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  10/14   63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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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对灯情有独钟,正月十五的灯节把灯推向一个新的高潮。在过去半个世纪里,灯的变化最能体现科技的高速发展。灯的原料从原来的木柴、植物油到今天的电力,灯的用途从原来的照明到今天各色灯光乃至显示屏。灯,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照明工具。

(一)

灯离不开火。灯何时从普通的火分别出来,专为照明,已经无法查考,至少比灯字的问世要早。

萤火虫也许是人类见到的最早的自然“灯”。萤火虫虽然有“火”,但却与火无关。据《车胤囊萤夜读》记载,车胤家贫,点不起灯,就把几十个萤火虫放在白布袋里,就着看书。萤火虫我们也抓过,通常把它们放在南瓜叶把里,有时也会放在玻璃瓶里,还在玻璃瓶里放一点食物。但那不是为了当灯,而是好玩。萤火虫发出的光非常微弱,忽闪忽闪的,很难用来看书,也许我们抓得不够多。

苦麻杆是我们那一带特有的“灯”。苦麻可以长到一人多高,它的叶子摘下来做菜或喂猪后,剩下的杆子捆起来用石头压在河水里,让中间的芯腐烂,个把月之后捞起来晒干,就是苦麻杆了。我们那里的灶膛有几尺深,烧的是木柴,苦麻杆是家家必备的引火材料,有时也用来当灯。一根苦麻杆可以烧好几分钟,这要看拿苦麻杆的角度:平一点就烧得慢一些,竖起来就烧得快一些。走夜路时,如果不是太远,比如从村头到村尾,或到鄰村(二三里路),带上一两根苦麻杆,就够了。

松明火,是很古老的灯。松明,是老松树的树芯,红彤彤的,浸满了松油。用来放松明的是铁条打成的有点像笊篱的网,比笊篱略大,眼也更大,有尺把长的铁把,铁把再接上几尺长的木把。松明火不安全,多用于室外,通常是需要照明范围比较广的场合。

油灯,据说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盛油的灯盏有铜铸的,也有陶瓷的。燃料是各种植物油,如菜油、豆油。我们那一带用的是桐油,所以也叫桐油盏。灯芯可以是天然的,如灯芯草;也可以用吸油性强的其它材料。我们当地用的灯芯是“灯芯树”的芯。灯芯树好像长不大,树干与指头一般粗细,内芯像白色的海绵。用一根光滑的,与内芯一般粗细的小枝条从一节灯芯树枝的一端捅进去,就能挤出芯来,晒干后就可以作桐油盏的灯芯了。桐油盏亮度小、安全、经济,移动时容易熄灭。它一般放在拐角或黑暗处,以免走路时拌脚;也用于几个人聊天,或供个人读书。

蜡烛是最方便,使用最广的灯。蜡烛有黄蜡、白蜡多种,黄蜡是蜂蜡,相传开始于汉朝。因为蜡烛是固体,易于保存和运输;未燃烧的蜡烛很快凝固,蜡烛火也就比较安全。蜡烛是古代高级的照明工具,与之配套的有各种精致的灯台和各色灯笼。红白喜事,也离不开蜡烛,婚事用红蜡烛,丧事用白蜡烛。“打着灯笼也难找”,说明灯笼是用来寻找东西的最好照明工具。夜间打更的人用的是灯笼。灯笼,也是有权势的人家显示地位的标志。一年一度的灯节,更是把灯笼推向了极致。

即便在今天,蜡烛还有它的一席之地。每个家庭都会有几支蜡烛,作为停电时备有。情侣的约会,喜欢用烛光,以衬托出温馨浪漫的气氛。生日蜡烛,从西方传入中国,至今方兴未艾。还有圣诞烛光晚会,一些集会或集体悼念活动也用蜡烛,如六四烛光晚会。蜡烛,又是牺牲精神的象征,“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这一名言,经常用来描述老师的奉献精神。

(二)

松明,蜡烛和植物油,其燃料都不是纯固体,而是液体或易于液化的固体。用植物油以外的液体做燃料的灯,至少有好几个世纪的历史。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录了石油的存在状态与开采过程,差不多是1000年前的事了,但一直停留的原油的阶段,使用也不普及。欧洲人有用鱼油,鲸鱼油作燃料的传统。

真正用液体作燃料而被广泛使用的灯,是煤油灯。煤油灯集实用、明亮、经济于一体。“美孚灯”在我们家应该有些年头了,至少曾外公还在的时候就应该有了,因为我们有好几个“洋油箱”【2】。煤油灯发明于19世纪的欧洲,得益于石油提炼技术。“美孚灯”是放在桌子上常用的煤油灯,灯芯是大约1厘米宽的特制带子,有一个齿轮可以调节上下;玻璃灯罩不只是为了挡风,它也使煤油更充分地燃烧,火焰更加明亮。其实,煤油灯并不是美孚公司的发明,美孚公司生产的煤油灯并不只这一种。我们称其为“美孚灯”,一方面是因为习惯,同时也为了区分自制的煤油灯。

自制煤油灯用的是墨水瓶,瓶盖中间钻个洞,用一根铁管插进去,铁管中间穿过灯芯。灯芯可以是火纸【3】,或者店里买来的一种带子(通常作裤带用)。自制煤油灯没有灯罩,煤油不容易完全燃烧,黑烟多,更容易被风吹灭,亮度也不如美孚灯。自制煤油灯的好处是经济,不只是省了灯座的钱,也省了灯罩和灯芯的钱。
煤油灯也有手提式的,称为“马灯”。马灯下端装油,螺丝盖,油不滴漏。上端有两个铁盖,分层有空隙,便于出气。中间是玻璃罩。有一根铁丝提手。通常是出门时才用,相当于灯笼,但比灯笼更亮,并且跟美孚灯一样,可以调亮度。

汽灯也是煤油灯的一种。它虽然也用煤油作燃料,但煤油要被汽化。汽灯在装上煤油以后,需要向底座的油壶里打气,以便产生压力,使煤油能从油壶上方的灯嘴处喷出。汽灯没有灯芯,它的灯头就是套在灯嘴上的一个石棉做的纱罩,我们那里的土话叫“萝卜囊”,因为它很像空心没有肉的老萝卜。汽灯的亮度可以相当于几百瓦的电灯。汽灯的一个麻烦是每过一段时间要打气,而且萝卜囊一碰即坏,甚至摇晃也会坏。

我第一次看到汽灯是剧团下乡演戏时。方圆十几里就我们村有祠堂,演戏通常都要在祠堂里,因为内部空间大,可以容纳几百人。室外很少有大片的空地,而且刮风下雨的,也不方便。在祠堂里演戏,也还要另搭戏台,汽灯就摆在戏台前面的边上。大约10年前,在Kmart买露营用具,看见原以为早已绝迹的汽灯,就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现在的汽灯用的是液化气,不需要再打气了。

以汽为燃料的灯,有一种叫电石灯,是一位朋友告诉我的。电石灯用的原料是电石,化学名称为碳化钙。电石与水反应会产生一种易燃气体——乙炔。乙炔也是电焊用的气体。简易的电石灯是一个容器上面加一个罩子,罩子有一个出气孔。点电石灯时,把电石放在容器里,再加上水,罩上罩子,在出气孔处点着火,就是电石灯了。我没见过电石灯,据妻子说,她的姐夫晚上钓鱼时,也用过电石灯。用电石点灯,不经济,不安全,也不方便。之所以有电石灯,是那个时代“公共财产”管理混乱的产物。

作为时代产物的灯,还有沼气灯。文革时曾有个号召,让农村普及沼气,响应者寥寥,因为沼气池需要技术。用于沼气灯的沼气要有一定的压力,还需要像汽灯那样类似的“萝卜囊”,那也需要技术。用气体作为燃料的灯,为了不浪费气体,使之完全燃烧,出气孔必须小而密。

燃烧过的石棉罩,还有一定的凝聚力,不会轻易散掉,并能很快参与到燃烧之中,与燃汽一起发光。用“灰”做“灯芯”,真是一个绝妙的发明,将气体灯推到了顶峰。

(三)

电的发明和使用,使灯跨上一个崭新的台阶,并从照明工具演变到各种发光体。

第一次见到电灯是在60年代末期。婺源自50年代末期开始建一批水电站。我们村的水电站,其实就是一台水轮泵。这个水轮泵有三个功能:一、作为茶叶初制厂的动力;二、充当几十亩新造水稻田的抽水机;三、带动发电机,给几个村子的照明提供电力。

河水在采茶季节总是比较充足,制茶没有问题;河水再浅,抽水机的供水也够稻田使用。但供电却在大部分时间都严重不足,在雨水缺少的夏秋,灯泡只有一点红丝,亮度还不如桐油盏。

吊着的电灯经常不小心被碰到,以致灯丝脱节。重新接上灯丝后的灯泡,因为灯丝更短,而比“好”灯泡更亮,断了灯丝的灯泡反而成了宝贝。此外,110瓦的灯泡(名为“轻泡”)也要亮很多,凡是有一点路子的都想方设法请人到外地买轻泡。断丝灯泡或者轻泡,一旦电压略高,就会烧坏,比如下雨涨水或者开闸放水之初。

那时的开关有两种,管一盏灯的拉线开关,管两盏灯(一开一关)的“双线开关”。家庭没有电表,也没有总开关。各家的收费按灯泡的瓦数交钱,一个双线开关按一盏灯计算(有些人家在有人来“抄灯泡”时,就换上小灯泡)。

还有一种移动的“电灯”,不能不提,那就是手电筒。手电筒的发明是在十九和二十世纪之交,是微型灯泡和干电池两项发明的结合体。从我记事开始,就有人使用手电了,但不普遍。那时的手电是铜制的(几块钱一只),使用寿命很长,虽然被摔得遍体鳞伤,也不妨碍它的功能。真正贵的是电池,好像是5毛钱两节,寿命短,一般都不轻易使用。即使带在身上走夜路,只要能勉强看到路面,就不轻易打开。

(四)

不是用于照明的灯,对我们乡下孩子来说,当然是电影放映机。

电影,发明于十九世纪末的工业革命时期,被认为是一种简单而便宜的大众娱乐。它的确比演戏便宜得多。一个戏班子,来村里演戏,要搭戏台子,要供戏班子的人吃住。前面提到的剧团来我们村演出,是我记得的唯一一次。演什么戏已经毫无印象,除了汽灯和1毛钱16颗的水果糖,还记得有演员住在我们家。而放电影,最多只需要两个人。架起两根柱子(或借助于屋角),拉开一块布屏幕,再挂上一个喇叭,摆上一张桌子,电影就可以开始了。

我们看电影的时候,正好是文革时期。在样板戏出来之前,反反复复放映的,是《地雷战》、《地道战》。虽然人物的出场、台词等,都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但每次放电影,对孩子来说仍然是一件盛事。在那天,基本上不用干活,可以吃上南瓜子,还可以吃上好菜好饭,因为可能附近的亲友会来。

有一个文革前拍的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什么时候看的,剧情的细节都没有什么记忆,唯独对片名一直有个疑问:什么是“霓虹灯”?这种发明于二十世纪初(第一次出现于英国巴黎的车展)的“灯”,我七十年代末到南昌上大学,还很少看到,这恐怕与电力短缺也有关系。直到八十年代初,个体户出现,霓虹灯才多起来。

比霓虹灯较早出现的是交通灯。在七十年代的中国,只有中等以上城市才有交通灯。记得刚上大学时,一位七七级中文系的学生写了一份广播稿,其中有“文革的教育体制为打砸抢者大开绿灯”之类的话。它播出之后引起在校工农兵学员的强烈不满,以致迫使广播稿的作者公开道歉。但我那时对“开绿灯”还不甚了解。即使在南昌,也很少有交通灯,十字路口主要靠路警指挥。八十年代,我弟弟来南昌玩,走到广场被交通灯所吸引,整整花了半天时间,看着红绿灯指挥汽车的停或走。

(五)

结合多种现代发明的电视,给家庭娱乐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为今天的电脑屏幕乃至手机奠定了基础。电视在中国进入平常百姓家,已经是八十年代了。那时候,大家都住集体宿舍,谁家有电视机大家都知道。一有什么精彩节目或比赛,十几二十个人,挤在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津津有味地对着十来吋的电视,发着各样感叹和评论,至今还记忆犹新。

彩色电视机在八十年代末开始热起来,彩电、冰箱和洗衣机成为新三大件。彩电供不应求,一台15吋彩电需要好几千人民币,如果没有其它外快,靠基本工资一年不吃不喝也买不起。我跟朋友说,如果经济继续发展,这种电器的价格就会降下来,所以坚决不跟风。直到九十年代初,同学问我的彩电是什么名牌,我的答案是“黑白牌”。

彩电的普及,在美国也是在七十年代才开始(1972年,半数家庭电视为彩色)。我刚到美国时,我的导师给我的第一件礼物是一台不知从哪里弄(或捡)来的黑白电视,大概15吋的样子。我和室友看了几个月,直到年底才买了第一台三星牌21吋彩电。几年前电视的声音和显示开始出现问题。在电视信号数字化的当口,这台跟随我们十几年的,也是我们的第一台彩电,终于走到了它的终点——电子器材回收站。

今天,在乡下仍然可以看到文革时安装的老式电灯,但可能是用节能灯泡。在城市,各式各样的室内灯光已经进入寻常百姓家。楼台馆所的各式灯光,舞台灯光,室外的照明灯、广告灯,绚丽多姿,使一座座城市成为不夜城,在丰富和方便了人们生活的同时,也污染了夜空,使星星和月亮失去了原先的光彩。

而从电视机到计算机屏幕到投影机,到今天的ipad,kindle,各式智能手机,人们读书写字,不再依赖传统的纸张和灯光。书就是灯,灯就是书。甚至一座“灯”可以容纳成千上万本书。就萤读书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1】桐油,从桐子榨出来的油。桐油除了桐油盏的燃料,也代替油漆。
【2】洋油箱,盛煤油的罐子。铁皮做成的长方体,长宽大约一尺,高度一尺多一点,箱底上记得有“亚细亚”的字样。
【3】火纸,黄色,吸水性好,易于燃烧。抽旱烟时用这种纸点火,如今大概只用于上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