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励和帮助孩子建立“双文化自我定位(Bicultural Identity)”

QZeng  01/01   17330  
4.6/10 



读了《O编辑总结:关于华人及ABC对自己的社会定位》这篇文章,感到内容翔实,文字生动,用辞生猛富有活力,基本画出了目前在美国的华人的大致生存状态和心态,只是个别观点在我看来似乎有失偏颇,有些绝对之嫌(比如说:“因为不管你是第几代,只要是黑头发黄皮肤,只要有外表显著不同,就不可能真正融入。这是血淋淋的社会现实”,这里这个“融入不可能”论,似乎值得商榷,“不可能”这三字我觉得用得过于绝对,不是很妥,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看法。不知“融入”这个词是如何定义的——骆家辉赵小兰他们算是融入了还是没有融入?)。

在这一篇文字里我想作一点补充,介绍几种理论,即从发展心理学的角度提供一个理论框架,用理论为我们展现的不同视角来看待和理解我们在美华人的生存现象,厘清华人作为少数族群在美的众生相的方方面面,并考虑如何帮助孩子适应由于跟随父母迁徙而被动移民(父母是主动作出决定要移民的而孩子并不知道父母的决定所以是被动)所需要面对的新环境,并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前次素娟的文章从儿童心理发育阶段看兴趣活动的选择》使用的理论框架正是佛洛伊德的经典心理分析学派的接班人和修正者埃里克森的心理社会性发展论(psychosocial development theory),我觉得用这条理论来帮助我们理解移民子女的自我意识和自我认同正好合适。埃里克森认为人的一生可以划分为八个成长阶段,每一个阶段充满成长机会,并且每一个阶段给每个人交出了一个心理社会性成长的中心任务或挑战,这些任务按照埃里克森的说法是八个危机,它们分别是(1)信任与不信任之间的危机(婴儿期),(2)自主性与羞怯怀疑之间的危机(幼儿期),(3)主动性与负疚感之间的危机(童年),(4)勤勉与自卑之间的危机(少年),(5)自我定位清晰与自我角色含混之间的危机(青春期),(6)亲密与孤独之间的危机(青年),(7)创造与停滞之间的危机(中年),(8 人格完整与绝望之间的危机(老年)。成功的化解危机可以使人进一步朝前发展,不断成长。


与本文直接有关的是埃里克森的第五阶段的危机:自我定位(Identity)。这是发生在青少年阶段的心理成长任务。青少年(adolescence)阶段是以快速生长期/性成熟期/青春期(puberty)开头的。通过骤然来临的生理巨变,孩子有了自审的需求。再加上皮亚杰指出的认知思维能力往往也随着生理成长飞跃到了抽象思维的阶段,这就为孩子的自我审视添上了翅膀。这个时期的孩子介于儿童和青年之间,需要对许多事务进行调试和适应,他们对自己身体新的部件需要适应,对于一直仰视但现在比自己个头都矮下去的父母的角色需要适应 (对同伴的看法的看重,对父母等成年人开始使用批判的眼光),对于自己的认知能力以及与父母老师辩论起来居然可以打平手的能力都需要重新适应,这无法不迫使自己发出那个古老的问题: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问一声:“我,是谁?”—Who am I? -- 这就是自我意识的觉醒,开始考虑自我定位了。自我意识往往包括多层次,通常有职业自我,性别或性角色自我,以及观念自我(含政治,宗教,哲学,等世界观方面的信念)--career identity, gender identity, ideology identity.


因为可以抽象思维,可以让思想放飞天马行空,那么青少年们便纷纷尝试:形象面貌,活动,才能,兴趣,未来的职业,等等。比如穿着全黑作gothic装扮,将头发染成绿色或紫色或宝蓝,穿洞戴耳环鼻环舌环眉环,在多个学校的课外小组中踊跃参与,海选适合自己的那一项,搜寻世界上属于自己的立脚之点(niche)


如果说埃里克森的理论为我们理解青少年状态提供了指南,那么也为心理学界的同侪及后辈的研究指出方向。在埃里克森的同事和后辈中有一位马斯亚(James E. Marcia 1937- )在青少年人群中作出研究之后在埃里克森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个新的模式,又称为“自我定位地位理论”(identity status theory)。加拿大温哥华的塞门菲沙大学心理学系退休教授马斯亚认为,根据一个人是否开始寻求自我定位的过程,以及在经过探索搜寻之后认定了一个自我定位而作出承诺与否,可以划分出四种自我定位的地位:见表格如下




1)自我定位完成:这一类青少年已经经历了认真思索,考察了各种可能的(他/她感兴趣的)选项,并且作出了选择,作出了决定,对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作出了承诺

2)探索之中:这一类的青少年明白了自我定位的重要性,已经开始考虑自己有哪些选项,正处于一一加以考察,进行审视的阶段,只是不急于马上作抉择。在大学里他们往往转换专业。

3)提前决定:这一类青少年尚未经过探索未经过自己的深刻思考,便早早作出决定,锁定了一个自我定位。这个决定往往是家人或身边的权威者,比如教师,牧师,教练,父母等人越俎代庖替他们作出的,或者“建议”和影响她们作出的决定。比如父母灌输给孩子的教诲给孩子定大学的专业和今后的职业(华人父母多期望孩子学医学计算机学金融),孩子则未多加思考全盘接受,认为父母总是会为自己作最佳设计的,错不了!

4)延迟决定:这一类青少年没有意识到确立自我定位的重要性,他们在心理成熟度上往往仍然趋于幼稚,所以他们既没有启动探索搜寻的过程,也没有为自己的自我定位作出抉择,作出承诺。


马斯亚认为,任何一个在12岁到20岁的年青人,都有可能处在这四种自我定位的地位分类里的其中之一。年龄越小,越有可能在延迟决定或探索之中,越大的越有可能完成自我定位这个心理任务,而提前决定的与年岁不太相关,由于不是自己的决定,往往过去一段时间甚至人到中年都有可能感到不适而需重新思考转换方向。而且,马斯亚也认为,从探索(Moratorium)到完成(Achieved)形成一个循环/cycle,这个循环在漫长人生中有可能重复,甚至多次重复,形成 MAMA的状况。


按照埃里克森(Erikson)的说法,这个为了自我定位而探索搜寻的过程是每一个青少年必须完成的心理成长任务,不论肤色黑白黄红。那么,作为少数族裔的青少年,所经历的是否有些与众不同呢?答案是:确实,少数族裔的青少年的自我定位,与其他人,真是不同。与埃里克森的前辈佛洛伊德认定个体自身内部的挣扎斗争(比如:性或欲望)是推动个体发展的论点全然不同的是,埃里克森认定个体与外界的互动关系推动个体发展,这个外界的影响就是人的社会关系:与父母的关系,与家庭的关系,与友伴的关系,与社区的关系,无不对个体成长施加影响。


少数族裔青少年与其他青少年不同之处在于他们身处两个文化体系与价值体系之间:一个是家庭父母兄姊从移民母国(比如中国)带来的族裔根文化(heritage culture),一个是同伴及学校和社会呈现的主流文化。这两者对于他们都非常重要,缺一不可。但这两者常常并不是彼此相融天衣无缝,往往针锋相对水乳不融,为青少年提交了两难选择题,使他们不得不面对难以选择的头痛心痛和困惑。所以说少数族裔青少年在这个期间的社会心理成长任务是双重的:既要解决通常的职业,性别,意识自我定位,又要确立文化或族裔身份的自我定位。


关于少数族裔的孩子的心理成长,关注得比较早的有肯内斯克拉克与梅米克拉克博士夫妇(Kenneth and Mamie Clark)。他们是非洲裔美国心理学者。肯.克拉克在1971年出任过全美心理学会主席,是第一位荣任此职的黑人主席。他们在20世纪五十年代作的黑娃娃白娃娃的研究,发现在种族歧视的环境下,黑孩子自认白娃娃比黑娃娃更好,他们带着这个研究成果到最高法院提供专家证词,帮助1954年高院推翻“隔离但平等”的当时实施法律,结束了黑白学童分校这个种族歧视的状况。之后有纽约的威廉克洛斯(William Cross)博士和加州的静芬尼 (Jean Phinney)博士与同事们对于少数族裔青少年的文化自我定位的研究。

克洛斯提出以时间和经历为线索的族裔认同的发展阶段理论模式:

第一阶段:遭遇之前

这个阶段对族裔对种族毫无认识,认为大家都一样啊,没有不同啊。We are all human beings.

第二阶段:遭遇

这个阶段往往是因为遭遇到某件种族歧视事件或冲突,有了一个令人不安,令人愤怒,令人屈辱,或令人伤心的经历,才引起对族裔概念的注意和醒悟,注意到自己少数族裔的身份。

第三阶段:浸润

这个阶段是寻根阶段,找到自己的族裔社区浸润其间,有找到组织的兴奋感,积极主动学习传统文化文字,参加族裔社区活动,培养对自己族裔文化的亲近感。

第四阶段:内化

这个阶段,青少年加强了族裔文化认同,从内心认识到自己是族裔以及族裔文化中的一员。

第五阶段:内化并且承诺

这个阶段见证青少年不但自认是族裔和文化的一员,自己的社会定位与族裔文化息息相关,而且作出承诺为族裔文化的坚持和传扬而出力。

威廉 克洛斯是非洲裔心理学家,他的理论模式是根据在黑人青少年中作的研究和调查,但已经被业内人士借用于其他族裔例如亚裔,西语裔的青少年的研究中,可行性已经得到其他研究者的研究实践证明。


另外一个少数族裔青少年的文化自我定位发展的理论模式是芬尼和同事提出的,没有以时间为线索,而是以青少年对于两种文化认同的程度和态度分类,有四种不同类型。见下列表格:




1)双文化自我定位:

这一类青少年对于根文化和主流文化都有高度的认同感。他们认识到两者的不同,认识到两者中任何一种文化都有长有短,他们可以扬长避短,汲取双方精华,得到双方的力量。

典型语言:我既是美国人也是华人。

2)归顺同化:这一类青少年对于主流文化有高度认同,但对于根文化的认同程度很低。认为我生在美国,长在美国,与中国没有什么瓜葛,没有什么关系。

典型语言:我不是什么加破折号的亚裔美国人或者华裔美国人(Asian-American),我就是美国人。

3)隔离状态化:这一类青少年对于根文化的认同程度很高,但对于主流文化的认同程度却很低。

典型语言:我只是华人不是美国人。

4)边缘化:这一类青少年对于主流文化和根文化的认同程度都很低,感觉是游离生存在两个文化的边缘,既不怎么认同主流文化,也不怎么认同根文化。

典型语言:我在和美国人在一起时,觉得自己是华人; 和华人一起时,却又觉得自己是美国人,结果他们谁都不觉得我是他们的“自己人”。

芬尼及其同事的研究表明在这四种类型里,心理健康程度最高,社会文化适应程度最佳的是完成了双文化自我定位的青少年。边缘化的青少年心理健康以及社会文化适应度最低,而归顺同化的青少年与隔离状态的青少年的两种状态介于另外两组青少年之间;归顺同化的青少年的心理健康程度低于隔离状态的青少年, 但归顺同化组的青少年比隔离状态组的青少年在社会文化适应方面相对较好。


克洛斯和芬尼的这两个理论模式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我们的孩子的成长心路。

这些理论给华人移民家庭的启示是,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和顺利适应,我们应该鼓励和帮助孩子建立双文化自我定位。有可能的话,尽量为孩子创造条件建立双文化自我,具体如何做,正是需要大家来讨论交流,互相取经的。有一点,我们应当很清楚:我们的孩子,他们生长在这里,他们是美国人,是华裔美国人,是美国的少数族裔。我们可以帮助孩子了解美国文化也了解中华文化,鼓励他们认清两者精华而汲取收存,也认清两者不足之处以舍弃避开。美国是个人主义,但强调平等。个人主义比较注重个人的责任心,成就感,敢言敢干,崇尚自由;中华文化注重团体精神,以和为贵,讲究老幼尊卑有序,注重教育。当遇到偏见和歧视时不能躲避,而应当直面抗争。以为采取“归顺同化”不认同中华文化,只认同主流文化,要做“纯粹”的,不带破折号的美国人,以不会讲中文为荣,其结果是自我意识的错位:自以为与华人社区毫不搭界,可别人仍然会把你看成华人。比如设计了越战纪念碑的林璎,就有过这个经历,小时候在家使用的语言都是英语,父母不对她们讲中文,致使她有过长达20年的困惑,最终解开疑惑是通过接受自己的双文化自我定位。


主要参考资料:

Berry, J. W., Phinney, J. S., Sam, D. L., & Vedder, P. (2006). Immigrant Youth: Acculturation, Identity, and Adaptation. APPLIED PSYCHOLOGY: AN INTERNATIONAL REVIEW55, 303-332.

[题外话:1.5 Generation vs. 1st and 2nd generation

移民第一代,移民一点五代,移民第二代。

移民第一代是指在外国出生长大,到成年之后才移民到美国的移民,不管是合法还是非法。

第二代是指父母是第一代移民,自己则是在美国出生成长的,是移民的在美国本土出世的人(以及出生国外但在6岁前随父母移民的孩子)。而一点五代,则是在海外出生(外国,比如中国,日本,韩国,菲律宾,英国,越南,墨西哥,等等),在未成年时但在7岁以后, 随第一代的移民父母来到美国的移民子女。(这个6-7岁分界是芬尼以及同事研究里的定义)

最早听到这种分类的是日裔移民中,他们自己分移民一世,二世,三世,四世等等。他们的表达是一世/issei, 二世/nisei, 三世/sansei, 四世/yonsei, 五世/gosei.

 在个人收入方面,据说移民一点五代的收入高于移民第一代和第二代,具有移民优势?也许第一代移民生活尚未安定,语言不太流利,处于劣势;而移民二代融入主流,习惯了安定生活,与主流人民共同安逸?没有了锐意进取的精神?而移民一点五代耳闻目睹父辈的艰辛,而又有掌握流利语言的优势,具有高度的奋斗进取意识,并且,他们有在根文化里生活过的经历,对于双文化各自的长处短处看得清楚,懂得如何扬长避短,掌握两者精华,在两种文化之间游刃有余,故而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