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香
anonymous-100688 12/24 6225麝 香
家里藏着两个麝香,院里住着一个瘸子。麝香是父亲的珍藏,每个足有几两。父亲常常念叨说现在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麝香了。
瘸子没读过高中,家境也不好,机关的领导们嫌其可怜,就在院门口的招待所里腾出两间房,让瘸子开了个小卖部。
麝香是麝的肚脐,是一种名贵的中药材兼上等香料。传说中,麝每天吃完草后就会翻开肚脐躺在山坡上晒太阳,很多虫类、蚂蚁就会爬上麝的肚脐上去玩。遇有紧急情况或麝晒了个够,就会突然从草地上翻起奔跑,而那些虫类蚂蚁自然就会被关进麝的肚脐腐烂发酵。日积月累,就成了极其名贵的中药材,尤其是消炎止痛。是很多癌症患者苦求的良药。据说我们兄弟在刚刚出生时,肚脐眼就被父母贴上过一粒火柴头大小的麝香,所以,尽管其后几十年由着我们兄弟肆意乱造,肠胃基本上都没有出过太大的毛病。
瘸子从开小卖部开始,恰逢“邓公南巡”,也活该瘸子有财运,小卖部开张后几乎天天都是顾客成群。那时候也是国家刚刚开放私营经济,一条街上除了原有的国营商店,方圆十几里地再无其它。而国营商店每天都是按时上班、到点关门。天色一暗就全部打烊回家。加上货物品质也极其粗燥,酱油缸里漂的全都是苍蝇腐尸,自然就给了瘸子最好的时机。再说瘸子也肯吃苦耐劳,费心尽力,一个小店弄的干净利落。所以商店自打开张,日夜都是人如潮涌。
不知不觉,瘸子就发了财。发财的最有力表现就是先买了辆橘黄色的雅马哈摩托车,“无级变速”。再买了条花格子围巾和一顶鸭舌帽。瘸子每天裹着围巾,戴着鸭舌帽骑上摩托,把右手的拐杖往两腿间一夹,一拧油门,“噗突突”的一阵已不见了踪影。好家伙,这还得了?在那个连自行车都要凭票的年代,瘸子一下子就成了人们眼中高大上的代表。
瘸子因为腿瘸,一直找不到媳妇。终于发了财后的瘸子托人从农村找来了个女人。条件是解决城市户口。订婚的那天,瘸子简直成了院里的焦点,一身簇新的蓝色毛呢中山服和脸上怎么也无法按捺的兴奋,让瘸子怎么看怎么都有几分别扭。说冒着傻气,是院里的大人们说的。谁叫瘸子的酱油味道开始越来越淡,估计那天晚饭,家家户户都在议论瘸子,听说瘸子的耳朵红红的烧了整个晚上。
瘸子找的这个女人还确实不错,很年轻,模样蛮周正,皮肤也不错,两条腿挺拔修长,白白的脸上还有两个红脸蛋。一看就蛮健康能干。
有了女人,瘸子就开始想盖房子。瘸子的父亲是机关食堂的大师傅,家里七八个子女都挤在三间狭小的家属楼里。瘸子排行老三,但却比两个哥哥都能干。两个哥哥一大把年纪还要挤住在家里。瘸子却趁着月黑风高,拎着包去了一趟机关领导的家里便得到获准,可以在他们家楼后的窗户外盖两间平房。好在他们家本就一楼,倒也不会碍了别人什么,因此也没有人吱声或提出异议。那时候的人都厚道,也没有房地产可以致富一说,因此瘸子就开始顺利实施他的新居计划。
别人要盖房子,自然要买很多建筑材料。但瘸子不买,却突然对院里的小朋友们出奇的好。瘸子店里每天都有很多杂人聚在一起天南地北,又有许许多多充满诱惑的新鲜物件。小朋友们吃完晚饭,没事都爱往那凑。原来没钱,谁要跑去不买东西,瘸子总会一甩手很不耐烦地说:“去、去、去,一边玩去”!可自打盖房的事被列上了日程,再要去时,打老远瘸子就会笑嘻嘻的先打招呼。经常还会拿一些过期的糖果分给我們。
原来,院里正在盖大楼,停车场上堆满了各种建筑材料。瘸子是想让小朋友们结伙去给他偷木料。开始没人应茬,可架不住瘸子的一再热情,终于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集体出动,一帮小朋友们从建筑工地上拖了很多上好的红松塞进了瘸子家的床底。瘸子也很会做,拿出很多吃食和香槟犒赏我们,虽然还是过期的东西,但小朋友们都很开心。一大帮人聚在瘸子的店里,一会儿就扫了个干干净净。
麝香藏在我们家里,尽管父亲用一个大玻璃瓶子装的严严实实。但架不住里面的味道源源不断,又逢着冬天生火炉,于是,香味很快就渗透了我们家的里里外外。于是,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家藏有麝香。瘸子也知道,所以总是撺掇我偷出去卖了。瘸子先是有意无意的在我面前常常提起关于麝香的行市及种种传说。后来终于耐不住直接动用手段来引诱,直至我终于心动。
瘸子引诱人的最直接有效方式就是赊账。他先是慷慨大方的让我们随便吃他店里的东西。想吃什么就拿什么。吃完不过也就是在他的薄上签个名而已。因为有了我们集体帮他偷木头的经历,加上后来又帮他偷过很多建筑材料,院里的小朋友都和他的关系一下亲近了很多。至少,每人都有了签单的权利。但在江湖上混,迟早都是要还的。月底一到,尤其是临大人们发工资的日子,瘸子就开始找我们催账。都是一群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花的时候容易,可要帐还钱,比登天还难。楼下的小朋友就是因为欠了瘸子的账半夜偷钱,被他爸妈发现爆打了一顿,哭声响彻过宁静的夜空。
这个小朋友就是我曾在前文中提到的发小,从五六岁开始帮我穿衣服一直玩到了今天。他偷钱的过程很有趣。外面不敢去偷,瘸子追账又追的紧,只好打他父母的主意。一连瞄了好多天都没机会下手,于是有天早睡。其实是调好了闹钟偷偷的在等。一觉睡醒、午夜梦回。先是黑着灯去洗手间,装走错了地方轻轻推开了父母的房门。然后静静的躲在门外偷偷听。听到里面鼾声如雷,再惦着脚尖从洗手间偷偷地就爬进了父母的房间。他父亲的上衣就搭在床头,里面有刚刚发没多久的工资,抽个一张两张应该人鬼不知。哪知道他刚把衣服拽到地上,就被他父母开灯抓了个现行。这事很快就传遍了院里,他父母说:“睡着、睡着,还以为进来了只老鼠…”。
这以后很多家长都意识到小朋友们不能再无组织无纪律。也开始不再让自己的孩子总去瘸子的店里。有时候买个香烟火柴,原本都是孩子的差事,现在也情愿自己跑上一趟。可欠了的钱总归要还呀,偷点建筑材料已经很难抵消“巨额”的债务。于是小朋友们一边发愁,一边各显其能,都开始琢磨偿债的方式,以免被瘸子闹到父母那里。
我也不例外,尽管答应了瘸子,可麝香是在床尾的箱子底压着,尤其上面还压着两个我根本就抬不动的大箱子。每次父母要用,也都是两个人各抬一边,才能把它们很费力的挪到床上。有时候当败家子也不是太容易,我一面要寻思方法,一面还要等待机会。
瘸子追的紧了,我就有点急了。于是趁有天下午家中没人,我先找了块木板斜搭在最上面的箱子中间,然后凭借着箱底与箱子之间的滑力,用力挪动最上面的箱子。缓缓、缓缓,唰地一下,上面的箱子就平稳的落到了床上。我再拽动床单,凭借着床单的顺滑把它用力一推,箱子就准确地到达了预定的位置。
再照猫画虎,把木板斜搭在第二个箱子和最下面的箱子之间,用力…,唰…!第二个箱子也平稳的落到了床上。我用事先备好的钥匙打开最下面的箱子,从瓶子里小心地挑出个最小的麝香,欢天喜地的跑去找瘸子!
瘸子见到麝香大为欣喜,他请我坐上他的雅马哈摩托一路向东、很快就到了东梢门黑市。那时候,由于国家很多物资都在管控,有些捣卖国库券、外汇以及文物古董的,不知不觉就自发形成了几处黑市。我们去的这处较大,人也很混杂。非偷即抢、坑蒙拐骗的无所不在。正经人平时都是绕道而行,我们也是基本上不去。但看得出瘸子对这里蛮熟。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相熟的买家。但在谈价格之前,却把我叫到了一边说:“等一下我和他谈价格时你千万不要过来,就站在那儿等我。要不然他会怕你是警察的眼线”。说着还挥手指了指我应该去待的地方。
“听说前阵警察雇了很多小孩,在这里抓走过很多人。”瘸子又补充了几句,才一瘸一拐的拿着我家的麝香走了过去。
我在远处看着他们叽叽咕咕的在商量什么。继而又看到两个人眉开眼笑的嘻哈了几句。那个四十几岁的买家还亲热的拍了拍瘸子的肩膀。然后笑着从裤兜里拿出一沓钱,数了数,全都给了瘸子。瘸子好像也是在给那个人送行,两个人笑着走着,一下就在街角处消失了身影。
几分钟后,瘸子复又出现,不紧不慢的把三张10元的钞票拍到了我的手上。“现在行市不好,警察抓的紧,只能卖50块”。瘸子说。
“我留了20块,这30是你的”。瘸子边说边带着我走向他的雅马哈摩托。
“你不是说能卖二百多吗?”我有些急了。因为这个价格和预期实在是相差太远。
“噢!是!原来是!”瘸子回答说。“但现在行情变了,警察抓的太紧,国外的买家都不来了”。
“那怎么行?这个价你给我要回来,我不卖”。
我有些急了,脸也憋的通红。瘸子看我是真生气了,又拧过脸装作很委屈地说:这人都走了,我到哪去找?这样吧,我店里的欠款不用你还了还不成吗?”。我在瘸子的店里欠着二十几块。
在那个年代,30块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很多人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这个数,尤其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眼看着那人确实已走,瘸子的欠款又不用还了。再掂掂手上的30,即便不悅,也就是一会,我又坐上了瘸子的摩托。
接下来的日子可谓是冰火两重天。一方面每天回家忐忑心惊,生怕被父母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思想压力巨大。另一方面每天上学带着同学可劲儿花钱,那真叫一个快活。
30块很快就底儿朝天。我又开始经常出现在瘸子的店里。瘸子也恰到好处的又开始赊账给我。几个月过去,风平浪静。我每天都有钱花,父亲也一直没开过他的箱子。瘸子又开始游说我,这一次直言不讳、毫无掩饰。而我看似犹豫,其实也早已是蠢蠢欲动。不用说,一拍即合。我用前次相同的手段成功地把父亲的第二个麝香交给了瘸子。这一次的瘸子也比前次大方了许多。也许是曾经面对过我的质疑,他开着他的“雅马哈”带我又一次到过“东梢门”后,瘸子拍给了我五张10元的纸币。
是父亲最先察觉了我的反常,他从我口袋里的烟丝和满身的烟味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还有就是原本每天放学后都似饿狼的我,近来明显的多了几分淡定和从容。饭上桌子,要么说不饿、要么轻描淡写的扒上几口。父亲看我的眼神也明显的多了几丝疑惑。
但问题的真正“穿煲”可能还是要从这里开始。一楼的邻居搬走后,父亲为了家里来人方便,就从单位里要来了钥匙。除了堆放些杂物,他还在里面安放了张床,以备来家里的客人留宿。平时我骑的自行车晚上也就自然的停放到了门口的过道里。北方的冬天天冷,早晨起来经常是寒风料峭。尤其是在风雪弥漫的早上,踩着单车去上学实在不是一件好过的事情。自从一楼房间有床,我就学会了逃课。有时候早起见天色不好,便揉着惺忪的睡眼拿块饼说要去学校。实际上,我只是把自行车从过道里推进了房间。然后拉开被子,就着暖洋洋的暖气、借着那点尚未完全散去的睡意,倒头呼、呼、呼的一觉睡到中午。
这种事有瘾,越懒就越不想去上课。所以,就总是编各种借口向老师请假。同学们之间,我也会绘声绘色的把我逃课的去向和经验介绍给大家。直到有一天我呼呼睡的正香,突然听到一阵钥匙的声响,门“哐啷”一声被打开了。我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蹦了起来。眼前是我怒气冲冲的父亲和一个名叫郭屹军的同学。原来,是这个臭小子自己逃课后无处可去,又找不到我在班里形容的“蓝色港湾”,于是,干脆跑到我们家说我很久都没有去上课了,是老师派他来找我的。我的父母都很惊奇,说不会呀,他应该是去上学了,自行车都没有。郭屹军说没有,他就躲在你们家楼下的房间里睡觉。
我是被父亲揪着耳朵拧上楼的。郭屹军这个臭小子一边在我身后幸灾乐祸的笑,一边还在添油加醋揭我的短。他不但向我的父母诉说了种种我在学校里的不是,还首次的提到了我家的麝香。这就不容得我的父亲不信。联想起我连日来的种种反常,父亲马上就打开了他藏麝香的箱子。
郭屹军这个臭小子一边吃着我母亲端上来的饭菜,一边透过他薄薄的镜片上氤氲的水气,看着我父亲在翻箱倒柜地找他的麝香。
我的外公和我的哥哥也在一旁端着碗安静的看着。
藏麝香的箱子依然散发着浓浓的麝香。隔壁火炉上沏的水壶也正在咕嘟嘟的往外冒着热气。
“我的麝香到哪里去了?”父亲突然一声怒吼,丢下他手中曾装过麝香的空玻璃瓶子,丝毫不顾忌母亲正在暗示他的眼神,一把就把我倒提了起来。接着是鸡毛掸子劈头盖脸的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我睁大了惊恐的双眼涕泪悲泣。郭屹军这个臭小子正端着我家的碗在一旁阴阴的笑着。
那个下午,郭屹军走后,我捱了整整一下午的揍。也不知打断了几根竹条,我始终很坚强的没有吐露麝香的去向。父亲估计已经猜到了麝香的丢失和瘸子有关,反复审问我和瘸子的关联。这时候的母亲也加入了阵营,她接过打累了的父亲手中的竹条,一边专挑着我身上肉多的地方猛抽,一边还恨铁不成钢的问我招还是不招?
其实父母的要求也很简单,如果承认是瘸子拿的,他们找派出所去找瘸子再追回来便是。可那时的我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邪气?视死如归,满脑子都是“刘胡兰面对刽子手”时悲壮的情景,愣是没有把瘸子给招出来。
我是在晚饭后遍体鳞伤的被外公从厕所间里救出来的。打累了的父母把我锁进了厕所,坐在椅子上呼呼的喘着粗气。我则蜷缩在潮湿狭小的厕所间里默默地抽泣。灯也被从外面给关了。黑暗中只有厨房里的吹风机在呼噜噜的叫着。我一边摩挲着身上的伤痛,一边暗暗的得意于自己的硬气。脸被脏手和眼泪涂抹成了个花猫。恍然间觉得自己好有成就感。整个下午,我面对酷刑无比坚强。一副十足被冤屈的神情和一声声声泪俱下的“我没拿”,简直就如“窦娥”般无辜。直到最后连父母都感到了困惑。
这件事后我就没有再去过瘸子的店里。瘸子可能也从我父母的脸上看出了所以。原来在院里遇见时,少不了都会打个招呼。但现在我父亲连正眼瞧都不瞧瘸子一眼。而瘸子也自感做贼心虚,见我父母时老远就会拄着拐杖绕道而行。即便是面对面的无法躲避时,也会低着头匆匆而过,好像从来就没有遇见过。
瘸子还在开着他的雅马哈摩托进进出出,进货上货,忙得不亦乐乎。两间瓦房也终于完工,乔迁的那天放了不少鞭炮。尽管院里的老人们都在指指点点,瘸子新娶的媳妇也还是成了瘸子的好帮手,每天都跟着瘸子风里雨里,让那些正经人家看着都有点羡慕。
我和瘸子最激烈的矛盾爆发在某天下午。我放学回家,见瘸子喝醉了酒正在楼道口挥拳踢腿。那时候正在上演《霍元甲》,瘸子每天都在练习让自己挥出的拳掌带着电视里呼呼的风声。我想绕道而行,瘸子偏要挡在我的面前。不但要挡,瘸子还以拐杖为支撑,腾空了身子朝我踢飞脚。也许我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个孩子。他也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扯住我的领口想摔我在地,我一下新仇旧恨都涌上了心头。我趁着傍边有很多大人开始劝架,一把挣脱瘸子的手臂,力量大的几乎把瘸子都扯倒在地。我跑到瘸子的拐杖触及不到的地方,抡圆了膀子,捡起砖块狠狠的朝瘸子身上砸去。瘸子的妈妈像疯了一样从家里跑了出来。这时候的我已经将好多块碎砖头砸在了瘸子的身上。非但如此,还有瘸子的雅马哈摩托。我一边砸,一边爹娘老子的骂着脏话。院里的大人们幸灾乐祸地看着热闹。见瘸子的妈妈跑了出来,就开始假模假样的上来劝架,我是被一个邻居家的叔叔推推搡搡的弄回了家的。
以后再见到瘸子,两个人都视若无睹。话也没有再说过一句。瘸子总是老远望着我就没有了声气。后来瘸子生了个女儿。我也随父母搬离了那个地方。再后来听说院里的建筑工地上又丢过很多木材。机关的领导非常恼火,组织人循着痕迹找到了瘸子家里,从瘸子家的床底下抄出了很多红松。
再再后来,那块地也被整片拆迁,我有一年回去,原来的模样已是荡然无存。弹指一挥、恍然如梦。唯有曾经窗外的那条河,仍在哗啦啦的流淌着、一路向东。
2015年11月3日夜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