报到,我开去半英里之外停车。等我又回来,爬上山顶,进到芭雷舞教室,跳芭蕾的学员们都已经围地而坐,在听老师讲话。

身体轻盈的老师说:芭蕾,是关於美的学习,它包含的快乐会改变你的生命,甚至,你的灵魂。

美国的学校很随便的。我也坐在地上,坐在学员们的背後,等着我的邻居。我面前的一位学员,头发好漂亮,揪一个小发结,盘在头顶上,背影认真专业,一丝不苟。她双肩平均,宽匀,具现代感。出色的舞员,都有这种肩。奇怪的是,这肩膀的背影,我有点熟悉,不对,是非常的熟悉。我轻轻地从後面拍了她一下,她朝我转过了头,竟是死去了一年多的日本人夕子。她的脸,她的五官,就是死掉的夕子,满脸的烂疮已经成了黑色的疤记,一块块铺满了脸。只有她的眼睛,清澈地透出内心的热情,及夕子的一种带着爱意的独特性。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向我说了一声:唉呀,好久不见!真想您!我没有叫喊,只静静地站了起来,凛然而立,然后无声地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