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人的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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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我和老婆(当时还是女朋友)买到两张廉价机票,第一次去欧洲玩,在巴黎的一名好朋友家一住就是10天。我们被花都和其周围法国农村的魅力彻底倾倒,这里既有优美的自然风景,又有丰富的历史人文,使我们流连忘返。
有一天傍晚,我们在塞纳河边买了船票,准备夜游塞纳(好浪漫啊)。船到了,我们排队上船,看上了前排有好风景的位子,正要走过去,谁知突然被身后几个人推开,抢在我们前头坐下。其中一个大个儿还回头对我们用有口音的英文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欧洲是欧洲人的”。
我已经好久没有遇到被别人强力夹三儿这种情况了,惊呆那里三秒,上下打量着这哥们儿。看到他一个人的块儿至少顶我俩,只好咽下这口唾沫,悻悻地拉着老婆挑后两排的空座儿坐下了,从后头看着前排那几位“欧洲人”说说笑笑。我们后来和朋友谈起这事儿,那种游船专宰游客的,推断他们不是法国人,可能是欧洲其它国家的游客,多半是东欧某国来的。之后几天的欧洲行乐事儿趣事儿不断,这个小插曲自然没放心上,但是“欧洲是欧洲人的”这句话,倒让我记住了。
一晃,我在西方世界总共生活二十多年了。作为一名外来移民,我是美国的多元平等政策的直接受益人,深深地认同不论出身,不论肤色,只要努力,人人都可以梦想成真的“美国梦”。而且我相信,这个多元平等政策是美国得以强大的最主要原因之一。它使得美国可以吸引任何一个文化里的人才,并使他们到美国后不觉得自己是二等公民,而且能够认同接受这多元平等价值观,完全融入美国这个大熔炉。
这二十多年里,欧洲和美国的社会制度的整体发展反向是走向更加“平等”:除了在种族这个老问题上继续关注少数族裔的福祉,在经济收入上通过税收杠杆劫富济贫,在性别,性向平等方面,也大步往前走。我个人从最初的美国中西部,搬到纽约,然后来到加州。随着我年龄的上升和周围环境的左转,我作为左倾一枚,却发现自己好像渐渐有点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了,慢慢地沦为左派朋友心目中的“老保守”。
确实,我更能欣赏一些历史上的右派保守主义者的逻辑和情怀了。比如梁漱溟,在时代变迁之时,巨大压力之下,坚守自己内心对于传统和文化的尊重,拒绝激进,拒绝随流,显示了士不可夺其志的铮骨。再比如张君劢,敢于和时代唱反调,二十年代与五四新文化主流展开大论战,被称为玄学鬼。四十年代却主持撰写了47年中华民国宪法,沿用至今,筑起中国宪政路上的一个里程碑。这些保守主义右派坚持独立思想,呵护自由精神,不为时髦所动,尊重传统,追求真理,给我们展现的,是他们高贵的人格。他们是我喜欢的右派。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而我对不少论题的保守派看法,也有了更多的尊重和理解;对于我自己的一些观点,也有了进一步的审视。也许,绝对的结果平等不应该是目标;也许,人性不可以放任,也需要约束;也许,人权和社会安全之间的平衡并没有那么简单;也许,传统,历史,经典,都是不可丢弃的财富;也许,品味就是有高下,道德就是有高低;也许,我们作为人类,就是应该不停地追求高尚,追求卓越,追求美好;也许,我们要的不只是平等,也要向上;也许,随着平等的推广,向上的动力和做事的效率都会如大锅饭般下降;也许,因为人性,白左太绝对化也会走向让毛左摔跤的同一个陷阱。
在我的改变的同时,美国乃至整个西方的政治气氛有了一个微妙,复杂,又积少成多的变化。一方面,主流政治自由主义左派的平权主张高歌猛进获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同性恋婚姻合法,大麻合法,变性人权利获得保护,等等;另一方面,种族矛盾加剧,BLM(Black Lives Matter)运动挑战警察权威;再一方面,民间开始了大规模自发性的右翼思想的复兴,并在2016年产生了爆炸性的结果。美国Trump当选,英国退欧成功,欧洲其它国家的右翼政党,包括极右政党,在议会选举中也攻城略地。就连我住的加州,本来是左派民主党的铁仓,但是民主党提出的SCA-5提案(加大录取可以考虑种族,并对弱势种族给予照顾),不仅被迫撤销,而且使得大多数华裔一夜之间成为共和党的拥趸。
欧美民间保守情绪大规模的爆发,一方面是对于长期左行的积攒多年的一个反作用力,另一方面,怎么处理穆斯林难民/移民以及伊斯兰宗教和文化的冲击,是这次爆发的一个直接导火索。在这次爆发中,出现了反对多元化的声音。电视里看到Richard Spencer宣称“美国是欧洲人的美国”;而Steve Bannon的理论基础,就是保护“犹太基督(Judeo-Christian)”价值观。
每一个民族国家,都有自己的民族主义。这是一个正面的东西,包括我敬仰的这些保守主义右派大师,民族救亡的精神也是融在他们血液里的。但是,民族主义很容易发展成唯我民族独尊,而分界线就是侵略性。二战的两个挑起者,德国和日本,其思想是建立在民族主义基础上的,这没有问题。但是纳粹的生存空间理论就显露出其侵略性;田中奏折也明确显示出日本的侵略性。这使它们沦入极右范畴,并随后把这两个国家带入灾难。
“美国是欧洲人的美国。“这句话让我警醒,让我回想起18年前塞纳河上的故事。白人至上主义,是真实地存在的。直说白人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欧洲人“就成了白人的代名词。过去几百年,欧美白人征服世界,自然有高人一等的自视。对于其它种族的歧视,也以各种形式存在了几百年。这几百年里,白人中心的观点有过几次极端的表现。包括殖民主义中对于印第安,印加等民族的种族灭绝,包括黑奴贸易,包括二战中德国对于犹太/吉普赛的种族灭绝。今天时代不同了,但是白人中心的观点并没有完全死亡。
其实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个体,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从动物本性来说,是一定存在的,灭不掉的。而人们需要做的,是用人性,理性,把这动物性平衡起来。这”平衡“两个字非常重要。如果不把这动物性管起来,那么人类社会也会变成一个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但如果管得太严,将动物性完全压抑,或者人类失去前进的动力,或者激起更大的反弹。
所以,我们左派和右派都需要,但是需要平衡。而真正需要时刻警惕的,是极端主义。既要防极左,也要防极右。甚至极端主义也是互相激发的。极端的左派政策会激发极右团体发展,反之亦然。现在很多人关注的左右之争,我认为是伪命题。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斗争,是温和理性派与各种极端主义派别之间的斗争。这些极端主义包括极左,极右,极端伊斯兰,极端基督教,等等。
那么,怎么判断极端主义呢?你说我是极端主义,但我觉得我就是理性的左/右派啊。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的答案是极端主义大多有以下一些”指纹标记“:
(1)侵略性:侵略性是指对于他人/他国权利的剥夺与进攻。“侵略”的前奏是树立敌我关系。把某些外国势力,或者某一群体,树立为“我们”的敌人。将其彻底妖魔化,然后暴力将其打倒。
(2)煽动性:煽动性是指鼓动群众的情感和心理,并利用之。
(3)欺骗性:欺骗性是指控制信息流动,控制宣传媒体和言论自由,达到愚民效果。
(4)意识形态绝对性:意识形态绝对性是指以意识形态为一切理论逻辑出发点,甚至不惜违反实事求是原则。
我们人类十万年前从非洲一路走来,到现在成为万物之灵,就是因为我们通过理性和道德取得了动物性和人性之间的平衡。我们确实有优胜劣汰,但是我们也有有机融合。我们从部落发展成村庄,从村庄融合成城镇,从城镇融合成国家。而现在,我们正从国家融合成世界。现在我们已经听不到别人瞪着眼说,这里是”三里屯人的三里屯“,”静安人的静安“。偶尔还能听到这里是”上海人的上海“,”纽约人的纽约“。我希望将来听到最多的,是这里是”地球人的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