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岳父----熊丁丁
云淡风青-100407 06/24 166084.0/1
忆岳父
岳父辞世转眼已六年，然而，他仿佛从未离去。他慈祥的笑容、温暖的目光、谆谆的教诲，还有那如山的父爱一直伴随我、太太还有我们的两个女儿。
岳父姓杜名武。他身体瘦弱，可以说“手无缚鸡之力”，又因高度近视戴着眼镜，我一直无法将他和“武”字联系得起来。岳父讲起话来总是慢条斯理、层次分明、逻辑严密，看上去很像电影里的老知识分子，倒不乏儒雅之风范。
第一次见到岳父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我和太太是江西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我们已恋爱一年多了。深秋的的一个傍晚，太太告诉我她爸出差路过南昌，想见我并请我一道吃晚饭。我天生胆小懦弱，突然被告知准丈人召见，不免心理有些紧张，但是，为了爱情我不敢退却。岳父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等着我们。在和太太去那餐馆的路上，我不停地思考的准丈人可能要问的问题和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到餐馆后，岳父见面就问我想吃点什么，我当然是不会错过任何改善生活的机会的。然而，和岳父第一次见面的过程比我预想的要简单轻松多了。我们一见如故，很快就天南地北地神侃了起来。我在来的路上的准备问题，很快就被我忘得一干二净。岳父对我谈了许多太太小时候的事。从他谈论女儿时的微笑里，我读到了父亲对女儿深情的爱；从他谈论女儿时的笑声里，我听懂了父亲对女儿的发自内心的赞美；从他谈论女儿时的目光里，我明白了父亲对女儿的未来的殷切期待。我们聊了近两个小时，分别的时候他轻声的对我和太太说：你们在家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能都有任性的毛病，要学会相互尊重和体谅，好好学习，事业为重。尽管他没有对我和太太的关系直接表态，但我明白他对我俩提出希望也就是对我俩关系的默认。三十多年过去，岳父当年的神情和言语我依然记忆犹新、终生难忘。
我与岳父很快就成了忘年交。他出差路过南昌时总会来学校看望我和太太，放寒暑假我也常去太太家玩。我们一老一少坐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大到国内外时事，小到身边的琐碎之事；他常对我谈他过去的经历，我则常对他谈我对未来的梦想。我们还常讨论当时的一些敏感的政治话题，且时常因观点相左而争论。我那时年轻气盛、争论起来从不相让，岳父却从来不以长辈的威严来压制我。那时岳父甚至认为我很有政治天赋，鼓励我今后从政。我告诉他我喜欢坐而论道，但是不愿与政客为伍，更愿意做悬壶济世的医生。岳父在人生垂暮之年还提起这些往事，认为我安心搞科研和做临床工作是非常正确的。岳父爱下象棋和打麻将，其技艺在县城是有名的。他花了不少心血教我下棋。我尽管喜爱象棋，但下棋的天资有限，最终与他下棋也要他让一车一马。然而，也许是麻将易染赌的缘故，他从来不教我玩麻将。我和岳父就是在这样的交往中，渐渐地在感情上我视他为慈父，他待我如亲生儿子。
岳父在我和太太读书的时候，一直要求我们要先立业、后成家。我们在恋爱八年以后，于1992年夏天才结婚。那时我们刚硕士研究生毕业，将要南下广东珠江三角洲的江门市中心医院工作。岳父和岳母在老家为我俩操办了婚礼。婚礼那天，平时为人很低调的岳父没丝毫掩饰他的喜悦、兴奋、甚至骄傲，即为我们终成眷属、也为我们学业有成和将开始新的工作。
岳父在我和太太需要帮助的时候，总是给予了我们他所能给予的一切，而从未要求我们给予他任何的回报。
到广东江门工作后，我们很快成了医院的骨干，医院分给了我们房子而且收入也不错，算是安居乐业了。一年多后我们有了大女儿，小孩的吃喝拉撒让工作已非常繁忙的我们回到家里也不能闲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被上海医科大学录取心血管病博士研究生。读博士一直是我的心愿，但是读博士就意味着要放弃比较丰厚的经济收入去领那微薄的研究生津贴，意味要和太太女儿两地分居，更重要的是做妇产科的太太不可能既忙工作又照顾一岁不到的女儿。我的许多朋友、同事都劝我放弃读博士的念头，面对难以承受的实际困难，我也犹豫了。就在我感到进退两难的时候，是岳父坚定了我去读博士的信心。他一听说我考起了上海医科大学心血管病博士，喜出望外，告诉我和太太他将和岳母一起来江门为我们照看小孩，以支持我去上海求学。那时尽管岳父快要退休，然而，作为当地知名律师，不但他所在的单位要返聘他，省市的多家律师事务所也邀他加盟。岳父毫不犹豫地谢绝了一切邀请，办好退休手续后，和岳母从千里之外的江西老家来到了我们在广东江门的家。我离家去上海的时候，岳父一再叮嘱我不要担心家里，安心学习。在我读博士的三年里，岳父和岳母大部分时间和我太太、女儿生活于江门。为了我女儿的健康成长、为了支持我太太的工作，更是为了我在上海求学无后顾之忧，岳父和岳母一道任劳任怨、费尽了心血。没有岳父岳母的帮助，我是不可能在上海完成我的学业、获得博士学位的。
1998年我带着太太和大女儿移居美国。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和太太都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医学院做科研工作。我的美国梦是做一位即做科研又做临床工作的医生。然而，要想在美国做临床医生，必须通过没完没了的考试以获得在美行医执照，这对外国人来说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来美国两年后我开始准备行医执照考试。我白天在实验室忙科研，只有晚上挑灯夜读为考试作准备。正在这时，我们的第二个女儿就要降生了。在异国他乡喜得女儿，我和太太是非常高兴的，然而，面对接踵而来的生活压力和困难又愁眉不展。在我们正举步维艰的时候，又是岳父和岳母不远万里来到了我们在美国的家，来帮我们照顾即将出生的女儿。我至今记得岳父在病房里笨手笨脚抱着刚出生的小外孙女，对着她的小脸笑的情景。他的笑是发自内心的、饱含深情的、也是幸福动人的。岳父岳母接管了家里一切家务，精心照料着月子中的太太，刚出世的女儿，还有大女儿和我的生活。岳父喜欢抽烟，可为了不影响小孩的健康，他竟然将抽了几十年的烟戒了。正是由于岳父岳母的辛劳，我不但能继续倾心于我的科研工作，而且，工作之余能够继续准备医生执照考试。如今我早已实现在美国行医的梦想，回首往事我深感没有岳父岳母当年的支持，我是不可能圆我的美国梦的。
岳父在美国和我们生活了六个月后，因老家有事不得不回国。在岳父回国前夕，我想带他去旧金山或拉斯维加斯玩，然而，他体贴我忙，要我安心工作学习、不要为他浪费时间。我和太太想给他买点礼品，他也态度坚决地拒绝了。然而，他却向我们要了我刚刚发表于《自然·医学》和太太发表于《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的论文的单行本。当我给他论文单行本时，他高兴地对我们说这比我们买什么礼物都好。几年以后我回国去看他时，发现他将我们的文章装在镜框里并挂在客厅的墙上。这就是我的岳父！他从来不在乎我们能挣多少钱，然而，我们在事业中取得任何一点成绩，他都为我们自豪、为我们骄傲。我送他到洛杉矶国际机场，目送他走进机场时，我想起了朱自清《背影》里的父亲，感激和愧疚油然而生，不禁潸然泪下。
2008年暑假在移居美国十年后，我第一次带着一家四口回国看望岳父。那时岳父已被诊断晚期肺癌半年多了，放疗和化疗已无法阻滞癌细胞的扩散。见到消瘦的岳父时，从他兴奋不已的眼神和笑容里，我看得出岳父在盼望着我们的到来。没等我开口问候他，他就宽慰我说：“我很好，没什么不舒服”。岳父象以往一样，不愿给我们添一点麻烦，他甚至很少提及他的病。象每次见面一样，他和我聊我们喜欢的话题，带着我们走亲访友。岳父对疾病和死亡的坦然，让我想起他名字-杜武，我看到了只有真正的习武者才有的坚强和勇敢，直到此时我才理解了“武”字在岳父生命中的含义。我返回美国的那天早上，岳父对我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七十有四，而且四世同堂，看到后辈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我很高兴也很知足”。他要我上孝敬父母、下照顾好妻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太悲伤。我知道这是岳父对我的最后嘱咐。我不敢抬头看岳父，因为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眼泪和软弱。临行的时候，岳父说他要争取养好身体来美国看我们，我说我会每天盼望着他的到来。
岳父没有再来过美国，他于2009年1月8日与世长辞。得到岳父去世的噩耗时，我正在重症监护病房抢救病人。岳父在我有困难的时候总能给我以帮助，而我竟无法送老人最后一程。回想岳父，无法回报的遗憾，总是撞击我心灵深处的愧疚
岳父的一生是平凡的，然而其平凡的人生也不乏精彩。
岳父于1935年2月10日生于江西武宁。他出生后不久便被亲生父母送人。养父母本来家境尚好，对他也十分疼爱，然而不幸的是养父在他满周岁的那天突然病故，从此，他和养母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养母靠为他人洗衣搓被、做饭扫地将他抚养。养母是当年少有的读过书的女性，深知文化知识的重要性。她不但含辛茹苦地为岳父的吃和穿操劳，还尽了她最大的努力让他上学堂读了6年书，使他有了以后安身立命的文化基础。岳父和岳母成婚后，上赡养生母养母，下育两儿三女。他和岳母以自己的勤劳和辛苦，不但让两位老人在世的时候安享了幸福的晚年，而且给予了五个孩子幸福的生活和良好的教育，将他（她）们培养成了行政领导，教师、技术工人，会计和医生，并帮助子女们建立了幸福的家庭。作为儿子，岳父是尊老尽责的孝子，作为父亲，岳父对子女恩如山、爱如海。如今，岳父的第三代也多已成家立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新一代中有清华大学的高才生，自行创业的公司老板、银行经理、国家公务员，还有未来的律师和医生。岳父如在天有灵，定会九泉含笑的。
岳父在新中国建国前夕参加革命（工作），那时他还不满十五岁，任乡政府通信员。他是武宁县少有的在民主革命时期参加工作的，这也是老人晚年常引以为豪的事。然而，他一生对仕途没有兴趣，干革命四十余年，退休时是县司法局局长。岳父年轻时在县党校任过教，他教中共党史、政治经济学、和法律法规等。出于工作需要，更是出于兴趣爱好，岳父在当党校老师期间读了包括马列经典在内的许多社会科学书籍，尤及是自学了法律方法的知识。岳父职业生涯最精彩的是在不惑之年以后从事的律师工作。改革开放后，党和政府开始依法治国，需要大量律师。凭着自学的法律知识和良好的口才，岳父有幸获得去北京中国司法部的律师培训班学习的资格。半年的学习中，他有幸聆听了大法学家张友渔等的讲课。岳父成了县里的第一个执业律师并在县里组建了法律顾问处。从那以后，岳父经常出差外出、走遍全国各地为他的当事人的案件调查取证、法厅外调解、法厅内辩护。他追求法律上的公平公正，不辞辛苦地为他的当事人申冤洗屈、争权益讨公道。岳父出色的工作不但受到了当地百姓的赞杨和尊重，而且得到了同行们的肯定。九十年代初他被评为全国优秀律师和江西省首届十佳律师，享誉业界和社会，这也是岳父及家人最引以为自豪的荣誉。
岳父一生为人热情宽容、诚实守信；做事慎思慎行、循规蹈矩；生活粗茶淡饭、布衣草履。岳父一生的最大的爱好是读书。他读政治法学等专业书，读中外名著，晚年钟情侦探和武侠小说，他几乎读遍了梁羽生和金庸的书。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夏天的晚上，他躺在屋前的躺椅上，一手拿书放在眼前，一书摇着蒲扇的情景。岳父给家人留下的唯一物质财富是他七十年代初建的一栋老式的砖瓦房，他的后半生一直住在那屋直至去世。如今，那栋老屋因城建规划已被政府拆除。然而，岳父留给我们的待人处世、做人做事的精神遗产将在我们心中永存。
岳父七十岁的那一年，儿女们想给他做寿，他不愿给大家添麻烦，拒绝了大家的想法。那时太太对我说，待岳父八十岁的时候一定要好好为他庆祝一下。岳父要是活着的话，今年正好八十，然而，我们已没机会为他做寿了。写此文以纪念岳父八十诞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