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中)云卷云舒
云卷云舒 All Rights Reserved 03/17 4140“雲,这儿是蒋先生的病历。因为他不讲英文,我们无法得到他的家庭及社区记录。他好像连家庭医生都没有,2年前看过一次急诊,胃出血,血止住后就出院了,当时病人的费用是自己用现金付的。”安娜匆匆讲完这些,把病历放在我手里,就离开了。
没有身份的病人,自费付款,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他们不懂英文,没有工卡,只能打辛苦的现金工。担心被遭遣,不敢去银行开户,也只能用现金。不敢开车,不愿参加社交活动,他们通常过着没有休息日,沒有家庭,没有朋友的隐形人生活。毫不夸张地说,我接触过的每一个没有身份的病人,都有一段心酸的故事。蒋先生,应该也不例外。
详细阅读他两年前的病历,我得知,两年前,他在餐厅打工时,突然吐血,被老板和工友送入急诊室。用了止血药后,出血停止。本来要做进一步的检查,以明确诊断,对症治疗,但是他却不听医护人员的劝阻,第二天自行出院了。后来,社工打电话去他工作的餐馆,想安排进一步的随访,被告知他已辞去餐馆的工作。餐厅老板对他的情况知道甚少,听说来自上海,已婚,妻子和女儿在上海。
我再次进入蒋先生的病房时,他已恢复正常。没等我开口,他就对我说:“能陪我聊一会儿吗?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要把我的经历告诉他人。"
蒋先生是2004年从上海以商务考察的名义飞来多伦多的。当时,他40岁,刚从工作多年的一化工厂下岗。以他的年龄和工作经验,要想再找一份工作,是不容易的。恰好此时,他的一移民加拿大的同学回中国探亲,告诉他说,加拿大是世界上“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加拿大人的富裕程度和生活质量在全世界也是名列前茅的。特别是,加拿大有免费义务教育,学生可以免息贷款读大学。他就动心了,为了他的唯一的女儿的未来,他决定设法移民加拿大。
通过熟人介绍,找到一家移民公司。移民公司信誓旦旦承诺,只要缴3000美金代理费,就可以把他办去加拿大。在当时,3000美金是一笔巨款,好不容易同亲戚朋友借款才凑齐的这笔钱。3个月后,他得到去加拿大商务考察签证。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告别了他的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10岁女儿,他如愿从上海虹桥机场飞抵多伦多。
按照移民公司的教导,在多伦多皮尔逊飞机场,他销毁了中国护照,然后在机场申报了难民。大概从上世纪90年代起,从中国飞来加拿大报难民,成了一道风景线。事实上,从2004年到2013年,中国是加拿大第二大难民来源国。申报的各种理由都有,象民房拆迁中遭到公安粗暴对待,躲避生二胎,宗教信仰不自由等等,不一而足。现在,这些听起来都是贻笑大方的理由,然而,早期由于加拿大对中国了解不全面,加上移民公司的包装造假,当时确实有很多人因此得到加拿大政府的庇护。随着加拿大政府对中国的国情了解的不断加深,中国人难民申请的通过率逐年下降,很多人最后被拒绝和遣返。可是,移民公司为了赚钱, 报喜不报忧,只告诉他成功的案例,却向他隐瞒了许多被拒的实情。所以,蒋先生当时是充满自信的,以为只要辛苦熬两年, 拿到身份,一家人就可以在加拿大团聚。
难民申请递交后第三天,时差还没倒过来,蒋先生就开始找工作,他想尽快挣钱还债。他先是在一家上海人开的小餐馆打工。5加元一小时,包吃喝。小饭馆不分什麽工种,见了活都得干。端盘上菜,撤碗抹桌子,反正店里的事得一手包揽。单身汉喜欢找饭馆打工,至少一日三餐有依靠。蒋先生也是这样思考的。可是,餐馆的饭不是好吃的。吃饭不定时,饿的时候没法吃,要服侍招待客人用餐。等到用餐时间过了,没人了,才有机会坐下扒几口饭。此时,却没有了食欲。这样长时间没有规律的用餐,对他的胃伤害很大。不久,开始有隐隐的胃疼,但是,他并没有重视。
后来, 他又找了一份在唐人街的一个海鲜批发店里做发货员的工作。这份工作,早晨5点就要开工,还要不停地进出零下20多度的冷冻库。一般人是不愿意干的。蒋先生却是欢天喜地接受了这份工。按照他的说法,吃苦他是不怕的,只要能挣到钱。冷冻库10点就关门,不耽误他11点去小餐馆做工,这样的工作他是求之不得。
靠着打两份工,凭着勤俭节约,蒋先生还了借款。贷款还完的那天,他特意请了2个小时的假,去了唐人街附近的湖边沙滩。每天乘车从冷冻库去小餐馆,都要经过这片沙滩,常常看见同他女儿一样大的孩子在湖边玩耍,每次心里都涌起一片涟漪。那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看着一群群的游人,坐在湖边长椅上的蒋先生想到了上海的家人,也幻想了有一天他和他的妻子,女儿能够行走在这片沙滩上。为了这一天的早日到来,他愿意付出一切。
但是,造化弄人,在辛苦等待2年后,他等来了一份难民申请被拒的通知。其实,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人意料,目前的中国没有战争,宗教信仰也是允许的,在这种情形下,中国申请人的通过率必然远远低于来自战乱国家的申请人。
拿着被拒信,蒋先生又去找移民公司,在移民公司的忽悠下,他又化了5000加币聘请了律师同移民局打官司。官司打了2年多,钱花了无数,结果却是败诉。至此,他就必须回中国了,否则,就是非法滞留。非法滞留人士,一旦被政府发现,是要立刻被遣返,并再不允许进入加拿大。他走投无路,只能又花钱找移民顾问。这回移民顾问给他指明的一条路是,“非法留下来,继续打工赚钱,过几年,办人道移民。”蒋先生能有什么选择呢?一步错, 步步错。现在回去,一事无成, 一无所有。继续留下来,起码还能挣点钱,也还有一点希望。他只能黑了身份,继续打又苦又累的工,还整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怕被警察发现,怕被遣返回国。
随后的日子,对蒋先生是一天比一天难熬。他的胃痛越来越频繁,有时候实在受不了了,就去唐人街的中药铺买一瓶中成药吃吃。晚上,常常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想一个问题:自己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有家难回的境地。
最近,他发觉自己消瘦了许多,胃痛也越来越严重,吃唐人街买的药也不管用。昨天他疼得实在不行,就来医院看急诊了。“看来我要死在这里了。”最后,他幽幽地说。
听完他的最后一句话,我情不自禁地问他:“你想回家吗?”我没想到自己会问这个问题。对他这样一个没有护照,病入膏肓的病人,回中国不是件容易的事。其中牵涉到许多问题,都不在我的能力及职责范围。可是,如果他愿意,我想试试。我要尽一切可能帮助这个可怜人回到他梦魂牵绕的黄浦江畔,回到他日夜思恋的亲人身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