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作品-迟暮岁月 1
anonymous-107611 04/07 3740迟暮岁月(1)
2013夏,后院的杏树又逢大年。这棵杏树已经十来岁了,种下的头一年就结果。大年时,收的太多吃不了,我挑些漂亮的带到学校去送人。按照果树的标准,它是一棵好树。可是我们这儿气候干燥,草地隔天就须浇水。种在草地上的杏树,不知不觉就长的太高了。它长的越高,采摘就越难。将熟未熟的杏子先是被鸟吃,然后被虫吃,继而滚落一地。落地的多数都不是好杏,几天不清理,就烂了。清理烂杏不怎么好玩儿,烂兮兮的杏肉,那种像拉拉蛄的虫子,真让人厌恶。年复一年,总有几株落地生根的,趁你不注意时冒出来,抽条,长个儿,那些小树也必须清理。种杏时,我怀着浪漫的情怀,从未想到之后的麻烦。
母亲总在杏子成熟的时候来我家。看着掉落的杏子,她总觉得可惜,总要去摘。她个子矮小,力气不够,不喜欢用竹竿打,却爱端个小板凳去摘。我总跟她说杏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老人家别摔着。但她很固执,不会听的。这一次,她不顾我明令禁止,趁我上班,又登上凳子去摘杏。凳子倒了,她摔了下来。还好没有骨折,只拉伤了韧带。我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观察到她的精神症状,开了最低剂量的抗焦虑症药。母亲一直抗拒吃药,特别是对精神类的药品。虽然我和医生用英文沟通,但还是被警惕性很高的母亲猜到了。她发火道:“我没有精神病,你才有精神病呢。” 医生好言相劝,说服她用药,但用了一两天,她就抱怨做噩梦,自行停药了。她不肯服药,症状自然没减轻,医生也一筹莫展。我的一个亲戚的母亲也拒绝用药,常常半夜起来骂老伴儿,搅得全家不宁。家人无法,只得将药溶于水中,偷着让她服,但是我妈警醒的很,不好骗。
摔倒之前,母亲能走到附近的超市买小菜,还能为走而走地走上四十五分钟。摔了后,她腿疼,就不大出门走路了。 转眼秋冬,她怕冷,我也没鼓励她多活动。来年初春,母亲开始说我们借钱不还,继而又说我们把她的钱都拿走了。听到这无中生有的指控,我很生气。解释,分辨,争吵,甚至写了字据和保证文件让她安心,也让我耳根清净。尽管这些指控很离谱,但我还是觉得那是因她的个性和思维偏差所致。我母亲居长,长的美,善歌善画。她自小住校,非常要强,个性独立。三十岁时,我父亲被打成右派发配东北,她就带着我独自生活了。她独立坚强,万事不求人,意志力大,脾气也大。她工作非常负责,生活极为严肃,对己要求非常严格,是个有些洁癖的完美主义者。所有这些如果只是用来律己,则无问题,但她将此外延至他人,于是就有了很多的看不惯,看不惯又不能保持沉默,我姨妈说她嘴不好,挺傻的。她是社交的低能儿,不会讨好人,也几乎不赞美人,更不会看人眼色行事。文革前,母亲为专业文艺团体招生,我觉得挺好看的人,她总是能够准确地说出那人相貌的缺点,我们背后说谁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我自小的一举一动都会遭到责备和纠正,成家后,她又将高标准扩及我的配偶,乃至我丈夫煮面条时折断面条都会遭到指责。
以前有人说过,子女是中国父母的God。 她非常爱我,但这种生命般沉重的爱,却让我不堪重负。在这个世界上,我既不想当任何人的God,也无法承担起另一个人的生命。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强迫他人接受,是不是?从十岁起,我怕她,很想离开家,走得远远的。成年,成家,出国,终于能离开了,但与母女的关系又怎能割断?潜意识里,我总想得到她的首肯和称赞。我总是尽力满足她的要求,也总与她分享生活中的事情,但分享之后,她又经常从中找出可疑之处追问,担忧。 每当有好东西,我总会先想到她,逢年过节带她出去吃饭,送她东西,但她从不欣赏此类举动。我想法设法使她愉快,但她总是不愉快,或者她愉快,我却看不出来。 我的孩子长大自立,但我依然害怕与母亲相处。 很多年来,我们之间的对话,与《Can’t we talk about something more pleasant?》 (Roz Chast) 中的类似,甚至还有更多的负面内容。每次听她的唠叨,抱怨和指责,还是不免心烦,忍不住和她争。吵过了,又为跟她吵而后悔内疚。她总把我当作未成年者,事无巨细,耳提面命,对于她的责备,甚至在梦中,我都在为自己辩解,叫喊着“妈妈,这件事不是这样的,我没有那样做….” 从我成家的那一刻,她就告诫我,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和某某是一家人了,和妈妈不是一家人。我猜想,在她的潜意识里,我最好是一辈子都不要成家。成家后,她坚持过要住在一起。我们也试过,但她的个性,我的个性,长久以来积累的矛盾,最终还是无法相处。母亲一厢情愿地极为坚持地爱我,保护我,却从未想过她在干涉我的私生活,似乎也从未理解我的愤怒。在理智上,我明白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必须和她分开,但决定分开住时,我又感到内疚。她搬出去后,我带她买菜看医生。她独立处理生活琐事,自己去取药,自己给自己剪头发,还到图书馆去学英文,当义工。她喜欢音乐,居处有台共用的钢琴,她不时地去弹奏。 就这样,我们大体相安无事地,各自独立地生活了十来年,我一直以为能够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夏天又来了,母亲照例要来我这儿住。她一来,我就赶快去后院看杏树,还好今年是小年。这年的七月,我父亲满九十岁,我说好了要回国为他庆生。我将旅行计划告知母亲,预期她会反对,但未料她大发脾气。她指责我把她的钱给了我父亲,我苦笑。早年我父亲不宽裕时,我确实给过我父亲一些钱,但那都是我自己的钱,况且如今父亲生活的挺好,不再需要我的钱了。她不听我的申辩, “他没有养过你!”她继续数落我父亲的“罪行”,越说越愤怒,最后就开始咀咒了。母亲和父亲离婚已近半个世纪,我父亲早已再婚,我真无法理解她的怨气。不过我也习惯了此类话题,无非是重复一遍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道理,跟她喊两句,发火,离去。在她的世界里,地球上发生的任何灾祸都可能降临到我的头上,因此她一贯的不喜欢我出门旅行。可是反对归反对,二十年来,我还不是照样出门?这一次,她也不能阻止我回中国。
正当我为后院的杏树小年而庆幸时,正当我定好机票,备好行装,准备启程时,母亲晕倒了。晕倒的消息是我的一个老中同事传给我的。他说:“你妈妈打电话给我,说你的电话不通,要我告诉你,她晕倒了。”真奇怪, 我一直在办公室里,也没有与人通话啊?她从未给我同事打过电话,若是晕倒了,还能镇静地找到同事的电话号码?我将信将疑。早些年,她至少有过两次急诊。头一次她说吞了假牙,我没有经验,一听就慌了,立刻带她去医院。坐在急诊室里,她一会儿指着脖子说那颗牙到了这里,一会儿又指着胃说到了那里。我跟着紧张,结果那颗牙却在垃圾桶里。又过了几年,一个傍晚,她说肚子疼。我问她是否要去看医生,但她说不是特别疼,可能吃东西吃坏了,吃了点黄连素。因为假牙事件,我就没带她就诊。次日清晨,她还疼,我立刻带她去急诊,她还固执地说不要看急诊,非要等家庭医生上班。幸亏带她去了,是急性阑尾炎。我不能断定她的晕倒是真生病还是过度紧张?赶到家,她已经躺在床上,自述晕倒在厕所里,但说不清怎么晕倒的,又怎么回到床上。她的床头放着复方丹参和阿司匹林81克,地下散落着复方丹参药丸,显然她已吞服了不少。晕倒总不是好事,于是就打了911。不到十分钟,两个又高又壮的救火队员就进了门。测血压测脉搏,然后就抬起我妈上担架。此时,老太太大吼道:“轻点儿,骨头都被你们搞断了。” 救护员听不懂中文,但能看出老太太的怒火。到了医院,依然无法确定母亲是真的晕倒,还是过度焦虑造成的幻觉。母亲的各类检查都正常,医生甚至说她的心脏像年轻人,但她的体重只有76榜。医生和我一致认为她过度焦虑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医生开了药,自然是最低剂量。在医院里,老太太不能拒绝服药,但服用后,她更感头晕,还不时哭泣,情绪极不稳定。出院时,医生诊断母亲需要在他人帮助下生活了。 出院后,她依然头晕,脾气依然坏,我只得取消了回国的行程。
人总有一死,却未必都有一老。原始社会食物匮乏,一些部落为了发展,曾残杀不能劳作却消耗食物的老人。 “研究资料显示,古罗马帝国的平均寿命是28岁。1790年的美国,65岁以及以上的人口仅占人口总数的2%,今天占14%.” (《Be Mortal:Medicine and What matters in the end”》(中译“人生有涯” by Atul Gawande ) 无论医药,养生,还是亲情都在为延续生命努力着,古稀之人还能干二十多岁人的事,超过百岁也时有所闻。同时,在全球都市化工业进程中,都市生活分开了年老和年轻的人,使之享有更多的自由。当老人无法独立生活时,自由也要交出去。 有些老人会说我活够了,真想去死,但“死”又谈何容易?Atul Gawande说:”我在医学院学到很多,但死亡却不在其中。” 在书中, 作者用了一半的篇幅讲衰老,从独立生活,到”Things Fall Apart” , 再到他人帮助下生活和完全无法独立生活。人人都向往不需要照顾地一直活到去世,但那是难得的福气。根据老年失忆教科书,到了八十五岁,有百分之四十的人记忆和判断力会有足够的损伤。 这一年,母亲正好86岁。
“如果你不能在没有他人帮助下,如厕,吃饭,穿衣,洗澡,梳理 ,起床,离开座椅和走路,你就缺乏基本的独立生活能力。如果你不能自己买东西,做饭,做清洁卫生,洗衣服,管理药物,打电话,自己旅行,管理自己的财务,那么你就缺乏安全地独自生活的能力。”从什么时候起,母亲总说她还有菜,不需要买菜?从什么时候起,查看她的冰箱,又总是满满的?“妈,你都吃了什么?这白菜都蔫了,这都是什么呀?该扔了。” 母亲回答:“我吃罐头。”“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去领罐头!罐头里有防腐剂,放着新鲜蔬菜不吃,吃罐头?”这样的对话不知有过多少次,但直到她晕倒,体重只有76磅时,我才惊觉她根本就没有好好吃饭。我母亲已经不具有安全地独自生活的能力。想到母亲因担心中风偏瘫,一直十分注意饮食平衡,一直坚持走路,一直非常律己,她从未有过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如今体力她依然蛮好,但头脑已不再 快了,想到不可抗拒的衰老最终导致的殊途同归,我不禁苦笑。
早年,我接触过的老人只有我的外婆。她当了一辈子家庭主妇,最大的压力是我外公因三反五反被迫上交连铺盖在内的所有财物。没有社会压力反映在她的眉心没有“川”字,四川的水土又养人,外婆一直是细皮嫩肉。 近80岁时,她中风瘫痪。我那时有了孩子,住到婆家。依我母亲的个性,保姆从来就不是一个Option。半年左右,母亲撑不住了。 她召集几个姐妹来北京商量如何安排外婆。我自小没外婆生活在一起,感情并不深厚。我母亲逞强了一辈子,又是大姐不好意思开口求妹妹们,于是由我主持了那次家庭会议。协商的结果是姐妹们轮流照顾,于是外婆就去了陕西,然后回到北京,再去贵阳,并在那里去世。这三十年来,中国城市使用保姆非常普遍,我同学小雁的母亲患老年失智,乃至不能行走,她卧床期间用了两个保姆。另一个同学的母亲有四个子女,但都不在身边,老人家全靠一个非常尽职的保姆照料。那个保姆的工作除了做饭清扫,帮助老人如厕洗澡,还包括打果汁,碎坚果,按摩。那位同学的母亲未患老年失智,但九十多岁时已无力做任何事情了,如厕需要保姆抱起,很多时间都在睡觉。但凡中产阶级能用的起保姆的地方,一定是贫富悬殊,城乡差别,或地区差别大的地方,比如印度,比如中国。在美国,可就难了,在亲眼看到的和读到资料中,老人院是美国绝大多数老人不可避免的去处。对一般中产阶级而言,那个去处至少使老人有吃有喝,保证安全,使子女安心。也有在家护理的,但是费用极高。在《The Theft of Memory: Losing My Father, One Day at a Time》 一书中,作者的父亲Dr. Harry Kozol 是一位名医,行医的收入和积蓄都相当不俗。Dr Hozol患老年失智住进养老院,后来作者对老人院的服务不满意,决定让父亲回家,由两位护士照顾。一年的费用仅护士的工资就需要十万美元。不过几年,老人的积蓄告罄,律师建议申请Medicaid。
母亲最需要的服务是吃饭和管理药物,最简单的解决方式是去住养老院。 出院后,母亲说要去住养老院。从看护十几个老人的家庭式,到有独立住房的豪华型,我们看了好几家,住户从辅助生活到全方位的照顾。母亲健康保险是Medicaid,能接受她的养老院自然不是豪华型。如果母亲住进去,她可以去食堂吃饭,有人安排她吃药,清扫,还可帮助她洗澡。她将会有一间自己的卧室,但要同另一位老人合用卫生间,而那个老人失明又不良于行。随着身体逐渐好转,母亲改变了主意。其实,我也多少舍不得送她住进去。她非常爱干净,肯定不喜欢与人共用卫生间。她比那些老人都健康,如果住进去,她的英文大致可应付衣食住行,其他就都谈不上了 ,陌生的环境,无人交流,周围又都是身体状况更不好的老人,母亲的情况会不会更糟?
除了养老院,我也了解了为老人提供的各类服务:紧急呼叫器和家庭服务公司。很多独居老人都佩戴紧急呼叫器,一旦发生危险,可以按呼叫器按钮接通呼叫台。呼叫台根据设置的联系电话联系家属或救护车。家务服务公司可为老人做清洁卫生(但不含擦窗户)和简单饭菜。若老人无法洗澡,另有个人辅助公司可上门服务。如果亲友愿意提供这类服务而不愿假他人之手,本人可到个人服务公司申请,成为雇员,但每周的服务时间不能超过八小时。
母亲佩戴了呼叫机之后,最需要解决的吃饭问题。家中虽有饭菜,但母亲一直不愿意用微波炉,我又不放心她使用炉灶。 从上门复查的护士那儿,我得知了本城的老人膳食计划。该计划是由城市和医院合办的为老人提供的一顿中餐。 政府补贴一部分钱,65岁老人建议缴费5元。由医院食堂备餐,义工送饭。自然都是西餐,但每月都有菜谱,每顿保证有肉有菜有水果。我上班,从未见过送餐人。母亲说那是个极体面的中年人,非常礼貌和善。送了一周左右,母亲说她不要吃了,因为开门迎送也有压力。不久,母亲要求回她自己的家去。她的公寓楼正好在老人膳食计划之内,但为了鼓励独居者多与人交流,不送饭到户,用餐需到餐厅。母亲去食堂吃午餐,又开始为交费操心,她不愿意占便宜,但又为他人是不是缴费操心和生气。她吃吃,停停,停停,吃吃, 不断地改变主意。她总是把吃不完的一点儿东西带回来,又忘记吃,最终被我扔掉。母亲不再去吃食堂后,我就煮好了饭菜带过去。到了她那里,放下饭菜,我先看她是否吃药。 虽然每周我会把她的药分到药盒里,但她常常忘记吃,即使电话中提醒,放下电话她就忘记了 。一般老年人到了这般年纪,据说会吃六种以上的处方药,母亲只有四种,其中的三种都是精神方面的药物,臆想,焦虑和尿频,只有一种是针对肌体–甲状腺的。她已经算是非常健康了。一次离开,我抱了抱她。她很高兴,我才想起因为烦她,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她了。
这样过了半年多。2015年三月,我去澳洲度假。我先生因上课无法同去,由他照看我母亲,为她采购。他给母亲送菜去,母亲很愤怒地对他说:“你故意让欣欣去澳洲,自己图舒服在家。”这一次指控与她的绝大多数指控一样,都距离事实太远,但并不比以前的指控更严厉。此前她几乎每周都会煞有介事地说我的姻亲全家十多口来美国了,霸占了我的房子,并由我们负担所有的生活费用。当我告诉她,姻亲来美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她会说现在没发生以后会发生,似乎她依然有逻辑。度假结束,一到旧金山,我就打电话给母亲。通话中,她还比较正常。但放下电话不久,我就收到紧急呼救中心的电话,他们说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但她一直在哭。我立刻打电话去问。母亲说,对门的邻居要侵害她。这个说辞也已经有过一段时间了。最初母亲指控邻居乱搞男女关系,其后又说邻居没交房租,没有资格住在这里。我曾为此多方求证,邻居和管理人员都说对门的女人很温和,不知怎么回事,母亲总和她过不去。 一到家,我立刻去看母亲。一推门,几只晾衣服的细木棍应门而落,那是母亲用来“抵御”对门邻居的。她的焦虑症,失忆症似乎更严重了,其假象敌已经从我父亲,她的妹妹,我的配偶和姻亲,扩展到邻居。
在我感觉无助时,我先生的医生摩尔答应给我母亲看病。摩尔已经过了退休年龄,但他太喜欢工作,说是永不退休。他很有经验,用药准确,与病人交流相当专业。摩尔医生含糊地对母亲说,他开的药是治疗老年失忆症。事实上那个药是抗臆想,治理燥郁症的,但母亲相信他,不再拒绝吃药。药效似乎也不错,但摩尔医生对母亲的病情并不乐观。我很清楚记的他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母亲将会如此这般地衰弱下去,直至生命停止。他的手势和 《人生有涯》中所画的曲线类似。母亲的病不可治愈,但在漫长的衰弱期中,谁来照顾母亲? 我是否该提前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