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浩:寻人启事(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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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人启事(译)
By:一位老兵(美)
汪浩
2015.10.05
那是1972年的最后一天,我在雨中遇见了你。你并不知道,那一天,我已下了自杀的决心。
那天前的一个星期,在尼克松和基辛格的号召下,我在河内上空飞了四次B-52轰炸机,共投下四十八枚炸弹。我永远不会知道,我毁了多少家庭,结束了多少生命。但在我上司的眼里,我已经光荣为国服务,因此获得殊荣而复员了。
这新年前夜的早晨,在比肯街(Beacon)和赫里福德街(Hereford)交界处的一个毫无生气的单间公寓里,伴随我的是那小半瓶的田纳西黑麦酒和已经渗透到灵魂深处隐隐剧痛的羞愧。瓶子终于空了,我出了门,发誓等会儿回来,会从衣柜里取出那支Smith & Wesson 15式手枪,给自己应得的一枪。
我茫然地游荡了几个小时。绕了芬威(Fenway)球场一圈,在回来的路上,又辗转曲折地穿过了波士顿交响乐厅的后街,走过Trinity教堂;然后漫无头绪地踱过波士顿公园,登上了擎托着金色圆顶的议会山,蜿蜒漫步,进入了汉诺威街那边通常引人入胜的迷宫。到达海滨的时候,黑暗的天空开了一个口,毛毛细雨变成了阵雨,阵雨很快成了倾盆大雨。其他行人都冲向四处的遮阳棚和酒店大堂,我却走进雨中,步履沉沉,像是在想,或者在希望,那瓢泼大雨能够洗去在我心房四周已经凝结的绿锈般的悔恨。可是,雨又能洗去什么呢?我于是开始走回公寓,走向最后的选择。
然后我看见了你。
你当时在州议会大厦的楼厅下面避雨,穿着绿色的晚礼服,让我觉得又华丽又好笑。棕色的头发衬垫着你的右脸,银河一样的雀斑撒在你的肩膀上,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有那么美丽。
当我躲到同一个阳台下,你那双绿色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可以看出你刚哭过。我问你是否还好,你说你曾经更好;我问你是否想喝一杯咖啡,你说只要我一起喝就可以。我的微笑还没泛到脸上,你已抓起我的手冲过了市中心,进入那家Neisner咖啡馆。
我们坐在那价廉物美的柜台前,像老朋友一样交谈,一起毫无遮拦地欢笑和感慨。你一边吃着核桃饼,一边告诉了我你和一个你不爱的男人订了婚,那人是波士顿的一家名门显要的银行家——好像是卡伯特(Cabot)家族,或者查飞(Chaffee)家族。他的父母为迎接新年举办了一个社交舞会,所以你才穿了那晚礼服。
至于我跟你分享的事,也远远超越了我当时的想象。我没提越南,但觉得你看出了我内心的硝烟和战争,你的眼睛没有一丝怜悯,我为此感激不尽。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去了洗手间,看着镜中的我,难以决定该不该亲吻你,该不该告诉你一星期前我在轰炸机驾驶舱内作了什么孽,该不该使用等待着我的那支手枪。最终,我下了决心,如果不能拥抱遇到你之后的如此甜蜜的惊喜,我才会真正感到耻辱;因为那样我将配不上你这个蓝绿色晚礼服裹着的陌生人刚刚赋予我的新生。
在回柜台的路上,我的心砰砰地跳,像一个愤怒法官的法槌;未来——我们一起的未来——在我脑海中闪烁。但是当我回到我们的座位时,你已经离开了,没留下电话号码,没有留言,没有什么也没有。
就这样,我们的分手和我们的相遇一样奇特。我好像垮了,之后的一年我每天都回到那咖啡馆等你,但再也没有见到你。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被你抛弃的痛苦征服了我的自我抛弃;我自杀的念头也让位给对我们之间本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的向往。我从未停止过那般憧憬。
从那天到今天已经42年了,我也老了。直到最近我才和别人讲了我们的故事。他是在海外作战老兵组织(VFW)工作的一个朋友。他听了后建议我在脸谱上找你。我对脸谱一窍不通,只知道你的名不知道你的姓,只知道你曾经住在波士顿。即使脸谱上有你,我也多半认不出你,岁月总会那么残忍。
这个朋友有一个很通情性的女儿。是她介绍我到Craigslist上这个寻人启事专栏的。当我把这个虚拟的硬币投入了苍茫宇宙的许愿之井,我突然想,也许在无数次对假如你我怎样怎样的向往和我一辈子的不眠之夜之后,我们从来没有失去彼此。
你看,在这捉弄人的四十二年里我也过了挺好的一生。我爱了一个好女人,也培养了一个好男人;我周游了世界,也原谅了自己,而你是这一切的源泉。在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你把你的精神和活力吹进了我的肺里,你可能想象不到我对你有多么感激。
我也有过艰苦。妻子四年前去世了;儿子在一年之后也去世了。我常常哭泣,有时是因为寂寞,有时也不因为什么。有时我还能闻到河内的硝烟。然而,每年很多次,我有幸得到这样的礼物——天空会生起气来,云会遮蔽太阳,雨会开始落下,我会记起你我的那一天。
无论你去过哪里,无论你身在何处,无论你在做什么,请你知道:你一直在我心里。
题记:昨天沈玉景校友给大家分享了刊登在美国craigslist上的一则感人的寻人启事。是一位越战老兵在极度悔恨要自杀时遇到了一位陌生佳丽,给了他再生的勇气。刚好这位老兵生活在波士顿,我对波士顿很熟悉,就把它翻成中文分享给不说英文的读者。
注:本文的配图和原作无关。只是想给读者一点视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