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豆腐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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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1 

     我什么也看不见。

     巨大的雪花扑在挡风玻璃上,被结了冰的雨刷刺耳地刮去,留下白色的冰痕。

     雪花的空隙中是华盛顿大桥的180米高的桥头堡,像一个巨兽蹲伏在地球上最繁忙的1.5公里的桥面上。装饰着圣诞节红绿两色灯的巨大悬索从桥头堡垂向桥的顶端。纽约端的大桥入口像两个无底的黑洞吞噬着风雪中争先恐后上桥的大小车辆。

     我打右灯,试图从卡车道换到汽车道。踩下油门,我感到车轮犹疑地触碰到车道中间厚厚的积雪。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右面向我扑过来。我叫声不好,拉回车头。在刺耳的喇叭声、尖利的刹车声中,一辆18轮的巨型卡车从我的车边擦过去,溅起的泥雪沉闷地打在窗玻璃上。。。

     三个小时前,我在肯尼迪机场接到了朋友。几年没见,朋友没什么变,依旧是黑框眼镜,像缰绳一般勒住脸上奔腾的肉。厚厚的笑容布满了常年在野外的脸上。

     “我特地换了航班到纽约。。。”他的第一句话。

     “所以我可以在大风雪天开车到机场接你?”我问道。

     他不好意思地摘下眼镜,擦了擦:“不是想再吃一回上次的那个什么嘛。。。”

     “上次?就是你每天吃四顿半,完了躺在沙发上看球,烧坏我们家最好那口锅的那次?”

     他厚颜无耻地微笑点头。

     “那半顿是。。。?”边上有人突然问道。

     我转过头来,看到一个小胖子站在边上。

     “这是谁?”我问道。

     “噢,这是我的两个同事。。。”他热情地介绍了他边上的两个人。一个圆滚滚小胖子,一个痩削的中年人。尽管形状不一样,但两人的脸上都有长期被太阳暴晒的痕迹。

     “在野外,大哥一直和我们说那次在您这里吃的那个东西。。。所以我们这次特地改了票来。”

     我的好奇心也突然上升:“哪个东西啊?”

     “豆腐。“中年人严肃地说。

 

     引桥内混杂着雾气和雪花、卡车的引擎声、愤怒的喇叭声、警车的警笛声,在狭窄、昏暗的空间里翻滚、混搅。我探着脖子,紧盯着前面卡车的尾灯。四个巨大的车轮掀起泥浆和雪的混合物凃在挡风玻璃上。我加快雨刷的速度,效果不大。在我意识到之前,我们已经开在桥面上了。

     大桥悬索上的圣诞节灯饰以优雅的弧线上升,像两条缓缓拉开的巨大幕线。幕线的底部是一条巨大浩荡的河,在微亮、深青色的背景前,在空旷、宁静、缓缓下落的雪花中。400多年前那个晚上,英国航海探险家哈德逊(Henry Hudson)和他的二十个水手驾驶着“半月号”,从曼哈顿港口驶入这条以后被以他名字命名的“哈德逊”大河。

     从桥上下来,转了两个弯,车开进安静、地势起伏的民居区。

     长街无人,空寂宁静。

     在坡顶的一个红绿灯前停下,我忘了该往哪里转。

     “右转,到第二个红绿灯,再左转就到了。”朋友在边上说。

     我看了他一眼,打方向盘。你很难和一个超级吃货和地质专家争论饭店和方向的问题。

     小店嵌在民居中的一个小停车场的后部。开入深夜的停车场,我惊奇地发现车竟然都已停满。就在我左右张望时,一个人从阴影中向我们走来。积满雪的套头衫下面是一张憨厚的墨西哥人脸。他用生硬的英语和熟练的手势让我们把车挤进了一个角落。

     在黑暗的寒风中推开店门,一瞬间满室的明亮、热气、喧闹让我们猝不及防。店堂不大,座无虚席。韩式家居布置。白色的天花板被褐色的木方格成整齐的方格。墙上悬挂深色木板,刻写着美食之道。四周有柱子下垂,配上落地横栏,屋中有屋,屋内有廊。。。

     朋友的镜片上布满白汽。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露出见到久违情人的幸福神情。

     两个同事搀着朋友,我们跟着招待走到右边游廊中的座位坐下。桌子原木清漆,巨大厚实。长凳宽重,连成一体。

     桌上放着一张纸的菜单。菜单短而简。只有两样:豆腐煲和烤排骨。

     朋友忙乱地擦眼镜,激动地搓着手,研究半天,最后要了豆腐煲和烤排骨。

     举眼望去,店堂里坐满了吃豆腐和排骨的人们。白汽升腾,油香满溢,瓢碗叮当,油头红脸,呼朋唤友,吸溜吐纳。。。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也涌起一种幸福的感觉。

     边上桌子是一男四女,像是公司年底聚餐。在这热闹的店堂里依旧保持开会的格式:男老板一个人寂寞地坐一边,四个女员工挤在一条长凳上,叽叽喳喳地吃,唧唧咯咯地笑。。。

     从男老板孤寂幽怨的眼神中退出,我转头听着朋友和他同事的谈话。吃着辣白菜,腌黄瓜和泡豆芽,他们三个激动地讨论着什么,时不常蹦出各种专业词汇:激素水平,盆腔,子宫,体温,排卵期。。。听着听着,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这些听上去不太像地理地质术语啊。

     一个精瘦的小个子一手托着巨大的盘子,龙行虎步来到桌子边。他把盘子从头顶哗地降下,上面是四锅沸腾的豆腐煲。他赤手把它们放在每个人的面前。

海鲜豆腐煲

     沸腾的豆腐搏动着欲挣出黑色的石锅,但被椒红的汤汁和翠绿的青葱拦腰抱住。鲜蚝和蛤蜊张着嘴,惊诧莫名地旁观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搏斗。鸡蛋在锅沿轻轻磕开,黄色的蛋黄带着蛋清落在白色的豆腐上,被筷子一划,无声地沉入锅内,不留一丝痕迹。。。

     等豆腐凉下来的时候,隔壁位置来了三位年轻女子。位置有点小。侍者让我们往里挤挤,于是小胖子就和男老板并排,男老板的脸上露出久旱逢甘霖的神色。朋友边上坐了一个身材娇小的美女。他下意识地把身体缩小些。我们就像一家人,暖暖和和,其乐融融。

     一个大汉推了小车过来。飞快地在桌子上摆出两个大的石锅,一罐麦茶,四个不锈钢碗。大汉抽出一个小小的饭铲,在麦茶里飞快一沾,插入石锅,画个半圆,盛出饭来,刚好装满不锈钢碗。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白汽从饭碗袅袅升起,白汽的底部是晶莹剔透的米饭。好奇而耐心地等在钢碗里,无辜而纯洁。。。

     “哪个要?”大汉凶狠地问,指着石锅中的锅底。

     朋友示意。大汉把麦茶倒入其中的一个石锅,留下另一个做成锅巴。

米饭

     “绢”是古代的一种丝织品,表面光滑柔顺,质地坚韧。绢豆腐是由高质有机黄豆在净水中浸泡、碾磨后,由深海水凝成的卤点成。豆腐入口柔软、细嫩。鲜红的辛辣带着汤汁的热量弥漫开来,鲜蚝和蛤蜊尖锐的鲜味光滑地穿过味蕾。在所有喧嚣、热烈的包裹之中,是豆腐安静的清淡和单纯。最后而至是慢火熬制、醇厚包容的牛骨底汤,驱散了我们身体中的最后一点寒气。

     米粒在嘴里的感觉质地饱满,弹性柔韧。在豆腐汤红色辛味的天空中,微风拂过漫山整齐如画的梯田,阳光下的绿色水稻随风摇弋,空气中有淡青的一丝香甜。。。

     朋友和他的同事脸隐没在白汽中间,享受着米饭和豆腐。朋友抬起头,长长喘了口气,一拍小胖子的背:“好吃吗?”

     “好吃!好吃!”小胖子扒着饭,头也不抬:“哎,排骨呢?”

     “这么着急?慢慢吃。。。”朋友继续享受地吃着,慢悠悠地说:“好东西都急不得。”

     小胖子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然后问道:“那怀孕的事呢?”

     怀孕?看到我迷惑的神情,朋友解释道小胖子结婚三年还没怀上孩子,噢,是小胖子媳妇。小胖子很着急,请教两位大哥。

     “你也可以分享你的知识。。。”朋友说道。看到我畏缩的神情,他扶了扶眼镜:“其实没有什么不可以钻研的,没有什么不能做到的。我们都是学科学的,看什么都是以科学的眼光。。。比如说你看到美女,我们看到的就是蛋白质、脂肪、和碳水化合物。。。”

     他把头转向身边的娇小女子:“我并不只是指你而言。。。”

     女子从豆腐煲上抬起脸,翻了个白眼:“我也没有让你瞎看哪!”

     朋友刚要反驳,烤排骨来了,他的注意力马上被食物吸引过去了。

     我没有看到排骨,就看到盘子上方冉冉升起蓝色的烟,兹兹啦啦的煎烤声,和一种焦糖、酱汁、和上好牛肉混合的美妙气味。。。

排骨

     椭圆形的木托上是一个龟形石盘。高温的石盘上是依旧冒烟的烤排骨。排骨呈深褐色,边沿有带着焦灼的痕迹。大理石般的脂肪花纹在酱汁和高温喷烤时化变为醇厚的玛瑙质地和颜色。肉中带骨,形似人目,色如象牙。

     牙齿切入焦嫩的肉质是丰厚、饱满的感受。牛肉边缘焦香的微苦被酱汁的甜辣和醇厚浸没。温润、细嫩的牛里脊入口即化,油香满溢。最爱的是牛骨边缘的筋肉,微有肥膘,被火燎烤至渣,焦香扑鼻。沿骨啃下,劲道耐嚼。汁浓肉香,经久停留不散。。。

     满足地吃啃着排骨,三个科学家继续整关于怀孕的研究和探讨。据我的观察,那个痩削的中年人知识和经验最为丰富。

     “。。。要放松。还要保持健康的心理和高涨的情绪。另外你得去健身房运动。。。”他看着小胖子圆滚滚的身材:“增加身体肌肉指数。然后就。。。”

     “但也不能太频繁!”朋友插话道。

     “为什么?!”小胖子停止撕咬排骨。

     “因为这里面有一个质量和数量的比。。。嗨,你就照着做就是了。。。”

     这时我的注意力被朋友边上的娇小美女吸引过去。她在向对面的两个朋友叙述她最近自己造房子的惊心动魄经历。

     “。。。我跟他们说地基不够深,那个土木工程师不以为然。说我一个女子懂什么建筑结构力学。我就不信,查了资料,自己做了计算。你猜怎么样?果然少了20%。然后还有。。。”

     我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切了排骨放在米饭上。排骨上滚烫的油和酱渗入米饭。米饭的晶莹颗粒突然凸显、饱满出来。

     我把已经温和了的豆腐石锅拿到面前。细长的金属调羹伸入汤中。舀起那只方才打入的鸡蛋。鸡蛋已经成型:带着辣椒红色印痕的蛋白包裹着金色的蛋黄。咬入光滑的表面,里面是柔软、依旧流动的金黄,饱满温润、细腻简单的美妙。

     满意地放下碗筷,我长长叹了口气。

     站起身来,我给每人满杯了茶,舒服地坐下,靠在宽厚的椅背上,嚼着焦香的锅巴,抿着清淡的麦茶,看着面前三个相貌粗野的科学家学者和一个面貌柔美的娇小女子,听着他们纵横交错的热烈对话。

     “。。。要多补充叶酸。要穿平脚内裤,少骑自行车。。。”

     “。。。那地基的里外模板是由横着的钢筋固定。我就觉得钢筋的密度不够。费了好大的劲说服他们给我材料,我自己把它们补足。。。”

     “。。。一定要克服焦虑情绪,告别烟酒咖啡,体位不必拘谨。。。”

     “。。。地下室的基础墙他们忘了铺塑料隔潮薄膜和反腐木质底板,我把它们全部拆掉,返工重做。。。”

     “。。。可以试试足疗、针灸、催眠术,必要时可以用一氧化氮疗法。。。”   

     “。。。在装屋顶上沥青油瓦片时,我爬上房顶一看。顿时怒火中烧。。。”

     娇小女子越说越激动:“不仅瓦片没对齐,而且上面的订钉都是歪七扭八。我走到工头边上,说这样的质量我是绝不会接受的。工头说我们是专业人员,就是这样的。我说我做给你看,你起开。。。!”

     女子右手一挥,打在桌子上的一杯冰水上。瞬间桌子上所有的对话都停止。水杯腾空而起,慢慢飞过桌边各张惊诧的脸,最后落在朋友的肚子上,朋友发出一声惨叫。

     女子收回右手,捂住嘴,然后又抓起桌子上所有的餐巾纸,干净的、油腻的,扑向朋友,嘴里说着对不起,要给他擦干。

     朋友一边把叮叮当当的冰块抖掉,一边伸手护卫他的隐私部位。嘴里连连说着:“不用,不用。。。!”

     手里拿着满把的餐巾纸,女子一时不知进退。

     “真的没事儿。。。”朋友实事求是地说:“我穿着秋裤。”

 

     店门在身后慢慢关上了,我们站在店门口,面前是一个银装素裹,玉琢粉妆的世界。

     雪已经停了。四周一片静寂,只有我们几个踩在积雪上的脚步声。朋友叉着腿,姿势古怪地走在最后。寒风吹在脸上,清凉而舒适。远处上方的雾气渐渐化为华盛顿大桥的雄伟的身影,盘踞在冬日深夜的光亮中。。。

     那个墨西哥人从黑暗中出现,指挥我们把车倒出来。我拐过弯来,把车开出停车场。

     “等一下!”小胖子说道。他开门下了车。

     车里一片安静,我伸手去开收音机。突然听到消瘦中年同事的声音。

     “谢谢你。。。吃的很好。我会一直记得今天晚上的。”

     我含混地支吾几声,试图改变话题:“那您孩子有多大了?”

    “我孩子?” 中年同事惊诧地:“我哪来孩子啊。。。我都还没有结婚。”

     我干咳了两声。朋友插进来问道:“小胖去哪里了?

     我从后望镜中看去:小胖子站在那个墨西哥人面前,把一张纸币塞在他口袋里。

     “祝你圣诞快乐!”隐约听到墨西哥人说道。

     “圣诞快乐!”小胖子向车跑来。他打开车门坐下。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准备好啦!”

     车驶出停车场。打开收音机,平克劳斯贝(Bing Crosby)的《白色圣诞节(White Christmas)。我踩下油门,车向着华盛顿大桥的方向开去。

 

     夏末的一天和朋友打电话。通话快结束时,不知怎么说起圣诞节吃豆腐煲和烤排骨的那个晚上。他有些伤感地感叹:“真是少有的好时光啊。。。”

     电话两边,我们俩沉默。

     他话锋一转:“哎,上星期小胖媳妇生了。。。”

     我突然觉得很高兴,心里下意识地算着日子。

     “。。。他和媳妇都高兴坏了,是双胞胎。”

 

    我放下电话。舒适地靠在椅子背上。看着窗外夏天阳光下满目郁郁葱葱,在一片蝉鸣声中想起那个大雪中的冬日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