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彩作品迟暮岁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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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岁月(2)

Trying to mend

母亲老了,我何尝不是?也许是眼神,也许是腿脚,下台阶时突然没有了把握,需看仔细才敢迈步。除了食欲,其他的兴致都在减弱。健忘—想着下一件要做的事,转眼儿就忘了。头发白了,皮肤下垂,体重不断地创新高。眼睛变得越来越小,那点儿灵气随着脸上的棱角磨平而消失。骨头变软了,但身体和大脑却变硬了。喝水有时会被呛到,那是吞咽肌肉无力所致。自17岁开始工作,于今已44年了,在中国大概退休七八年了吧。但美国人22岁大学毕业至65岁,至少工作43年,相比之下,我的工作年份不算长,继续工作自然钱会更多些,但并非必要。母亲的病,一个并不热爱的工作,孩子已经独立都是退休的好理由,我决定退休照顾母亲。

退休改变了我的生活内容,也搬到另一个城市。

中国的西南气候湿润,美国西南却像中国的西北干旱缺水。从丹佛向西翻过落基山,进入犹他州后,戈壁,沙漠,雅丹地貌延绵不绝,荒凉粗犷,令初见者惊艳,甚至流连忘返。再美的雅丹地貌,看了二十年,也不过是风蚀红沙岩。我观察喜欢这样地貌的人多数居于青山绿水,人口稠密的城市。我曾问过一个当地人“你真喜欢戈壁沙漠吗?”她答“我学会了欣赏它的美”。可见即使是当地人也需要学,才能欣赏荒漠之美。此地地貌多变,山上森林湖泊,但是去那里至少四十分钟的车程。坦率地说,如果不是因为工作,我不会住这里,更不会一住二十年。缺乏生命的沙漠哪里能与青山绿水媲美?更何况这一带交通不便,又缺乏文化氛围。我在大城市长大,经过二十年的实践,我意识到不适合美国西部山中小镇的生活,但去国已久,也不再喜欢太热闹的环境,我打算退休后搬离。

搬离的首要条件是房价,但若不再上班,总能找到买得起的房子。 很久以前,我一直想搬回东北部,但那里的大雪和拥挤使我打消了念头。我喜欢下雨,雨天使家变得温暖,雨天浪漫,久居沙漠,更向往多雨的西雅图。当我发现阴天令我沮丧时,我才意识到沙漠的阳光最终还是改造了我。最可行的还是留在科州。自1996年认识李泽厚和刘再复两位先生,我常驱车去他们所在的博得城。尽管博得的文化氛围还是无法与东北部和西海岸相比,但比起我工作的地方已兼有风景和适度繁荣。那里的房价很高,我在周边寻找,终于在七八年前,在博得郡买了一所房子。房子所在的小镇曾数次“金钱”杂志的宜居城市上榜,还被评为第一名。这个小镇与博得市一样,严格限制住房用地,周边有很多开阔地供居民户外活动。这样的地区房价自然很高,我当时真有点买不下手,而且非常担心金融危机后的房价。所幸这里的房价没有大跌,2010年后经济复苏,这里的房价更是涨的太快了。搬来后,开车十分钟就能到中国超市买菜,而此前,我要开车4小时!搬来后,走半个小时就能到社区中心,健身和参加各类活动,而此前,我们城市没有这样设备齐全的社区中心。搬来后,开车十分钟就可以走山,那山上绿树覆盖,而不仅仅是红砂岩。

从2013年夏开始,每个月我开车搬一些东西过来,又装修房子,再为母亲购得一间小公寓,一拖就到了2015年的夏末。我带着母亲一起开车搬了过去,某同学为了保证我的健康保险,决定留守原地继续教书。

母亲居住的公寓共三层,每层有十户人家。楼道有安全门,这两道门的设置让母亲感到安全。虽然没有电梯,但母亲腿脚还好,而且有个小凉台可以晒太阳。我几乎每天都开车10分钟去看母亲。顺着木阶梯,我走上三楼,一共是三十个台阶。拿出第一把钥匙向左一拧,这门有些重,母亲开大门颇费力。母亲的房间有两把锁,为了让她学会开锁,我把上面的那个贴了封条,下面的只需钥匙向左一拧就开了,但是母亲一直没学会。她总是向右拧,当然打不开,然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学不会新东西是早期老年失忆的一个症状,几年前,我怎么都教不会她使用电视遥控器看中文电视时,我却没意识到她病了。开门锁时,我总会黯然地想起这些事。进房间后,我的第一件事是关暖气,开窗透气。那个窗户很重,她打不开。她不喜欢打开窗卷帘,没有阳光透入的房间令人感到压抑。在离开之前,我必须记住关窗开暖气。她非常怕冷,室内调至恒温75°。有过一两次,我忘记开暖气,在电话上指导母亲开暖气,不过是按两次按钮,也要教好久啊。她的房间,铺了地毯,洗手间加了防滑垫,坐浴等。有时辅助她洗澡,为她剪指甲。边做这些事,我边问母亲弹没弹琴。她现在弹舒曼的梦幻曲还比较流畅,但“致爱丽丝”的节奏就错了,以前她拿起歌谱就能弹,现在已经不行了。 一些研究资料表明,音乐对延缓老年失忆有疗效。母亲最近这几年,因为住处原有的钢琴被移走而弹的少了,也许这是她病发的一个原因。对于药,母亲已经从由我分好药,她自己吃,到电话提醒还会忘记,必须看着她吃的地步。如果哪天她吃了清晨的药,我会表扬她。例行的事情做完后,我会拿出带来的饭菜和母亲同吃。一天里,她主要靠这顿饭吸收营养获取能量,我会鼓励她多吃。吃过饭,我或者打扫卫生,洗衣服,或者陪她出门走走。Alfalfa超市就在附近,超市是当地人开的,都开在博得周边,超市不大,但都是有机或当地产品。一天,母亲兴致很高,我就带她走了过去。到了那儿,吃点儿小点心,喝杯咖啡,再走回来。回来后,她就抱怨腿疼,后来还有一次也如此,看来我不能顺着她的兴致了。

我的新家距离社区活动中心只需步行半小时。社区中心里有健身房,游泳池,还有老人中心。当地居民健身月费是19美元,除了使用所有的设备,还有很多健身课。老人中心还有很多活动,唱歌,编织,桥牌,出去游玩,针对老年失忆患者的讨论讲座。。,还有一台钢琴。老人中心提供的午饭当地政府资助的,有些福利性质,60岁以上的人建议缴费3.5,60岁以下缴费6元。缴费箱就在餐厅外,交多交少随意,但为免缴费人尴尬,箱子外围了一个硬纸板。为了鼓励母亲多和人接触,我们都报名参加老人合唱团,不时带她去弹钢琴,还曾每周带她去吃一次午饭。我发现,在人多的场合下,她吃的比较多。但冬天来了,她就不愿意去了。她说,我老了,什么都不想参加。我观察,她还是不愿意跟人接触,不仅仅是因为老年失忆。

过阳历年那天,我请李泽厚和刘再复先生全家来吃饭。李先生只比我母亲小三岁,但头脑依然快,可以对哲学,文学历史侃侃而谈。当着众人,母亲似乎很清醒,因此李先生说我夸张了母亲的病情。其实很多微小的变化,只有最贴近的人才能体察。母亲非常爱整洁,甚至有些洁癖,比如所有的水杯必须盖盖儿。如今她还是喜欢盖盖子,但盖子多数是张冠李戴,对于“相合”,她似乎视而不见。”找不到东西”是老年失忆早期症状之一。我时而留些饭菜在她的冰箱里,她也视而不见,只管吃冷冻的汤圆或吃馒头。以前她吃坚果水果,现在她总是忘记吃水果,即使切好放在那里,她也想不起吃。她会煮汤圆,但馒头需要蒸,煮饭锅蒸东西最安全,但她又总忘记开启。有一天,我看到火炉上坐着炒锅,里面放了蒸饭的铁架,架子上放了半碗牛奶,牛奶里有个煮熟的未剥皮的鸡蛋(是我前一天为她煮的),但锅里没有水!幸亏被我看到!我立刻关火,并将那个锅藏起来,只让她使用比较深的锅。我一直要求她用微波炉,但因为不喜欢,她一直习惯用传统的炊具,现在就更难记住用微波炉了我买来电子琴,保证她每天能弹。但是她时常没有兴致弹,音乐可是她最爱,而且她一辈子都是音乐人啊!她更加健忘了,问一件事,我刚说完,她又问,重复问同一个问题也是早期失忆的症状之一。

很多年来,我对失忆或痴呆症的认识就是患者不认识人了,迷路了,并不清楚病的发展过程,而症状不仅仅忘记,还包括臆想多疑脾气暴躁。我从来就不怕累,但却难忍受精神上的折磨。几个月来,母亲时而发臆想症。虽然理智上,我明白她是病人,但情绪上还是难免受影响。女儿过节时回来,母亲拉着她说,你要对你妈妈好,某人已经把她的钱都拿走了等等。目睹我发火,女儿说你也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一天,她又开始发作了,我气不过,就拿出纸笔来让她自己写:某年某月某日,没有人拿她的钱。这几个字她写得蛮痛快,但当我要她写,某人的兄弟没有拿走我们的房子,所谓的拿走房子纯粹是她的臆想,她就不肯写了。我不让步,坚持要她写。没过几天,她又开始发作,我就找出那张纸让她看,对她说,纵然你不喜欢我的配偶,你也不能无中生有啊。她看了没说话。后来一段时间,她没再提起,我不知道那些她自己写下的话是否让她意识到那是臆想幻觉。听说,很多老人都臆想家人或保姆偷钱,有些人严重到晚间不敢上床睡觉,说床上坐满了人,都要来迫害他。

半夜醒来,辗转难眠时,我总东想西想。 想着大学同学看了我母亲弹钢琴的录像,感叹她的容貌大变。他说:“1979年,第一次见到你母亲,我就说阿姨你长得像王丹凤。你母亲回答不是你一个人这么说。” 不错,母亲年轻时的那对丹凤眼,比王丹凤还大一些。母亲说女人的头发很重要,除了文革时期,她都烫发。记得她来美时,已近70岁,烫了发还很好看。到了美国后,为了省钱,她都是自己剪头发,直到最近我才说服她去外面剪了一次。其实她并不缺钱,却什么都舍不得。我长得不像年轻时的母亲,更没有母亲美,以前她的脸轮廓分明却不突兀,如今她眼睛变小了很多,脸型也变圆了很多,我们两越来越像了。改变母亲的面容不仅仅是岁月,更多的是心情。她长期处在焦虑中,到李泽厚先生家闲坐,李先生注意到母亲从来不把头靠在沙发上,就叫她靠上去,还问:”这么靠着,你觉得舒服吗?“”舒服。“虽然她答舒服,但不会儿她的头就离开了沙发,身子又向前倾了。 一会儿又想到父亲的同学刘辽叔叔大概和母亲同岁,他的老年痴呆进展迅速。如今不仅不认识人,生活也完全不能自理了。刘叔叔的老伴几年前患癌症去世,儿子也不怎么照顾,一个人住在北京郊区的养老院里靠鼻饲维持。不知以后母亲的病会不会发展到这一步?想到这里,真感到无助和害怕。

唉,人老了真可怜!这真是人生最不好的阶段! 他们逐渐变成了孩子,却没有养孩子那样的希望和乐趣。

在《人生有涯》中,作者提到自己的祖父,妻子的祖母,还提到一位年老的Lou,Lou和他的女儿的Shelley的故事最为曲折动人。Lou 76岁丧偶,女儿担心他无法独自生活,但他善于交朋友,独身的老年竟然过的不错。Lou 85岁时有过一次心肌梗,但直到88岁,他还能独自生活,尽管死。88岁那年,Lou患上柏金森,但还能开车,还能照管房子和自己的财政。不久他开始摔倒,在一次摔倒后,他对女儿说,担心摔倒后去世,害怕孤独地死去。Shelley意识到父亲已无法独立生活了,她和家人也不再放心父亲独自生活。父亲断然拒绝去养老院,于是就搬到Shelly家。Shelly有两个半大的孩子,自己收入不高,她丈夫此前还失业一年半,但他们将起居室辟出,作父亲的卧室。 离开了昔日老友,Lou 甚觉孤独。Shelley设法让他开心,甚至送他去赌场,她说:“将他放在去赌场的车上,好似当年送孩子上校车。我说,各位,这位是Lou ,他是第一次参加,希望你们与他交朋友。我父亲大概对此感到不快。”Lou虽然未交到朋友,但慢慢地,他与家中的狗和邮递员成为好友。 正当Lou已经适应,并以为他将在女儿家度过余生时,Shelley 却逐渐感到不堪重负。最终,Lou不得不搬入养老院。

新的一年来了,母亲和我又都老了一岁。一个周五,母亲打电话说她烧糊了锅。周末又要下大雪,我接了母亲来同住。 当我接她来住时,我还不能确定我们能否一起住下去。

母亲初来那几天,我和她睡一张床。床很大,基本不会互相影响,但她夜里常惊叫。她的精神状态依然紧张,但我的心却平静安宁了很多。 在我家,我像带小孩儿似的带着她,不仅生活上,还有包括心态,比如让她听课,给她“洗脑”。我这代人们接触很多信息,能有更多的办法对付自己的情绪,改善心情。以前在我潜意识地总觉得她是长辈,她自己可以处理。其实不然。好在她喜欢学习,我带她看网易公开课,她居然坚持听了一堂。她一直不喜欢中国电视连续剧,我更觉那些是浪费时间,但为让母亲轻松,我开始陪她看,虽然她已经不大能理解剧情了。我开始参加当地举办的老年失忆痴呆讨论。参加讨论的不是丈夫就是妻子带着患病的配偶来,但母亲不愿意参加。因为英语不是母语,母亲病了后有些特别的困难。讨论中,我不仅获得信息也获得了支持。 一些志愿者前来带老人唱歌拍手,还拿出图画让老人辨认,真是有点儿像幼稚园。

大雪过后,春天似乎来了,不想近三月底又下了大雪,而且是搬过来最大的一次。埋在深雪中的风信子和郁金香不知会不会冻死。雪后初晴,后院的松树上飞来十几只知更鸟,它们跳着叫着,白雪落下。有时,母亲喜欢站在窗前看后院的松鼠。有时,我会不耐她的健忘唠叨,有时因她的臆想又忍不住和她吵,纠正她。但我已经决定和母亲住在一起,不会再让母亲独自居住,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送她去养老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