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太华的秋天是美丽的，尤其是遍地可见的红叶令人心醉。秋日，我常去公司不远的一个林中小径散步。漫步在松软的落叶上，看着枝头和地上鲜艳的红叶，听着踏在落叶上发出的哗哗声，闻着林中特有的氛芳气息，真是令人陶醉。几乎每次当我正沉浸在欢悦之中时，我都会冷不防遇见小蛇在我前面的落叶中飞快爬过，让我吃惊不小。所见到的蛇身长都在一至二尺之间，有白色的，有绿色的，也有褐色的。后来听人说这里的蛇是无毒的，紧张的心才稍稍平定一点。以前几次与蛇打交道的情景，也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第一次遇见蛇是1971年，我正在上小学一年级。我的家乡在湖南浏阳的农村，属丘陵地带。我去学校要走两三里的路程，其中一段是一条一里多长的水库岸边的小道。那一次我和几个同村的伙伴一边走，一边玩着去学校。当我们走在水库岸边的小道时，我突然发现路边有一条小蛇。不知怎的我手中正好拿着一根棍子，便挥起棍子朝小蛇打去。棍子打在小蛇的尾巴上，小蛇尾巴一下就断了。小蛇丢下尾巴，落荒而逃。离了蛇身的尾巴蹦跳了好几下，也躺在地上不动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到一个动物，觉得很新鲜，也十分兴奋。我正待要向大家宣布我的成果，同行的一个同班同学却抢先叫道：“快来看呀，宋代打着一条蛇啦！”他话音未落，一个高年级的伙伴便厉声责备他说：“你怎么能说出宋代的名字呢？那条蛇没有死，它听到宋代的名字，就一定会在晚上带很多很多的蛇来报复宋代。”然后几个高年级的同伴一边走，一边讲述可怕的蛇报复人的故事。这个说从前张某某打死一条蛇，有人叫张某某的名字时被蛇的同伴听到了。当天夜里，那蛇召集了无数的蛇来报复张某某。张某某的房前房后、房里房外全成了蛇的海洋。张某某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全钻满了蛇。张某某就这样活活地被蛇咬死了。另一个也述说类似的有名有姓的人被蛇报复而死故事，讲得活龙活现。一路上他们越说越兴奋，我却越听越恐惧，还没到学校就已经害怕得腿都挪不动了。那一整天上课时我是呆若木鸡，全身被一个巨大的恐怖笼罩着，脑子里想着的是我将于当天晚上被无数的蛇包围着，吞噬着，以及死后的情形。我想象着我死之后我父母呼天抢地给我出丧的情形，心中充满了悲哀。我又不住地后悔自己不该打那条蛇，要是当时我手里没有拿着那根棍子该有多好啊，要是当时那同伴没有叫我的名字该有多好啊。想到这里，我对那同伴怨恨到了极点。想着想着，又怨恨起那高年级的同伴，如果他在谴责我同班同学时没有连叫了好几声我的名字，说不定开始时那蛇还没听清楚我的名字呢。当天放学回家后，我呆坐在自己家的门坎上，看着腿上的青筋（青色的静脉血管），便以为是蛇在我体内慢慢地现出来了。吃晚饭时我连筷子也感到害怕。当晚上床睡觉时，我以为第二天早上自己就不存在了。尽管如此，我都没有想到要告诉我的父母，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手脚等连一个蛇咬的洞都没有，才知道头天晚上蛇没有来报复，但仍然担心蛇以后哪一天还会再来。从那以后，每当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就会感到心悸。每到新学期开始，同学们说要去报名，我就会感到害怕，因为报名的报字和报复的报字是同一个音，报字对我来说是无比的刺耳。无数个晚上我还被同一个噩梦惊醒：我陷入蛇的海洋之中，秘密麻麻的蛇头全都朝上，就像梅花桩一样，我的脚踩到哪儿，哪儿就是蛇头，直到我惊醒为止。过了几年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慢慢地摆脱了这一恐惧。

       第二次见到蛇是1974年，我在上小学四年级，那时候我已经不那么怕蛇了。我上小学的学校有悠久的历史，解放前就存在了。那时候只办到初小，念高小得到别的学校去。校舍是泥垒的房子，顶上盖的是瓦。房子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已是千疮百孔了。墙与瓦的联接处成了动物们的乐园，麻雀们在那儿垒巢，老鼠们在那儿打洞。有时候我们在上课，麻雀们却在那儿唧唧喳喳，把老师的讲课声都给淹没了，老师也无可奈何。那一次老师正在讲得起劲，学生们却坐在那儿无精打彩。突然，“啪”地一声，什么东西掉在老师身旁的讲台上。我定睛一看，然来是一条一米多长的蛇从房顶上重重地摔下来，正在讲台上挣扎着。想必是那蛇正在房上捉麻雀或老鼠，一失足摔了下来。这真是一失足（或者应该说是失身，因为蛇没有足）成千古恨。而老师则失去了往日的威严面孔，先是被从天而降的蛇惊呆了，然后是失声地往旁边退。同学们却来了劲头，一下子就围了上去，兴高采烈地地议论着、欢叫着，一半是为了这一不速之客，一半是为了不用上课。过了一会儿，不知老师什么时候溜出去叫了一个农民来，在同学们无限惋惜的目光中，农民把那蛇给捉走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枯燥无味的讲课又继续着。

        再一次见到蛇是1980年7月9日，因为那天是高考的最后一天，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考完最后一科后，我感到这一辈子从未有过的的轻松。吃过晚饭，我便和另外一位同学去学校操场遛达。我们还未到操场，便远远看到有一大群人围成的圈子。我们好奇心大发，三步并作两步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有人在卖蛇药。只见一个青年手里拎着一条几尺长的大蛇，蛇的身子还搭在他的肩膀上。地上还放着一个笼子，笼子里有两条蛇在蠕动。过了一会儿，那青年用手握住蛇的脖子，蛇的头便昂了起来，咝咝地吐着信子。青年握着吐信的蛇，面对人群走了一圈。他走到哪儿，哪儿的人们便纷纷往后退。青年在圈中立定，开口说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名叫×××，家住×省×县×公社×大队。今天到贵地来，是想卖个蛇药。各位有钱的请捧个钱场，没钱的请捧个人场。”然后他弯腰从地上放着的一个布口袋里掏出一根短棒来。短棒大小长短都似手指，上面还带着树皮。他进而吹嘘说，这短棒是一种神药，能治疗蛇伤。如果有人被蛇所咬，无论是大蛇、小蛇，长蛇、短蛇，有脚蛇、无脚蛇，两脚蛇、四脚蛇，无论是腹蛇、眼镜蛇、松花蛇、菜花蛇，它都能治好。然后他又说道，也许有人不相信这药的疗效，哪位不妨上去一试。试验的方法是让他的蛇在被试者身上咬一口，然后用他的蛇药治一下，他保证半小时之内能好。

       说到这里，他又握着昂首吐信的蛇面向人群走一圈，大夥面面相腼，谁也不敢作声，有的还害怕地往后退。说起来可笑，当时我心里还活动了一下，闪过是否要上去帮他试验一下的念头。又一想蛇咬了可能会很疼，便打消了这一念头。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真是单纯幼稚得可爱，别人在那儿挣钱发财，我居然想到要冒着生命危险去为他受痛。万一他的蛇药不灵呢？我可不是就这样活活地被蛇咬死了。

       人群静了一会，那青年又说，若是没有人愿意试，为了消除大家的疑虑，他可以在自己的身上一试，请问大家希望蛇咬他的哪个部位？这时人群中有人说可以让蛇咬他手上的虎口。他面露难色地说，这些天由于他演示得太多，他的虎口已经被咬得很疼了，不如让蛇咬他的舌头好了。人群中无人反对。于是他从包里取出一个极普通的瓷碗，请一个人去水龙头处装了半碗水。然后请人从他的布包里随意挑了一根短棒，放在碗里。他说，蛇一般是不轻易咬人的，只有当它感觉受到威肋时才咬人。此外就是被蛇咬之后，一定不要惊慌，要在伤口和心脏之间绑上一道，使带蛇毒的血液不至于很快流回心脏。同时要用刀子或尖锐的东西把伤口割开，再使劲把带蛇毒的血液挤出来。千万不要惊慌失措地往医院跑，那样会加速蛇毒流回心脏，云云。我听了颇觉在理。他又接着说，因为他的舌头没法绑，被蛇咬之后他将用牙齿紧紧地咬住舌头，使毒液不至回流。因为蛇不会主动咬人，所以他必须使劲地掐蛇的身子，当蛇被掐得很痛时才会咬他。说完，他举起手中的大蛇，把舌头伸进蛇张得很大的嘴里，使劲地捏蛇的身子。片刻，他把蛇松开，舌头从蛇的嘴里拉出来，将蛇放在地上，说蛇已经咬着他了。我看他的舌头时，果见他的舌头上有一点血，估计血是从他舌头上的伤口里流出来的。只见他紧咬舌根，让大半个舌头露在外面，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不再说话，弯腰从地上端起那只装有半碗水的瓷碗，用旁人随意挑选出来的短棒对着碗底象磨墨似的磨了起来。大约过了五分钟，他停止了磨药。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舌头紫得象猪肝，胖得比开始时的两倍还厚。我心中顿时害怕起来。那青年面向人群走了一圈，让众人将他的舌头看个仔细。然后他端起磨了蛇药的半碗水喝了两口，将余下的水慢慢地淋在舌头上，算是清洗伤口。然后他静静地站着，让大家观察他的舌头。我注意到他的舌头的颜色渐渐变浅，尺寸也渐渐变小，大约在五分钟之后，他的舌头完全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

       演示的效果可以说是轰动性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家对他的蛇药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又解释说，这药不仅能治蛇伤，还能治头痛脑热、腹痛肚泄等多种病症。治疗方法和治蛇伤一样，将蛇药磨在水中服下，便可见效。在场的老师、学生和家长约有一百多人，无不纷纷解囊，买上一根、两根或更多根的短棍，每根价格三角钱。当时我囊中羞涩，是少有的几个没有买药的。事后我估算了一下，他这一次至少有五十元人民币的收入。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它比当时一个教师一个月的工资还多。

       这个故事本来到此已经结束了。谁知无巧不成书，十年之后，不记得是在报纸还是在杂志上，我看到一则报导，报导的是一个江湖骗子坐了几年牢房之后，痛改前非，将以前的骗术一一披露出来，使世人不再受骗上当。其中就有我所看到的神效蛇药。其中的奥妙是，骗人者演示时，他用无毒或拨去毒牙的蛇作幌子，其实是用自己的牙齿咬住舌根，使舌头上的血液不能流动，过了一会儿舌头就会肿起来。然后他松开牙齿，舌头又会恢复正常。整个过程和所谓的蛇药根本没有关系。看完这则报导，我才恍然大悟。我自己试着咬了咬舌根，发现太疼，无法坚持到舌头肿起来。读者诸君有意志坚强者不妨试一试，看看是否果如痛改前非的骗子所说的那样，并将试验结果与大家分享。

       又一次与蛇打交道是1982年夏天，我大学回家度暑假。那时候我的家乡还没有通上电，照明需用煤油灯。一天吃过晚饭之后，我端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去上厕所。我两脚蹲在茅坑的木板上，煤油灯放在右前方。我正在拉得起劲，突然发现一个高高昂着的蛇头从我的左后侧冒出来，顺着墙根朝和我平行的方向往前游动，离我左脚的距离不过五寸远！我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吓得屁滚尿流，连忙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家里的人听到我的叫喊声之后，急奔过来。可这时茅坑的门还拴着，我连忙站起来去拉开门栓，把他们放了进来。其中一人抢过一把锄头，一阵猛砸把那蛇给打死了。我当时是魂飞魄散，也不知道是谁把蛇打死的。屎是拉不成了，我提着裤子逃了出去。第二天再看那条蛇时，蛇身有二尺多长。乡亲说那蛇的头是三角形的，是一条毒蛇。我当时越想越后怕，要是那蛇从我后面向前游时在我的屁股上啃上一口，那我这辈子不就差不多了吗？自那以后的几年里，我再也不敢晚上去那个厕所了。每一次看到绳子，都是心惊肉跳的。从此真正体会到成语“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所描述的感受。我相信这一成语的创造者一定有过被蛇咬的经历，否则不可能描写得这么贴切。

       文章写到这里，也该结束了。忽然想起太座是属蛇的，不觉大吃一惊，我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蛇，现在有这么一条大蛇每日在我身边躺着，这岂不是躺在毛主席身边的赫鲁晓夫吗？怪不得我这一辈子总是发达不起来，原来是身边有这么一个克星。又转念一想，自己是属龙的，蛇再怎么厉害也敌不过龙吧，虽然也常有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时候。唉，不管怎么说，我这一辈子是和蛇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