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让记忆封尘(一)/by红袖添香

淡雪盈眉❄-101685  09/19   7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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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我至爱的外婆

小时候,是在重庆跟着婆婆长大的.

婆婆家在菜元坝. 下了火车, 走过一条长长的街, 走下一条斜斜的煤渣路, 再踩着铁板经过一个小小的工厂, 下几级石梯,走进一条窄窄的小巷就到了.

这一条叫做丝厂巷的小巷, 有着我最快乐的童年和最深刻的记忆.

我们的家和其它房子一样, 建立在一个斜斜的坡上. 顺着斜坡走下大约一百米的样子, 就是长江了. 江水静静地流淌着,江中心是堆满鹅卵石的珊瑚坝. 旱季的时候,可以踩着河边鹅卵石一路走到坝上去. 涨水的时候, 珊瑚坝就变成小小的一个岛,可是无论水怎么涨, 也不会把它淹没. 江的对岸是连绵不断的青山.

小时候最喜欢的景致是夏天的晚上, 几只大木船停靠在岸边, 家家户户端着凉椅凉板出来摇着蒲扇乘凉. 木船上, 船老大拉起二胡来.悠扬的二胡声断断续续, 随着晚风回荡在江面上.

我躺在凉板上缠着舅舅一遍又一遍地讲熊家婆的故事. 舅舅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发音—“松音机”—“不对,收音机”—“松音机”—“收音机”…

爸爸妈妈在北京和成都两地分居. 妈妈回重庆生下我后就把我留给婆婆带. 家里还有舅舅, 当时也只有十几岁的小舅舅和小姨.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孙字辈, 在家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连周围的街坊邻居,也因为婆婆的好人缘对我疼爱有加.

我们的左邻是毛幺爷, 右里是家家和明杰舅舅明玉阿姨. 再过去是黎三家, 陈老五家, 李六家, 赵缺嘴家, 华容阿姨家,还有一家姓孙的, 其他的不记得了.

吃饭的时候, 家家户户端着个碗蹲在自家门口吃, 看见我走过, 就要问”梅梅, 吃不吃点嘛”.我就会有选择性地冲上去喝人家碗里的辣面汤. 据说我常常跑去李六家找李家爷爷要糖吃, 口口声声叫李爷爷开糖果店.

舅舅下班回来后就会把我举起来, 举得高高的. 婆婆说, 你这么喜欢小娃儿就各人生一个嘛.

小舅那时候才十几岁, 天不怕地不怕的. 有一次, 七姑抱着一岁多的我经过火柴厂, 不知是谁用火柴盒装满浆糊丢过来正好打在我的脑门上.小舅回来一听火冒三丈, 马上跑去火柴厂, 纠出那个丢火柴盒的人, 操起一个墨水瓶就捍在他的脑门上, 差点弄出人命来.

后来又陆续多了表弟松松, 小影,表妹亚玲, 小茜和我的妹妹. 家里越来越热闹了. 大人们没事的时候就喜欢逗我们打架玩,就象古时候人家斗蛐蛐一样. 说来也怪, 从来没人专门告诉过我们谁跟谁是亲兄弟姐妹, 可一打起来, 我们自然而然就会去帮自己的兄弟姐妹.如果我和亚玲打起来了, 妹妹一看, 就会坐着一蹭一蹭地移过来抓亚玲的头发, 把亚玲抓得哇哇大哭. 那时妹妹还不会走路呢.

我的漂亮三姨放假回来, 就会抱起我, 三姨父抱着表弟松松一起去上街街. 每次一提起这事,三姨就会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说我小时候长得如何如何乖, 卷卷的头发, 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又会说有一次去乘缆车,两个银行工作的女孩子跟着我们一直跟到家里来, 因为觉得我很可爱.

有一次二姨回来好久都不走, 结果过了一段时间家里就突然多了一个小崽儿, 就是我的表弟小影.

小姨那时候其实也还是个孩子, 可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我一出生, 她就在家里帮婆婆洗衣抹屋和带我和表弟表妹们. 小姨的手巧极了,一只勾针可以勾出很多花样来. 冬天的时候, 我会站在她旁边看她用长满冻疮红肿的手泡在木盆里搓衣服. 我们小孩子午睡的时候,爱美的小姨会拿水彩笔来在照片上涂来涂去, 家里的好多照片都被她涂上了红脸蛋和红嘴唇.

夏天的时候, 我们几个小孩子在家睡午觉. 小姨会去买了冰糕回来偷偷地在我们的嘴唇上冰一冰.我们便会马上跳起来高兴地捧着冰糕大吃起来.

我小时候很爱生病, 一会又发烧了, 一会儿耳朵痛了, 特别折磨人. 婆婆和小舅,甚至隔壁的明杰舅舅都常常是连夜冒雨背我去医院看病.

大一点的时候, 有一次发烧. 躺在床上想尿尿, 于是迷迷糊糊地爬下床, 看见痰盂就坐了下去. 我一坐, 这痰盂就软了下去,于是我起身, 再一坐, 又软了下去. 唉, 不管了, 实在憋不住了, 先尿了再说. 等我清醒的时候, 看见小姨气得直哭,婆婆在旁边一边笑一边骂她. 原来我把尿尿在小姨的雨靴里了.

那时候还没有自来水, 每家人都有一个大大的水缸, 早上天不亮就要去隔一条街的地方挑水回来.我们几个小孩子有时候也会早早地去帮着排队.

有一天晚上, 小姨一边给我们洗脸一边高声唱歌. 小舅以为她光顾着玩儿没给我们洗脸, 就冲过来骂她, 结果突然间, 两兄妹就打了起来,小舅把小姨的手反绞了过去. 我们几个小崽儿站在一边吓傻了。 后来不知是谁跑去给正在居委会开会的婆婆通风报信,等婆婆赶回来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小舅喜欢喝酒. 吃饭的时候常常会用筷子点一滴杯子里的酒请我尝, 辣得我眼泪直冒. 有几次,婆婆和小姨偷偷把小舅酒瓶里的酒换成了白开水. 我看见了高兴得就象过年一样. 晚上洗完脚,小舅会拿他换下来的臭袜子来请我们几个早已把头缩进被窝的小崽儿闻,惹得我们哇哇乱叫. 偶尔小舅会带我去他们厂里玩,那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很高兴的事, 因为下班前小舅总会给我买一包盐金子吃. 咸咸甜甜黑黑的一小粒一小粒很好吃,我把它叫做”耗子屎”.

除了表弟表妹, 我在这条街上唯一的朋友就是赵二妹了. 赵二妹天生兔唇, 说话的时候有点不清楚. 叫我是”回回”,叫她的婆婆是”盒盒”, 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们的友谊. 有一次, 婆婆和赵二妹的婆婆站在巷子里摆龙门阵, 突然婆婆逗赵二妹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她婆婆的坏话吧, 赵二妹冲过来一脚踢在婆婆脚踝上. 婆婆叫了一声, 唉哟, 踢得我生痛! 我一看,马上冲过去照着赵二妹的婆婆狠狠地回了一脚. 没想到, 两个老太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和赵二妹你看我我看你摸不着头脑,只好又化敌为友, 一起到一边玩儿去了.

巷子的那一头是华蓉阿姨的家. 我常常晚上跑去那边玩. 华蓉阿姨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 特别会织毛衣. 无论什么花样,她看一眼就能织出来. 有时候我坐在她的床上, 端着半碗苹果酱, 一边舔一边跟她聊天. 那是怎样的美味呀, 而这种美味,只有在我喜欢的华蓉阿姨家才吃得到. 吃完后, 我会舒舒服服地躺下去, 屋顶上是竹篾编的天花板, 旁边坐着的华蓉阿姨仍然在一边跟我说话,一边给我织着小毛衣。 我闭上眼睛, 慢慢地睡着了…... 后来, 华蓉阿姨成了我的舅妈。

有一天早上醒来, 我打了一个呵欠, 眼睛里流出一点点眼泪. 婆婆问我, 梅梅, 你是不是想妈妈了? 我说是因为打呵欠.无论我怎样争辩, 婆婆一口咬定我就是想妈妈了. 其实, 那时候爸爸妈妈一年只有春节才会回来几天. 妈妈如同成都一样, 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代名词. 长大以后, 婆婆又提起过这件事. 婆婆啊, 你知不知道, 在你身边就是最快乐的了,我当时真的没有想妈妈.

妈妈的待遇如此, 爸爸就更惨了. 有一次爸爸回来, 想带我去两路口奶奶家.本来奶奶也是我深爱的人,姑姑们来带我过去过过周末也是很开心的事情. 可是因为对爸爸实在是太不熟悉了, 我死活都不肯跟他走.可怜的爸爸实在敌不过横蛮武烈的女儿, 好不容易走到了缆车站又倒转回来,挂着一脸血淋淋的抓痕两手空空地回奶奶家了.

唯一一次挨打是跑去看死人. 另一条街有家人的女儿得病死了. 我和几个小孩一直追着抬单架的人到人家家门口. 因为怕被传染,所有的人都站在屋外不敢进去. 而我, 却死活要冲进去看个究竟, 那隔壁的两个大男孩死命把我往外拖. 后来有人跑去告诉了婆婆.婆婆急匆匆地赶来, 我一下子慌了, 吓得撒腿就跑. 快要到家门口的时候, 隔壁的明玉阿姨刚好从街上游行回来, 手里拿着两个小旗帜.明玉阿姨问我, 梅梅, 你要不要旗帜? 我刚一接过来, 就被赶上来的婆婆一把抓了过去. 婆婆两把扯掉上面的纸,就着做旗帜的篾片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抽了起来.

巷子那头下了梯坎, 在黎三家的吊角楼下有一块空地, 那里有一个公用的石磨. 这一小块空地是我和赵二妹的经常玩耍的地方.我们用捡来的鹅石板, 半个破碗, 一个破茶瓶壳来扮”家家酒”. 涨水的时候, 那里就被淹了, 连我们家楼下小舅住的屋都被淹过.但好象人们都习以为常, 到了涨水的季节把东西搬到楼上来就是了.

没有人跟我玩的时候, 我就一个人去坐在梯坎上张望. 那时候, 天很蓝, 对岸的山很绿, 江水缓缓地流淌着. 小小的我, 没有思想,只是无忧无虑.

那一天终于来临. 妈妈要带我回成都了. 从妈妈回来的那一天开始惶惶不可终日. 临走的那一天,我捏着小舅用钢片给我打的小猫猫在明玉阿姨家玩. 一听到妈妈叫我的名字, 就赶紧躲进明玉家的厕所懒在马桶上不肯起来.大人来了我直喊拉不出屎. 我天真地以为到了时间妈妈就会赶着去乘火车而把没拉完屎的我留在重庆.

可是我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 一路哭到成都.

那段时间晚上睡觉的时候, 只要一听到南站传来的火车汽笛声就会不停地高声哭闹, “我的婆婆—我的妹儿—“ 每每都要折腾个大半夜,最后得抱着舅舅在北京出差时给我买的糖盒子和表姐送的一本”半夜鸡叫”的小人书才可以入睡.

到成都的第二天, 一觉醒来, 发现爸爸妈妈都上班去了, 我一下子慌了, 爬到窗台上去站着嚎啕大哭起来. 妈妈的同事看见了,赶紧跑去单位告诉了妈妈. 妈妈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把我从窗台上拖下来打了一顿. 我越哭越凶, 我要回重庆, 我要回重庆啊.

一直不喜欢上幼儿园. 因为不说话, 又经常哭, 老师不喜欢我, 小朋友也不跟我玩. 有一次妈妈用旧衣服给我改了一件碎花衬衫.我死活不肯穿, 最后是正巧在成都出差的舅舅说好看, 我才听话地穿上去了幼儿园. 那天我一个人一直坐在外面教室低着头,听老师和其他小朋友在里面做游戏吃糖果.

后来就死活不肯再去幼儿园了. 爸爸妈妈为我准备了一张椅子专门用来踩. 每天爸妈一上班我就爬上这张椅子趴在窗台上张望,到了下班的时候又跳下来. 窗外有两幢楼, 中间一条小路, 上班的时候很少有行人来往. 我就站在那里, 想我的外婆, 舅舅, 小舅,小姨, 妹妹, 还有那蓝的天, 青的山, 和缓缓流淌的长江水.

最开心的是回重庆过春节了. 一走进丝厂巷, 就会有熟悉的声音问, “梅梅, 又回来看婆婆了呀?” 我便会一路飞奔进屋, 兴奋地大叫,“婆婆,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上初二的那一年回重庆, 爸爸带我, 妹妹和表弟一起去珊瑚坝玩. 站在江边, 望着那滔滔江水和脚下经过几万年冲击而成的鹅卵石,忽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 我仔细地挑了一块很大很光滑的有着青绿色花纹的鹅卵石带回去. 还没吃完饭我就哭了起来,因为吃完饭就得坐火车回成都了. 婆婆一边骂我没出息, 一边搂着我说, 婆婆摸一摸你的石头,以后你看见这块石头就等于看到婆婆了.

这块石头一直放在我的床上枕头边. 想婆婆的时候我就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摩挲. 石头光洁, 冰凉, 一如那清凉透彻的长江水.

出国前回重庆时, 丝厂巷已经被撤迁了. 婆婆家搬到了电力村. 我们在那里渡过了一个愉快的春节.婆婆家的传统是每当儿女带着孙儿孙女回来, 一家人就会围坐在一起一边吃瓜子一边摆龙门阵到深夜. 婆婆和妈妈的几个兄弟姊妹都很健谈,我坐在那里自然插不上话, 但这却是我最享受的时光. 最喜欢听他们东家长西家短, 喜欢听他们唠叨我们小时候的事. 虽然已经听过无数遍,但永远都是那么的亲切. 婆婆问我, 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婆婆打你? 我说当然记得. 于是婆婆又开始讲起我那次挨打的事.我把头埋在婆婆身上静静地听着, 其实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的记忆是从两岁开始的.

终于要走了. 我伤心地哭着, 一步三回头, 沿着石头梯坎慢慢地往上走. 快要到尽头的时候停下来. 婆婆一个人站在梯坎下面,看不清她的脸, 只看得见那一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