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诗歌《葱茏》赏读 作者:姜广平 by 彼岸诗刊
彼岸诗歌-2357 07/19 13269
胡弦诗歌《葱茏》赏读
应该指出的是,长诗《葱茏》是胡弦的重要作品,也是胡弦最见功力的代表性诗歌。
这首长诗有没有向艾略特脱帽致敬的旨趣,应该是我们认真探讨的内容之一。从胡弦的语言节奏、诗的意象及主题看,《葱茏》都与《荒原》有着极强的对比性。
艾略特的主题主要在于生命的价值。这样的主题,着眼于在精神信仰丧失、上帝丧失的时代,在物欲横流、自我膨胀的时代人活着究竟价值何在,我们昙花一现的生命在历史烟波浩渺的时空中究竟意义何在,如何看待生死,如何对待有限与无限,以怎样的心胸来对待世界,爱情会变成什么样?个体的价值和他人客体之存在如何区分?面对感性的灯红酒绿、或是灾难时时降临、或是生活出现变故、或是爱情走向他人,我们该如何理解?
《荒原》(1922)集中表现了西方人面对现代文明濒临崩溃、希望颇为渺茫的困境,以及精神极为空虚的生存状态。所以,我们看到,艾略特的一个重要的次生主题便是拯救。在艾略特的诗中,诗人自己也是处于拯救状态之中的。由此,死亡主题、爱情主题、血亲主题、宗教主题,次第在诗中以不同的意象一一呈现出来,而关于火和水的意象、梦幻意象也就成为艾略特长诗中重要的内容。
《葱茏》与《荒原》首先在意象的对比则是,艾略特所选取的是冷森、残酷的意象,而胡弦选取的则是丰饶、盎然的意象。一为荒原,一为葱茏,字面上就已经显示出了巨大的反差。
但《葱茏》的开篇,显然有很多“荒原”意象,语势与节奏,也与《荒原》有着某种契合。第2章的“要在林木上方,太阳的光芒才饱含善意。/毛绒绒的嫩叶,恍如苦难岁月”也开始出现宗教色彩的诗性。时不时出现的“任何可以重来的东西,都有低级的永恒性。”“它在历史里走动,使用的/是它自身,还是它的影子?”之类带有寓言或先知般的话语方式,也与《荒原》里突然破空而来的用引号引述的诗句一样,带有一种冷静与富有神性的启示意义。有人称这种诗歌方式为“他语”方式,我则认为,这是一种抒情主人公以外的隐性抒情主人公。隐性抒情主人公的设置,为诗歌的主题提供了多元解读与指认,虽然这种解读与指认,有时候是以故意设置迷障的方式出现的。
更为值得人们玩味的是,虽然《葱茏》的意象如此丰盈,然而,《葱茏》的主题,也有着与《荒原》的相近与相似。在这首诗中,迷惘、枯萎、杂乱、现代文明的强行入侵(《葱茏》第4、5、6章不厌其烦地对树林、干净的石头、飞翔的蝴蝶加以描写,不是旨在唤醒我们对这些逝去的物事的怀念吗)、黑鸟、错与迷失、罪、废墟等也同样的得到了呈现,至于真诚、理想、单纯的热情,虽然偶或出现,然而,正像“文字深处的树林,我们一直不知道那是谁的树林”一般恍惚。
关于恍惚,我们不妨看第3章:
“节外生枝之物,都有棘手、固执的秉性。”
夏日潮湿,枯木上的耳朵
会再次伸进生活中来。
老透的树干里,波纹回旋,茫然而又坚定。
杂乱无章的枝条间产生过天籁,但还不够,还需要
称心如意的琴、鼓、琵琶、二胡、梆子……
——存在一直是简单的,当音器在手,才可以
在另外的声音里重回枝头;才可以
借助复杂的叙述敲定内心的剧目。
或者,析木为栋,为梁,为柱,为斗拱、桌椅……
或者,在木头上描摹,雕花。
(没骨。缠枝。也是令人目眩神摇的植物学。)
尺寸即自然。雕刀足够锋利,就有了天空。此中
有自明的痴情、野蛮的甜蜜……
而人,总是处在两者之间,拿不准
哪一个更好:枝间的长笛?还是屏风上的小兽?
或者哪一个更糟:大风吹折的树林,
还是镂花内无人察觉的深坑。
开头的“固执的秉性”与结尾的“拿不准”恰到好处地完成了恍惚性的迷思过程。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葱茏》,恰乎是引导我们返归故乡、返归原始的诗作。然而,在这个诗意严重缺失的时代,人们往往只是人们的背景,“巨大的阴影在台阶上酣睡/有什么正从空气中飞快地溜走?/——我们互不防碍/我摆好姿势/它被推向背景”(《紫禁城》)恰恰是对《葱茏》的补注:“有什么正从空气中溜走?”往昔的葱茏是否还在我们的把握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首诗,似乎也可以归入拯救性主题之下。
《葱茏》与《荒原》的另一大相似就是主题的多元与难解。可以预见的是,作为胡弦诗歌的重要代表作,《葱茏》的发表,将会成为一个诗歌事件而写入诗歌史。它展示了一个步入中年的诗人在向大师无限趋近的努力。
姜广平简介:作家、著名文学评论家,教育学者。现居南京、张家港。现任《江苏科技报?今日教育》编辑部主任、执行主编,《阅读与鉴赏》(高中)编委,《作文与考试》顾问。多家学校客座教师及学术顾问。有各类文学作品100余篇(部),发表教育教学类文章600余篇。著有文学类著作二种、教育类著作三种,开设教育讲座、文学讲座近百场。曾主持文学杂志《莽原》、《西湖》“作家对话”和“文学前沿”专栏。已与国内近百名作家、批评家进行深度对话。
胡弦诗歌
1
曲折的穹顶下摆放着摇篮,
有些丢失的梦化作手臂的晃动。
这是午后,谈话的声音小了,石头
陷入沉默,林木的倾听却愈加入神。恍惚间,
遥远的呼声像树杈上的幼芽;一凝视,
又变成了不堪攀援的枯枝。
——无名的探寻,借助风力不断缠绕过去,
将看不见的气袋和涡流编织在一起。
而在另外的日子里,榛莽和公园
交替穿过纸上的庭院。
——这是许多日子消逝后的日子,枝柯晃动,
乐趣稀薄,站在道路两旁的树,
如同需要想起的记忆。
有人躺在草地上,眼望浮云,
有人在黑暗中掘到从前的房屋,铁、骸骨。
而迟缓、疲惫的躯体,沉浸在
耐心一样晦暗的树阴中……
——太久远了,往事如同虚构。
……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容纳了
所有瞬间的世界,惟此树林像是真实的,让人
猛然觉察:那些曾庇护过我们的天使,
已变成了走过瓦垄的猫,无声无息。
2
要在林木上方,太阳的光芒才饱含善意。
毛绒绒的嫩叶,恍如苦难岁月
留下的卵子。而在街衢、闹市,光滑的屋脊
像鱼,总想从时间的指缝间溜走。
它们,也许真的因此躲过了什么。
“任何可以重来的东西,都有低级的永恒性。”
在古老的郊外,有些树
已历千年,我们仍不知道它们想要什么。
“它在历史里走动,使用的
是它自身,还是它的影子?”
疑问一经形成,就和所有的事件同在,
……抵制、辨认、和解,严格的法则对应着
散漫的株距。
对转换的凝视使一切(废墟、拆掉的庙宇、线索……)
按照树的方式进入另外的思绪。
“树站着,一定是有种
需要不断强调、并表达清楚的东西。”
粗糙的黎明中,我们醒来;梦
和睡眠分开,从中变绿的树林,已在
绵延不绝的生长中分出了段落。
3
“节外生枝之物,都有棘手、固执的秉性。”
夏日潮湿,枯木上的耳朵
会再次伸进生活中来。
老透的树干里,波纹回旋,茫然而又坚定。
杂乱无章的枝条间产生过天籁,但还不够,还需要
称心如意的琴、鼓、琵琶、二胡、梆子……
——存在一直是简单的,当音器在手,才可以
在另外的声音里重回枝头;才可以
借助复杂的叙述敲定内心的剧目。
或者,析木为栋,为梁,为柱,为斗拱、桌椅……
或者,在木头上描摹,雕花。
(没骨。缠枝。也是令人目眩神摇的植物学。)
尺寸即自然。雕刀足够锋利,就有了天空。此中
有自明的痴情、野蛮的甜蜜……
而人,总是处在两者之间,拿不准
哪一个更好:枝间的长笛?还是屏风上的小兽?
或者哪一个更糟:大风吹折的树林,
还是镂花内无人察觉的深坑。
4
树与生活怎样相遇?
只要嗅一嗅花香,和汽油味,就知道,
它们没有交流,也不会相互抚慰。
这正是我们的悲剧:总把最重要的事
交给引擎来处理。“在对方的空虚中,才能意识到
自我的存在。”然而
树梢,塔吊,霓虹,又交织在了一起。
(我想起一头饲养在纸上的挖掘机,
正吃掉水管、石块、街道的呼吸。)
柴堆杂乱,冬天强大,让人怀疑,
一直有一位冷漠的神存在,并允许了这一切。
当错误变得完美,我们更需要
单独的考量;需要一棵来自林中的古树
在我们思想里的脚步声。
是的,不管世界有多大,围绕着一棵树的
一直是一小片冰凉的漩涡。
城市如同巨人在狂欢。一段树枝,
也曾有过钢筋一样强硬的追逐。——它是要分清
事物之庞大与伟大的区别。而对此
我们能知道什么?蛀虫的痕迹,
还是在它预感中闪光的金属种族?
也许,灵魂的安详正来自于此:
舵一样的墨绿山脉,以及坚硬、挤在一起的
树杈,与空间那无休止的刮磨。
5
一旦置身林中,仿佛就跨出了城市的边界。
(哪怕是一小片晨练者的树林。)
一两声鸟鸣,孤寂瞬间包围过来,
足可使此日不同于往日。
干净的石头,带来一些失败的联想。
松树的鳞纹,仿佛往事游弋的幻影。
茑萝的柔软和苔藓的单薄中
都有淡淡的迷雾。
小杨树走进刺槐的梦,它无所得,它回来,
在一阵风中摇摆不定。
(它还小。生活,尚是不需要意义的哗哗声。)
树各自独立,枝叶却交织在一起,
它们的影子也交集在一起(相比于它们,
影子,有过的交换也许更多)。
香樟光滑的横干上,还留有离去的手的抚摸。
蔷薇的刺,已构成了和虚无的尖锐对立。
一场蓝雾来过,所有隐藏的,呈现的,
都值得尊重:无名的手,依恋,泥土,莎草……
或者,叶面上的露水,那没有边界、
不可回收的感知。
——一切都无须证实。对林木的热爱,
最后,停留在对一根枝条的理解中。
6
而在更远的树林里,鸟儿如一颗颗受创的心。
飞翔的蝴蝶,像打开某种神秘存在的钥匙。
有种古老的活法,在榛叶,和梧桐中。
有种真诚,在乌桕的根,和它身体的斜度里。
如果智慧让人厌倦,荆棘会长出更多的刺,红枫
也会带来更单纯的热情。
虽是某种理想的代言,它们
并无受难的面孔,只云杉高耸的树冠
略显严肃,须抬头仰望,并顺便望一望
树冠上方高远的天空。
(那里深邃,沉静,和我们像不在同一个时代。)
坚果如香炉。侧柏的皮,粗糙如砂,从空间中
提取的沉默结成它的身体。
纤细的须根有轻的发音,使气流中
交错着无声的节奏。
所有的细枝都仿佛在说,只要心有怡乐,就不妨自得。
在光阴坚固的实体和花瓣的柔软间,
它们只爱自己的幸福。
7
有时是一座夜的树林,披拂的枝条
探身在未知中。
太黑了!黑鸟的叫喊,被绑在黑暗的柱子上,
患病的云在天空里茫然走动。
太黑了!影子早已抽身而去,每件事物都像是
黑色之源。偶有一两点
微弱的光,在其中辨认死亡。
——那是萤火一闪一闪,稍稍增多时,它们
聚集,像把灵魂扎成了花束。
而我们的灵魂
归于何处?是远方那恍如在沉没的巨舰般的城市?
还是眼前这回声般的黑暗?如果
生活已被转移到别处,那么,
树林是什么?拥有全部记忆的黑暗是什么?
正确的爱曾经像恋人的眼神,而现在,
是错与迷失,是罪与道德混合的小路。
一只莫名的手,像来自另外的星体,带着
另外的方式。被毁掉的街区、道路、村庄……
都已不见。它们在消失
和黑暗中,摸索自己的轮廓,以及
树与它们、它们与它们之间的联系。
8
有时则是一座时间的树林,
饱食光阴,捕捉失踪的时辰。
譬如雷雨过后,棠梨会将一口气吸回肺腑。
又譬如椿树,当它的腰身长到足够粗硕,
便不再用来衡量什么,只把寂静挪动。
或者是瘦细、预言般的光线,在阴影中梳理声息。
时间,时间是一只小兽的滑行,
也是数百万棵树上,露水同时的滴答声。
是鸟巢,是落叶纷纷,是金龟子坚硬的
胸甲、指爪,木杪间再次卷来的银河的回声,
是蛛网、鸟鸣、雷电、蚂蚁的洞穴……
“你怕吗?”“不!”当时间呼啸而过,
对命运的指认,才具备了令人信服的准确性。
时间,时间是木已成舟守株待兔,是野火、木鱼、十字架,
记忆中的膝盖,灯晕的薄翼,木墩,
沉香积攒的黑而无声的风暴。
当许多事过去,时间是纪念品一样的老人。
当他踽踽走过,一面玻璃幕墙会突然以全部的痛苦
将一根新发的嫩枝紧紧咬住。
9
树怎样生长?一直是个秘密。
树的上方,宁静也在生长,这契合了
树对自身的要求,还是天空的需要?
也许这正是身体的本真:有空缺,又被呼应充满,
当它快乐,它就摇晃,以期
让快乐知道自己为何物。
当它身上的疤痕变得模糊,不再像眼睛,不再
有清晰的凝视。岁月的蹂躏,
才从中获得了更宽广的象征。
根在黑暗中连接,某种深刻的东西早已被确认。
未来像树枝在分叉——同过去一样,那里
仍会有南柯一梦,或束手无策。
也许这正是我们需要把握的天性:像树那样
把过去和未来连接在一起,
只需一粒幼芽,就可指出时间的相似性,
又在抽发的新丝里,找到未知世界的线索。
叶片飞舞,朝向广大的时空,抛掷它的脸、脸部的
气流、光、不规则的花纹……
而星群焚烧,天空拧紧腰身,天地间
用力过猛的地方,仍是树喀咔作响的关节。
10
树林从不着急。没有比它更稳定的东西。
——风暴并不曾使它变得空虚。
手拿斧锯的人,得到过人世的快乐,
怀抱林木者,则能腾云驾雾,飞过噩运。
更多的时候,树被用作比喻:
一个开花的人,一个长刺的人,一个有曼妙枝条的人,
——我们,在从中寻找生活的等式。
而林木,似乎也对这比喻有所感应,因此,
香樟有蛊惑的香,核桃内心有隐秘的地图。
仰面槐与垂柳有无名的交换,
悬铃木充满音乐的肺腑,我们也能置身其中。
——转换,带来了对自身的静观。
这也像比喻:为短暂而生,事毕即脱离。
当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仍是孤独者、可怜人、坏蛋、信徒。仍有
林木在我们心中排列。我们也会
穿过幽冥与晦暗,重新来到明朗的枝头。
在那里,花朵正开,路径纷呈,精神的芬芳招展洋溢。
我们再次从自己的心灵出发,那些花瓣
是胞衣、子宫,神圣而秘密的往生之地。
11
殿堂里,“粗大的廊柱有助于思索。”
废墟上,美别有意义:拯救与受难合为一体。
“破败的心灵使它们受了委屈。”而此刻
它们在我的房间里,分别被叫做
银叶兰、铁树、龟背竹……少女、思乡人、僧侣……
书卷、文字里的白银和我想起的往事
陪伴着它们。公园在外面,但室内的一株石楠
也会把自己触及的空间
与更远的空间联系在一起。
“一个千手、秘密的观音,
尘世有多少死结,它就有多少相应的枝条。”
——另外的人则把花朵锲刻,更多的尤物
也在那里,更多的抄经人、皮条客,以及
愿望的纹理,在木桌上滚动的
赌徒的指骨做成的骰子……
是的,叙述中的树林,我们一直不知道那是谁的树林,
而已流逝的时间,变成一片树林是可能的。
“它寄托自己,不希望沉入更遥远的过去。”
每念及此,树林就会传来一阵猛烈的悸动,风
也不再迟疑,它猛然一跃,从我们窗前
朝一个没有时间特征的年代赶去。
12
并不是林木在引领一切。有时候,
它也拿不定主意,需要听一听我们的说法。
我们周身遍布林木的影子,并在它的摇曳中
寻找自身,寻找那最精确的口吻。
“每个人都是辽阔、不可穷尽的。”也许是吧,但面对
娇艳的花朵或地上的落叶,我们该庆幸还是惭愧?
“到最后,我们都是吃往事的人。回忆,
却变成了与回忆相连的东西……”
据说树呼吸,用的正是我们的呼吸。
有个人去世了,敛入棺木;一棵树陪他前往他乡。
对于这棵树另外的生活,从此再无消息。
树多得像恒河的细沙,命运又何尝不是?但一棵树
不会玩味我们的命运,并自鸣得意于对它的感受。
当它吞食陌生的事件,自己,也会陷入挣扎中。
……另外的人在公园里晨练,树同样陪伴着他们。
而它们自身,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类似
一切存在与相遇的基础:
没有开始,因为你一选择,就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也没有结局,因为能够移动的不过是幻影。
胡弦,1966生,现居中国南京,著有诗集《阵雨》《寻墨记》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闻一多诗歌奖、《作品》年度长诗金奖、徐志摩诗歌奖、《十月》年度诗歌奖、“第一朗读者”最佳诗人奖、柔刚诗歌奖、《诗刊》年度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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