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一段历史的真实再现

罗新-100321  12/14   5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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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大这四年(1984-1988),经历了大大小小不少次“闹事”。其中规模最大,时间最长,影响最广的,应该是86年底到87年初的这次。

整理这些日记时,刚好是八六事件过去整整30年。这篇文章既不是反思,也不是回忆。它就是一个北大女生当年写下的日记原文。从1986年12月12日,到1987年1月16日。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正值年底。日记里杂七杂八地记了不少事:有刘晓波在大讲堂演讲;有老山战士艺术团来演出;有通俗歌手演唱会,刘索拉被哄了下去;有系里和班里的新年联欢;有中日围棋擂台赛,聂卫平连胜日本选手,我因此输给同学一袋瓜子;有紧张的复习和考试;有为了寒假回家做准备;有热闹又温馨的生日会......


看上去,这是一段典型而又平常的北大学生生活,但是,却因为86事件不断地在里面出现,而变得不寻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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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二日,星期五,晴

今天的一天过得还算满意

早上占座,打球,玩个大汗淋漓。上午翻了一下《社会现代化》讲义二、三,又去419查了一些资料。下午起床后去邮局取钱,去银行存钱。中国科技大学的学生为了民主的事又闹了起来。,校园里开始出现小字报、大字报。下午八五级请了曲啸来讲座,我也去听了。曲啸也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许多想法我们两代人并不能取得一致,不过,从他身上我还是能学到很多东西,如在逆境中奋起,始终自强不息。

去买电影票,很巧,恰恰赶上了一个加场。晚上自习,时间也安排的挺满。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星期一,晴

这一阵,又是艺术节,又是联欢晚会,弄得我忙忙碌碌,报纸也少看了,学三前著名的三角区也少去了。

据说昨天学三前贴出不少大字报,今早一去,空空如也,全部撕掉了。中午,又一批大字报出来了,许多同学围看,颇具“一二·九”的情形。

这次大小字报的内容,多围绕着民主、自由、声援上海学生,据说全国各地都动起来了。今早师大同学就到北大来游行了。形势变化之快令人瞠目,我要冷静思索。

晚上,又和同宿舍同学一起出去看大字报。有些同学围在三角地带,打着手电,边念边录音。后边的同学只需伸耳朵听就行。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三十日,星期二,晴

早上,起床很晚,去看了会大字报。虽然昨晚已经撕了一批,今天又贴出了许多。社会统计学是复习课,没怎么上。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三,晴

八六年的最后一天。 早上八点才起床,刚刚收拾好,王书记来找我,让我叫上江哥一起去他那儿。这两天局势紧张,王书记让我和江哥商量一下,定几个人做为骨干开个会。我们共定下十来个人,回去通知。人到齐后,开了个会,说了一下几天来发生的情况。

        一九八七年一月一日,星期四,雪

上午十点多才起床,五个人一起收拾了一遍房间。吃过中饭,我就开始转录磁带,共录了两盒。许多同学去了天安门,整个北大显得空空荡荡。中午,有人陆续回来,说天安门无事,布满了警车、警察。学生根本无法聚拢。

约两点,一位85级同学来说,天安门发生了冲突,抓走了一批人。我们系的娄健被抓走了。北京站也来了一些从外地赶来的人。

(据后来的估计,游行学生中有83人被捕,其中北大学生有35人。)

晚上七点多,我们来到107。军哥把房间收拾干净,特意写了两条长联挂上。屋里没什么人,我们一起聊天。

8点,几个人坐下来收听全国电台联播,播了人民日报评论员社论,火药味很浓,什么阶级斗争还长期存在之类的话又出来了。北京电台报道了今天学生游行的情况,抓起了一批人。据他们去过天安门的人说,报道严重失实。

8点半,我们听到外面一阵喊叫。我们忙跑出去 各楼的同学都跑出来,聚在一起。人越聚越多,我跟着走了一圈,最后又转回38楼,找不到头。人群慢慢散了。据说有不少人去办公楼与校方谈判了。

又回到107, 军哥不知跑哪儿去了。与涛哥等同学聊天,主要谈这次事件,又谈大学生活,一直到十点半才回宿舍。

奇怪,整个北大都静悄悄的,有些静的出奇,静的可怕。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一九八七年一月二日, 星期五,晴

上午八点多到图书馆,普通阅历室里竟还有许多空位子,419之类更不用说,空得反常。走到哪儿,都会有人在议论昨天的事。我隐约地听出,昨晚有许多人去办公楼谈判,让校方保人。后来这些人出了校门,步行去天安门示威。约五、六千人,一路上秩序很好,没有过激口号,冲破几道警察防线。到了甘家口,听说学校已经去接被捕同学,一部分人去了天安门,另一部分人或被学校派车接回,或走了回来。

难怪昨晚和今早,校园都静悄悄的。

听他们说,没参加这次游行,是终身遗憾。

      一九八七年一月五日,星期一,晴

晚上上完自习,回到宿舍,马力等人在我们宿舍。他们都参加了元旦那两次游行。谈起感受,绘声绘色,引起我无限遗憾。凡是参加过游行的人,都说元旦晚上的游行太壮观,值得终生纪念。最近我们宿舍信息太不畅通。比如今天中午许多学生在校园里烧《北京日报》,不少外国记者都来了,我们却一点也不知道。

     一九八七年一月六日,星期二,晴

尽管一天无课而又临近考试,我还是不能高效率地学习。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中午在系党支部的小屋里,全系的学生党员开了个会,王书记和王思斌传达了中央领导和校党委的讲话。看来中央态度是明确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对一小撮敌对分子要严惩。方励之要被开除党籍。党员们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有些人还不是能想得通的。

     一九八七年一月十四日,星期三,晴

起床很晚,因而缺乏一种朝气。梳洗完,去系里选课,遇见王书记,把我叫去,谈了半天,关于这次运动以及同学思想状态的。

中午去海淀,又买了些东西。

下午在化/101, 全系开会,传达中央文件。念了邓小平讲话和方励之讲话摘要。

     一九八七年一月十六日,星期五, 晴

今天是红红和方方的生日,去中关村买了一大堆东西,包括给红红、方方买今晚过生日的东西。回来后忙着收拾东西。极困,但人来人往,无法入睡。

晚上,先上252。原宿舍五个人加上252的炜。吹蜡烛,唱歌,闹了近两个小时,便下去。红红这边正在与小小,她弟弟及几个老乡包馄饨。将买来的词典给她,三个人风风火火地加入包馄饨行列。人多力量大,一会儿馄饨就在欢歌笑语中包完。于是开始下,边下边吃。大家抢着来,妙趣横生。玩了一阵子,又上去,到方方这儿吃元宵,吃个心满意足。几个姐妹别出心裁,做起小桔灯,居然成功。朦胧的光,别有风彩。

11点多,红红那边完事,上来凑热闹,告诉我们胡耀邦辞职了。大家心情沉重起来。于是严肃地讨论国家大事,边吃蛋糕。11点半,最后道别,结束。

回到宿舍,收拾一番,洗漱之后,听着新闻,盘算着明天回家的事,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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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第二天,我登上了回家的火车。这段长达一个多月的“事件”,最终以胡耀邦辞职而告终。那时候的我,满心欢喜地期待见到家人,不知道,也不会想这个事件,会给大学生活,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实际上,它不仅是两年多以后那个事件的直接导火索,而且对国家的意识形态和改革走向,都产生一定影响。

当年的我,既没有写大字报,也没组织集会,也没去游行。所以,我最多算是这个事件的关注者,而不是直接参与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吃瓜群众”。可是寂静的图书馆里,涌动着不平静的情绪,;浪漫的小桔灯后面,是一双双迷茫而沉重的眼神。命运的洪流面前,一张安静的书桌只是假象。一个“吃瓜学生”,三十年后,回头看去,自己不自觉地,和大家一起,走过了那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