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记(小说)


宋代-101114  09/10   97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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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克在研究生入学报到的第一天,就暗暗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在读研究生期间一定要把将来结婚时必不可少的女朋友准备好。

高克大学毕业时,没有像绝大多数同学那样报考研究生。当时他觉得自己从六岁进小学开始念书,一直念到大学毕业,十几年来总是当学生,都厌倦了,特别渴望换个活法。他在想象中觉得毕业后去工作是美好的,白天在单位轻轻松松呆八小时,下班后的时间都是自己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当学生时,白天上着枯燥无味的课,晚上还得复习功课,把白天没听懂的东西搞明白,然后做没完没了的作业,每天从早到晚大脑都是紧崩崩的。周末若是痛痛快快玩了,但一看到有的学生背着书包从教室里走出来,自己就产生出一种犯罪感,觉得把宝贵的光阴都浪费了。周末若是在教室里耗着,又觉得这日子过得太没劲,而且这一天似乎也没学到什么东西,在教室里耗着也挺不值的。每周从星期一开始就急切地盼望着周末,但每个周末却都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飞快地过去了。一个新学期刚开始,期中考试就来了。好不容易把期中考试对付过去了,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期末考试又来了。高克觉得这当学生实在是太没劲了。

于是高克在大学毕业后就被分配到另外一个城市的某研究所工作。开始时觉得还不错,上班确实轻松自在,下班后也不用干什么,有兴趣的话可以翻翻报纸杂志,星期天也是十分清闲,不用再为有没有念书而苦恼了。但不久就觉得这闲日子过得也没劲。上班干的差不多都是同样的那些事,干着干着新鲜劲儿就没有了。同事们都是有家有口比自己大许多的中年人或老年人,每天还不到下班就赶紧收拾东西急得跟猴似的往家里赶。下了班就剩下自己一个人冷冷清清呆在单身宿舍,想找个聊天的人都没有。周末除了睡懒觉,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干。在单位食堂吃饭,中午由于许多职工都在那儿吃,勉强还算凑合。晚上则只有他和几个看大门的老头在食堂吃,厨师偷懒,给他们吃的总是中午的剩饭剩菜,星期天则只有两顿饭。他在宿舍门口贴了一付对联,既是自嘲,也是表达对现实的不满:

       每周二十顿淡饭,餐餐在食堂,生死由命;

       一月七十块死钱,分分自单位,富贵在天。

       横批是:听天由命

       高克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能一辈子就这么着耗在这儿了。在当时调动工作很不容易,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单位领导一定不会批准,唯一可能的途径就是报考研究生。这时候高克又忽然觉得当学生还是比在单位工作有劲一些。比如在单位去看个病还得先找领导请个假,同学、老乡或朋友来看自己,也只能悄悄地溜出去陪着玩一会儿,不像当学生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旷个课也没关系。同事之间的关系也比同学之间的关系来得复杂,说话办事得时时小心谨慎,不像同学之间关系简单,想说什么就是什么,喜欢谁就是谁。同事们和自己不在同一年龄段,兴趣爱好都不一样,想玩都找不到人,而当学生时无论想干什么,都能找得到同伙。还有一点就是单位的人太少,这对他将来寻找革命伴侣、建立革命家庭、培养革命接班人十分不利。高克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考研究生离开这个地方。他鼓足勇气去跟领导争取报考研究生的机会,费了不少口舌,最后领导终于同意给他一次机会。

       高克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前途命运在此一举。他发疯似的拚搏了一年,终于以平均86分的全校最高分考上了某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而当时的录取线是平均60分。

       当上了研究生,高克便开始实施他寻找革命伴侣的计划。校园里的女生真是不少,长得漂亮的女生也很多,无论是在食堂排队买饭,或是在图书馆借书,还是在操场上锻炼,都能瞥见令高克过目不忘的女生,可惜就是没有机会结识她们。而在校园里随处可见的成双成对的身影所带来的强烈反差,更加使高克感受到了解决个人问题的紧迫性。高克相信自己条件也还不错,只是缺少机会。怎样才能找到机会呢?高克有时候幻想着某天晚上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一个人在校园里走着,忽然碰到几个歹徒正欲欺负一漂亮女生,他奋不顾身冲上前去,很潇洒地三拳两脚就把那几个歹徒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演出一段电影中常见的英雄救美人的情节,然后那女生在感激钦佩之余便自然而然地归于自己麾下。只可惜校园里治安情况太好,歹徒欺负漂亮女生的情形太难遇到。而且真要遇到歹徒欺负漂亮女生,自己也决非几个歹徒的对手,其结果不是自己把几个歹徒打得落花流水,而是几个歹徒把自己打得抱头鼠窜。他后来又幻想着找几个哥们假扮成歹徒去欺负自己看中的女生,自己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到,让那几个假歹徒演戏,装作被他轻而易举地打得落荒而逃,以凸显他的英雄形象,这样就不存在打不过歹徒的问题了。可是一个漂亮女生怎么会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一人在外边呆着呢?这样的机会也太难找了。而且若是他在和几个哥们假装搏斗时,不巧来了几名巡逻的治安人员,把他的哥们当成坏人抓进去拘留几天,岂不是弄巧成拙,害人害己吗?他又幻想若是在河边或湖边突然看到一漂亮姑娘不慎落水,自己勇敢地跃入水中,奋力将姑娘救起。他自己则因为筋疲力尽昏迷过去,被别人救起送进医院抢救脱险,在医院的病床上苏醒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含情脉脉、面带感激之情的被自己救起的那个漂亮姑娘。可惜自己的游泳技术不够好,只能挣扎着保证自己不会沉下去溺死,要把别人救上来是难上加难,除非那水的高度刚好是在自己的嘴唇之下而又在被救者的鼻孔之上。若水的高度是在他和被救者的鼻孔之上,则二人必死无疑,别人还一定会认为他们的死是情侣双双殉情呢。若水的高度是在他和被救者的嘴唇之下,别人肯定会认为那是一双情侣在戏水。高克经常幻想着这样那样的救美情景,可是天不遂人意,很长时间过去了,高克也仅仅是在梦中遇到过两次这样的机会。而且令高克伤心的是,每次都不待高克和梦中的女孩谈上对象,他就不争气地从梦中醒了过来,发现只是黄粱一梦,陡令他黯然神伤。

       后来高克倒是还真的碰上了一个好机会。由于校园很大,学校里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是骑自行车去上课。学生们上下课都在同一时间,那个时候的马路变得特别拥挤。有一次高克下课后骑车去另一栋教学楼上课,突然间高克前面一个女生的自行车撞着了另一个男生的车,两个人连人带车都倒了。那男生扶起自己的车,看看车子没事,便骑着车走了。那女生却躺在地上没起来。高克见状下了车,把自己的车支在一边,问那女生摔坏了没有。女生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坐了下去,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高克见那女生虽然紧皱眉头呻吟着,却丝毫掩盖不了她那清秀的面容。他连忙把那女生扶起来,让她坐在她的自行车后架上,自己推着她的车把她送到校医院急诊室。一路上那女生不住地呻吟,他也没有找到机会和她说话。大夫检查了一番,说只是肌肉拉伤,并没有骨折,问题不大。大夫给她冷敷处理并包扎后,她便可以走动了。她向他感激地说了声谢谢,还没待他反应过来,便骑着车走了。他望着她远去的倩影,才突然想起应该和她聊一聊,问她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系哪个班。但为时已晚,她已经骑远了,而他的自行车还停放在她摔跤的地点,否则的话还可以骑车追上去跟着聊一程。让这么好的机会就这样轻易地从手边溜走了,高克气得直跺脚,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可是打耳光也无济于事,高克还得步行老远去骑自己的自行车,而且这堂课也给耽误掉了。后来高克无论是骑车还是在食堂吃饭,都极力搜寻那一清秀的面容,但校园里人海茫茫,他竟从此再也没有看到过她。

       好在高克不是那种一遇到挫折就灰心的人。他知道找女朋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是一项巨大的工程,需要时间、耐心和勇气。他总结经验教训,觉得不能只把眼睛盯在一处,而应该全方位多渠道出击。他开始注意起身边认识的女生来。这时候他突然发现同班的一个名叫常敏的女研究生长得也很好看。她有一张瓜子脸,双眼皮,小巧的鼻子,苗条的身材,披肩的秀发,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显得特别温柔可爱。她在上下课遇到他时还经常主动地打招呼。高克上课时常常忍不住地偷看她几眼,有的时候是从后面看,有的时候是从侧面看,每次都能在她身上发现新的吸引人的特点。高克越看越觉得她长得美,他知道自己开始喜欢上常敏了,但又不知她是否已经“有主”了。他想要是每一个人都能在背后贴上表明“有主”、“没主”状态的标签,该有多好哇,那将省去普天下少男少女们不知多少麻烦。

       晚上在寝室里躺在床上开例行的寝谈会,高克故意把话题引到班里的女生身上。研究生宿舍住四个人,另外三人分别是翁烈斌、叶雷和郑亚东。他们都是应届毕业考上的,对班里女生的情况十分熟悉。谈论班上的女生,这自然是大家感兴趣的话题。于是他们三人把各自所知的关于班上十几位女生中每一位的情况都聊了一遍,如数家珍。比方说哪位女生的家乡在哪儿,在念本科时是否谈过朋友,谈过几个朋友,每个朋友是哪里人,在哪个系念书,两人是否般配,该女生现在是否仍然“有主”,等等。他们对女生了解的详细程度就像是国家安全部派到大学里来卧底的,让高克暗暗叹服。他想自己念本科时除了死读书,对班上的女生知之甚少,毕业之后也都失去了联系。和他们相比,自己当时真是太不懂事了,脑子里缺乏“阶级斗争”的那根弦。当谈到常敏时,他们三人都认为她还是“没主”的,不知什么原因,念本科期间她也没有交过男朋友。得到了这个信息,高克高兴得心花怒放。寝谈会结束后,他躺在床上整晚都没有睡好觉,一直在琢磨着怎样才能接近她。

       高克知道常敏和他来自不同的省份,因而也套不上老乡关系。有一次上课,他故意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里先不进去,看到常敏挎着书包进了教室,找一个座位坐下后,他才急忙走进教室,坐在了常敏旁边的座位上。趁着还没有上课,他按照预先准备好的话题和常敏聊了起来,终于了解到她喜欢看琼瑶的小说,经常跑步,也喜欢打排球,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在省城上大学,父母都是教师,等等。刚谈了一会儿,就上课了,他们的聊天只好中断。这时候高克脑子里想的全是刚才谈话的内容,老师的讲课连半句也没有听进脑子里去。高克根据常敏的兴趣爱好逐一分析,以寻找进攻的突破口。高克最不喜欢琼瑶的小说,觉得那是骗中学生的玩意儿,所以在这一点上他不能做什么文章。排球他打得不好,也不大喜欢打排球,觉得排球不够刺激,是女孩子玩的东西,他喜欢的是足球。况且要是和她一起打排球的话,无异于拿自己的短处去比人家的长处,只会降低自己在她面前的形象,所以打排球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高克自己的父母也是中学教师,这倒算得上是一个共同点,但在这个上面可做的文章也很有限。唯一有机可乘的是她经常跑步的习惯,刚好高克也常常跑步,他觉得可以在这方面想办法。如果两人经常在一起跑步的话,也可以逐渐培养出好感来。高克拿定主意,就在这跑步上做文章!于是在这之后的接连几天,高克都在下午四点多钟跑到女研究生宿舍附近假装锻炼,想等到常敏出来跑步时装作无意中碰到,然后一起去操场跑步。第一次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看到常敏出来,另外两次则是看到常敏和班上另外一个名叫贺欣欣的女生一起从宿舍慢慢跑出来,然后向操场跑去。有那个贺欣欣陪着常敏一起跑,高克就插不进去了。“讨厌的贺欣欣!”高克暗暗骂道。

       既然无法智取,那就只好强攻了。可是怎样强攻呢?直截了当去向她求爱,但万一被她拒绝了怎么办?那样他就太失面子了。而且两人今后见面的机会太多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见面时那场面多尴尬。请同寝室的同学去找她提,又怕她因此而小瞧了自己,认为他高克是个胆小鬼,求爱还需要别人帮忙。那样的话求爱的成功率一定会大大降低。而且若是她拒绝了求爱而传话的人口风不紧,日后在班上的同学中传了出去,他高克岂不是让同学们耻笑一辈子?写一封情书给她,这似乎是一个较好的方案。即使她拒绝了他的求爱,也没有当面被拒的那种尴尬,也不存在被同学传出去的危险。当然她若是像某些浅薄的女人那样,把男人写的情书当成炫耀自己身价的资本,故意把他的情书抖出去,那他高克可就栽大了。但高克觉得常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大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于是高克花了好几个晚上,逐字逐句地推敲,反反复复地修改,终于写出了一封长达四页的情书。他把情书翻过来复过去地读了一遍又一遍,觉得情书上的字字句句都透着浓浓的情意,有时候连自己都给打动了,而且每读一次都能从情书中读出新意来。他坚信这么感人的情书连老太太读了都一定会砰然心动。高克不禁为自己的才华有点得意了,真是天生我才必有用。高克小心翼翼地把情书叠好,装在信封里,外面工工整整地写上“常敏收”,只等找到合适的机会就直接交给常敏。高克在脑子里将递交情书的情节排演了一遍又一遍,准备好了将情书交给她时怎么说,她大概会怎么反应,他又怎样应答。他又想象着和她交上朋友后,他将会多么幸福,和她走在一起时将会有多少男生向他投来羡慕甚至是嫉妒的目光,在朋友和同学面前他会是多么的荣耀,将女朋友带回家后父母又会是多么的欢喜。

       天遂人意,情书刚刚写好,高克就找到了一个递情书的机会。那一次上自然辩证法的课,高克找到了一个常敏后面一排的座位。这时候常敏正在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作笔记时圆润的肩膀还不住地抖动,秀美的披肩发也随着不住地轻轻晃动。高克把情书从书包里掏出来,正准备悄悄地递给常敏,这时候他突然觉得紧张起来,心砰砰直跳,脸上发热,手心里全是汗,就像作了贼一般。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唐突、太自作多情了。虽然常敏每次看见他时都热情礼貌地打招呼,但从未显示出一丁点儿对他有意思来呀。如果人家对自己一点意思都没有,那这情书能够打动她吗?高克急急忙忙把情书从信封里抽出来,重新读了一遍。这时候他忽然觉得情书平淡无奇,没劲透了,就像小学生写的文章,他恨不得撕成碎片扔进垃圾堆里。他暗自庆幸刚才还没有把情书交给常敏,要是把这种平庸的情书交到常敏手里,肯定会把事情办砸了。但现在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把常敏攻下来呢?高克坐在课堂里呆呆地想,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直到老师宣布下课,高克还坐在那儿发愣。他听到常敏对他叫了一声:“高克,下课啦。”他才猛醒过来,收拾书包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教室。

       在这之后的接连几个晚上高克都没有睡好觉,他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配得上常敏。常敏长得那么漂亮,她能看得上自己吗?她在读本科时一直没有交男朋友,是不是她的眼光特别高呢?自己这样冒冒失失地去求爱,她会不会从内心中嘲笑自己?他追求常敏,是不是有点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每天晚上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些问题。正在高克一筹莫展之际,这时候他从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关于求爱的文章。文章说女人喜欢男人向她求爱,她会觉得求爱是男人对她最高形式的赞美,这比单纯的奉承夸奖真实得多。还说女人的心生来就是软的,最经不起男人的爱情进攻,即使一次求爱不成,两次、三次、四次,女人的心总是会屈服的。文章还告诉男人不要有自卑心理,说天鹅肉经常被第一只敢于张口的癞蛤蟆吃到嘴里。这文章真是雪里送炭,给高克增添了无穷的勇气。他从小学念到研究生,读了无数的书,还从来没有读到过这么好、这么实用的文章。课堂里老师教的东西,在生活中都没有什么用。看来这教育体制确实是到了非改革不可的时候了。

       高克重新把情书拿出来读了一遍,发现情书虽然不像上次在教室里准备交给常敏时感觉的那么糟,但确实存在不少缺陷。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不应该对一个尚不是情人的女孩写那么多情意绵绵的话,读起来会让人感到肉麻。他思来想去,觉得这封情书的目的只是要让常敏了解他对她的爱慕之意,别的都是多余的。目的明确了,情书的格调也就确立了。高克很快就写好了一封简短的情书:

常敏同学:

       你好!每次看到你的秀发在教室里荡来荡去,有一个人的心也总是不由得随着荡来荡去……

       在仰慕你的队伍中又增添了一名新兵,不知你愿接纳否?

                                                       高克

                                                       ××年×月×日

       高克把情书读了一遍又一遍,觉得这封情书简明、含蓄,比上一封洋洋洒洒的情书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很快高克又找到一个上课坐在常敏前排的机会。高克把情书拿出来,准备交给常敏。这时侯他的心又突突突地狂跳起来,呼吸加促,手直发抖。他暗暗地骂起自己来:“真是没出息!怕什么?慌什么?大不了就也就是拒绝你,又不会砍你的头!女人最喜欢的是情书。镇定!镇定!”他越想镇定下来,可心里越发紧张。他心一横,眼睛也不敢看常敏,使劲地把情书放到常敏的课桌上,嘴里说:“常敏,这是给你的。”然后飞快地转过身坐在座位上,身体像僵硬了似的一动也不敢动,脑子紧张得像犯人在法庭上等待宣判似的焦灼不安。他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常敏看到情书会怎样反应呢?她会很高兴,接纳我的求爱?还是很生气,拒绝我的求爱?还是……”

       不知过了多久,从后面伸过来一张折好的纸条,放在了高克的课桌上。高克迅速把纸条拿起来,打开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

高克同学:

       你好。谢谢你对我的关注。你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只是我已经有朋友了。我衷心地祝你幸福。

                                                       常敏

                                                       ××年×月×日

       高克读完,脑袋只觉得轰地响了起来,像遭了一记闷棍:“什么?她已经有男朋友了!翁烈斌他们几个的情报也太不准确了。这一下可把我给坑苦了。他们害得我费了这么多心思,浪费了这么多感情,结果在常敏面前碰了一回钉子。真可气!真可恨!”但他这回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也无法去找他们几个算帐。

       高克以前只考虑了两种结局,一是常敏欣然接受他的求爱,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二是常敏拒绝他的求爱。他计划像杂志里所说的那样,一次不成,就二次、三次、四次。既然女人的心是软的,那总有可能攻下来。现在的结局却是如此意外,他以后怎么面对常敏呢?这真是一个难题。如果对他热情一点,又担心她认为他高克是贼心不死,仍在死乞白赖地追求她,让她瞧不起自己。若是对她冷淡一点,又怕她认为他高克气量狭隘,求爱不成便反目成仇,也让她瞧不起自己。怎样才能掌握好这个分寸,使高克在她面前既不失男子汉的风度,又不令她觉得自己仍在追求她呢?难呀,真是太难了。

       此后的接连几天高克都在思索这个问题,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再给她写一张纸条来表明他的想法,一定要把善后工作做好。于是他写了一封短信:

常敏同学:

       你好。谢谢你给我的答复。它使我想到了那首歌《迟到》:“你到我身边,带来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

       我将永远珍惜你带给我的美好回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每当我回想起这一情景时,我都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虽然我们无法成为朋友,但我们还可以成为好朋友。我衷心地祝你幸福。

                                                       高克

                                                       ××年×月×日

       这一次高克把短信交给常敏时,他心中不再紧张了。常敏看完信,关切地说:“你小心别陷得太深了,那样我心里会很不安的。”高克装作大度地说:“我不会陷得太深的,你放心好啦。”

       但自此之后,高克在常敏面前还是常常感到别别扭扭的,好像心里有鬼似的。他既担心自己在常敏面前显得太热情,又担心显得太冷淡,总是害怕掌握不好分寸,让常敏产生别的想法。元旦快到时,高克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觉得可以趁这个机会在常敏面前把他男子汉心胸宽广的文章作足。他精心制作了一个很漂亮的贺年卡。他知道手工制作的贺卡在对方的眼中,比花无论多高价钱买来的贺卡都显得更加珍贵。在一次快上课时高克把贺年卡交给了常敏。常敏打开贺年卡后,显得很感激地说:“谢谢你!高克。”

       转眼研究生第一学期就快要结束了。高克只得专心复习功课,准备期末考试,寻找革命伴侣的任务也就只好暂时放一放了。离校之前的某一天,高克正在校园里走着,突然有一辆自行车在他旁边驶过,自行车后座上的人还向他招了招手。他定睛一看,自行车后座上坐的是常敏。他想,那个骑自行车的肯定就是常敏的男朋友了。不知她的男朋友长得怎样?是哪个系的?和她是否般配?可惜刚才没有看清楚。又转念一想,人家的男朋友长得怎样,这和你有什么相关呢?你瞎操什么心?高克心里竭力想忘记这事,可脑子里转来转去还是转到这件事情上来了。

       过完春节返校后,春天来了,万物复苏,高克爱情的心也复苏了。春天正是恋爱季节,一到周末,学校的餐厅都变成了舞厅,舞厅里充满了少男少女,十分红火。高克知道舞厅是一个结识异性的好去处,是培育爱情的温床。可遗憾的是他没有学过交谊舞,一进舞厅他就脑袋发懵,自信心全无。以前他曾经和别人去过一次舞厅,感觉到跳舞那玩意儿对他实在是太难了。首先是他听不出乐曲是三步、四步还是探戈。其次是地板上飞转着的穿着各式各样皮鞋的男男女女的脚,让他眼花缭乱,他根本分解不出那些舞步是怎么组成的,看起来显得比高等数学中解偏微分方程还复杂。看到舞厅里那些如鱼得水的男士,他既羡慕,又自卑。他相信自己这一辈子是和舞厅无缘了。正好这期间在学校食堂和宿舍楼门口的海报栏里,张贴着不少交谊舞初级班的招生广告,这都是本科生或研究生为了挣钱而开办的。高克犹豫了一番,也不知是否应该花几元钱去学一次。刚好同寝室的翁烈斌来找他商量,邀他一起去学。高克想,去就去吧,大不了就当这几元钱扔到水里了。几次课的交谊舞班上完后,高克还真的有一些收获,他终于知道三步、四步的基本舞步了。

       下一步就是将学来的舞艺用到实践中去了。翁烈斌胆子比较大,交谊舞班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他便拉着高克去舞厅。高克心里特别胆怯,很不情愿去,害怕在舞厅跳不好出丑。但理智提醒他,要是不去实践的话,刚学到的东西就等于白学了。于是他硬着头皮跟着翁烈斌一起去了舞厅。在舞厅里高克一看那么多嗷嗷待嫁的女生,她们一个个眼中都充满了渴望的目光,他便信心大增,觉得革命伴侣指日可待了。但音乐一响,他又懵了,听不出是三步还是四步的舞曲,直到别的人上场跳了一会儿,他才能从别人的脚步上看出是三步还是四步。但这时候稍有姿色的女生都早已被人邀走了,剩下几个坐冷板凳的要么脸不行,要么身材不行,要么脸和身材都不行。即使这样,他也没有胆量去邀请她们跳。他看到翁烈斌跳了几个舞曲,心中暗暗佩服。这时翁烈斌走过来对他说:“你怎么不跳?上去跳呀。”高克小声说:“我不行,跳得太差了。”翁烈斌说:“没关系。找长得差点儿的去练兵,没准人家还感激你呢。跳得不好怕什么?你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人家又不知道你跳得不好,等跳完一曲之后发觉你不行时,下一个舞曲你已经不再和她跳了。再说你花了钱进来了不跳,那不是挺亏的吗?”高克一听翁烈斌说得有理,便鼓起勇气,在一次慢三的舞曲时走到一个闲着的女生面前,说:“我请你跳一曲,好吗?”那女生微笑着站起来,眼里露出感激的目光。高克左手扶着女生的腰,右手握着女生的小手,紧张极了,好像手里搂着的不是一个女孩,而是一枚定时炸弹。好不容易舞曲结束,高克像得救了似的松了一口气。他把女生送到座位上,说了声谢谢,便急急地走到舞厅另一侧去了,不好意思让那女生再看见他。想想刚才的情形,他觉得挺内疚的,把人家当成练兵的对象,太过意不去了。但想到终于有了第一次突破,他又感到特别高兴,真得谢谢那位陪他跳平生中第一个舞的女生。有了这第一次突破,高克胆子也大了起来,在那个晚上他又跳了好几曲,不过舞伴都是坐冷板凳的女生。当晚回到宿舍,高克习惯性地用手扶眼镜框时,却闻到手上有一股沁人的清香,让他感到特别舒服。再一闻,发现两只手上都有香味。他纳闷起来:这手上怎么会有香味呢?高克想来想去,才想明白这是在舞厅跳舞时从舞伴手上和腰上传过来的,女生去舞厅前大概都洒了不少香水。晚上躺在床上时,高克大脑十分兴奋,久久也不能入睡。他又想起舞厅里那些嗷嗷待嫁的女生,以及她们急切的目光,心中充满了希望。

       此后每个周末的晚上,高克都必定在舞厅度过。他有时候是和翁烈斌一起去,有时候是单独去。每次在舞厅,他都能从不同的舞伴那儿学到新招式。过了不久,他的舞艺就有了很大的提高。他不仅可以跳三步、四步、探戈、伦巴和迪斯科等不同的舞曲,手上和脚上也能玩出许多的花样了。每个舞曲的序曲一响,他便能准确地判断出来是哪种舞曲。这时候他也不再去请那些坐冷板凳的女生跳舞了,而是专邀那些抢手的女生跳。他又转战到校园内不同的舞厅去跳,到后来还时常去北大、人大、北医和北外的舞厅里跳舞。跳舞时,高克还经常找些话题和舞伴聊一聊。刚好这期间学校搞文艺汇演,有一个班的本科生编了一个小品,用来讽刺研究生。小品里说研究生跳舞时一上场,便迫不及待地查上了舞伴的户口,跳舞时的情景是:“嘭嚓嚓,叫什么?嘭嚓嚓,哪系的?嘭嚓嚓,住哪儿?嘭嚓嚓,多大啦?嘭嚓嚓,……”。高克觉得这小品虽然可气,倒是十分形象地表现了校园内的舞厅文化。

       有一次在本校的舞厅里,高克还意外地碰到了常敏。看得出来常敏还特意打扮了一下,不仅衣着比较入时,嘴唇上也抹了口红。让高克感到纳闷的是,常敏似乎是一个人来的。她怎么会一个人来跳舞呢?根据高克平常在舞厅的观察,他发现“有主”的女生很少进舞厅。偶尔有情侣到舞厅跳舞时,他们也是形影不离,总是两人一起跳,不容旁人染指。当然旁人也不一定愿意找“有主”的女生跳,那样在人家男朋友的虎视眈眈之下,既唤不起激情,又浪费时间,甚至还会有芒刺在背的感觉。今天常敏单独来跳舞是什么意思呢?高克想了许久也没有想明白。出于礼貌,高克请常敏跳了一曲。他觉得常敏跳得很好,带起来特别轻松。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高克的舞艺已是十分纯熟。但个人问题依然没有任何进展。这时候他才发现舞厅也不是那么容易结识异性,更不是找对象的天堂。在舞厅里虽然女生众多,但长得漂亮的却寥寥无几。好不容易邀上一位自己感兴趣的女生跳了一曲,还没有来得及深聊,舞曲就结束了,而下一曲又常常让别的男生把她挖走了。似乎漂亮的女生记性都特别差,如果不和同一个舞伴多跳几曲的话,她们就不会对舞伴有任何印象。下次舞会再碰到他时,又好像见到陌生人一般,尽管高克仍能记住她们。而对于高克不感兴趣的女生,他在跳舞时也不愿意多聊。另外一个原因是舞厅里的女生虽然眼中都露出渴望的目光,但在跳舞的男生面前却像是武工队进了敌占区,警惕性特别高,轻易不愿和舞伴深聊。女人啊,真是矛盾的动物。

       有一天翁烈斌向高克建议在班里办一次舞会。班上有十多名女生,会跳舞的男生有近二十名,正好可以办一次小型舞会,地点就在研究生宿舍楼顶的活动室里。高克和翁烈斌中午一同到女研究生宿舍楼里,挨个敲开班上女生寝室的门,口头邀请她们当晚参加班里举办的舞会。他们最后一个去的是常敏所在的寝室。发出邀请之后,翁烈斌却和常敏就一些不相关的话题聊上了。平常并不很爱说话的翁烈斌这会儿竟然讲起来滔滔不绝,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高克站在一旁提醒了好几次,说女生要午睡了,他俩该走了,翁烈斌才不情愿似的和高克一起回到了寝室。从翁烈斌谈话时的语气和眼神中,高克隐隐约约地感到翁烈斌似乎对常敏有那种意思。

       晚上开舞会时,班上绝大多数女生都到了,男生人数也在意料之中。因为大家都是一个班上的同学,相互之间都比较熟悉,所以舞会的气氛既轻松,又热烈。在高克看来,舞会办得相当成功。但高克也注意到不知什么原因常敏没有来参加舞会,翁烈斌跳得也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儿放音乐。舞会结束后,高克和翁烈斌送走了班上的女生,便回到了寝室。躺在床上,翁烈斌嘟嘟囔囔地说:“真奇怪!常敏怎么没来跳舞呢?她答应了要来的呀。太不守信用了。”翁烈斌的语气里明显地透出了不快。根据翁烈斌的这一天来的举动,高克相信翁烈斌一定是在打着常敏的主意。高克心里暗暗直乐:“让你也去碰一回钉子吧。上次就是因为你们的情报不准确,把我给坑苦了。这回让你也自食其果,尝尝被常敏拒绝的滋味吧。”高克又转念一想,觉得还是不要让翁烈斌去碰钉子的好。原因之一是出于好心,翁烈斌毕竟是自己的哥们,不应该看着他这样白白地往枪口上撞。再说上回也不是翁烈斌他们故意害他,是他自己送上门去自找的。原因之二是不愿意让常敏太得意。如果翁烈斌又去步他的后尘,那他们寝室里百分之五十的研究生都曾经在常敏的石榴裙下拜倒过,那常敏岂不是太得意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高克觉得他都应该打消翁烈斌对常敏的念头。想到这里,他说:“也许常敏有什么事吧?说不定是和男朋友一道玩去了呢。”翁烈斌说:“她没有男朋友的!”高克说:“我觉得她肯定有。有一次在学校的马路上,我还看到一个男的骑车带她呢。我相信那个骑车的就是她的男朋友。”翁烈斌没再吭声。但高克听到翁烈斌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弄得床板直响,大概是在想心事睡不着。高克自己也久久不能入睡,想起班里那么多女生,也不知道哪些“有主”,哪些“没主”。翁烈斌他们几个的情报也不可靠,否则的话他上次就不会在常敏面前白白碰钉子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常敏突然到高克的宿舍来借他的笔记本,说某堂课她因事没有去。常敏拿着笔记本走后,高克挺纳闷:“她怎么要跑这么远来借我的笔记本呢?她可以随便找一个同宿舍的女生借就行了呀。”第二天常敏来还笔记本时,坐下来有事没事的和高克聊了起来。她临走时看见高克桌上摆着一本关于意大利中世纪政治家马基雅维里的书,便把书借走了。几天之后,高克忽然发现自己最近在上课时有好几次和常敏坐在了一起。他仔细回忆了当时的情形,发现那几次都是自己进教室坐好后,常敏才进来坐在他旁边的。在上课前后常敏和他说话时还显得挺热情。高克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会不会是常敏对我有那种意思呢?”但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一想法:“不可能!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别自作多情了,上次碰了钉子还不够吗?”但自从有了这个想法,高克还是忍不住开始留心起来,观察常敏是否真有那个意思。

       在这之后的好几次,果然又是高克先在教室坐好后,常敏进来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常敏到高克的寝室还书。她坐了一会儿,忽然提出来要看看高克的相册。高克心想:“莫非常敏是想从相册里看我有没有女朋友?”高克把相册拿出来给常敏看了一番。常敏走后,高克越想越觉得常敏对他有那个意思。但有一个问题他老是想不清:“她不是有男朋友的吗?怎么又来打我的主意呢?难道是和她的男朋友分手了?或者是她根本就没有男朋友,上回只是把有男朋友作为一种借口来拒绝我?大概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比较大,怪不得翁烈斌说她没有男朋友呢。”为了把这个问题搞清楚,高克在第二天晚饭后借故来到常敏的寝室,和她聊了一会,便说:“上次你看我的相册了,今天你也让我看看你的相册吧。”常敏把相册拿出来,很详细地向高克讲解每张照片都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拍的,旁边的人都是谁。高克对这些细节并不大感兴趣,但让他感到兴奋的是相册里面没有一张常敏和男朋友的照片!这清楚地表明了常敏要么没有过男朋友,要么现在没有男朋友。高克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这一回真的是革命伴侣指日可待了。但为了慎重起见,免得又吃类似上一回碰钉子的亏,高克决定还是先稳一稳,看看常敏有什么动静再说。

       有一次上课时常敏问高克晚上在什么地方自习。高克回答说就在寝室里。常敏说寝室里不够安静,不如去教室里自习好。她说四教是新建的教学楼,里面的课桌新,灯光好,去的学生也不算太多,比较容易占到座位,让高克也去那儿自习。高克为了试探常敏,故意说去教室自习太麻烦了,在里面呆着也不自在,不如在自己的寝室里方便。常敏一听急了,说:“去吧去吧。有什么不方便的?你要想休息了就可以到外面散散步。多好的夜色!”听她这么说,高克心里更加踏实了。他心想以前追她追不着,这回她却杀了一个回马枪来追他了,真是有趣。晚饭后高克背着书包到常敏所说的教室里,看到常敏已经在那儿给他占好了座位。高克走过去轻声和常敏打了一下招呼,便坐下来开始看书。但他哪里看得进去?眼睛虽然盯着书本,脑子里想的却全都是他和常敏的事。高克想起平生第一次被自己喜欢的女孩追着,那感觉真是像喝了蜜似的,别提多舒服了。以前看那篇文章中说女人喜欢男人追求,当时他还将信将疑。现在自己也亲身体会到了这种感觉,他才信服了,这被人追求的感觉真是太美好了。现在他该怎么办呢?如果现在他也放出爱的信息,他可以肯定他和常敏马上就可以成为情侣了。但这样似乎又缺少一点情趣和浪漫,而且也太便宜她了。应该让她也尝一尝苦苦追求而不得的滋味,折磨折磨她,以报他上次求爱不成的一箭之仇,这样还可以使她以后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爱情。想到这里,高克暗暗得意。正在高克胡思乱想之际,常敏转过头来轻声对他说;“高克,出去散散步,休息一下吧。”于是高克站起来,和常敏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在校园的马路上散步聊天。常敏很详细地询问了高克的一些情况,如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父母从事什么职业,他喜欢什么样的体育活动,毕业后有什么打算,等等。这情形和高克当时看上常敏时和她进行的谈话差不多,只是谈话的角色对调过来了。

       如此一连过去了好些天,高克和常敏在白天上课是常常坐在一起,晚上自习时又坐在一起,其间还出去散步聊天。高克故意矜持着,丝毫也不表现出任何主动来,但心里却在暗暗地品尝着谈恋爱的甜蜜。有一次常敏对高克说,她也经常在下午跑步,不如两人一起跑,有人陪着,跑步的时候兴趣会大些。高克一听,脱口而出:“你不是常和贺欣欣一起跑步吗?”常敏说:“你怎么知道我常和贺欣欣一起跑步?”高克急忙掩饰说:“哦,以前有一次我偶尔看到你和她一起跑步了。”常敏说:“她现在常和她的男朋友一起跑。”这样每天下午高克和常敏在操场会合,然后两人一起慢慢地跑步。跑步的路径或是沿着校园的林荫马路,或是围着学校旁边的圆明园。高克以前也曾围着圆明园跑过,但觉得距离比较大。现在有常敏陪着,加上两人跑得比较慢,高克觉得跑步挺轻松的。有一次两人甚至围着圆明园跑了三圈,他都不觉得累。高克从前听一个朋友说谈恋爱时两个人每天围着东湖散步一圈,一点都不觉得累,他当时还觉得难以理解,现在他自己也有了类似的经历,才发现果然如此。跑步时高克曾经得意地想:“历史常常会有惊人的相似。以前是我想和她一起跑步,现在是她想和我一起跑步。这看似两人在一起跑,其实是一个在跑,一个在追呢。”

       这种情形又进行了许多天,高克看到常敏那边倒也没有增温的意思,他自己倒开始感到有点不满足了,觉得老这样下去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他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给常敏加油的主意。有天晚自习结束后,他和常敏从教室里走到车棚取出自行车,正要上车,高克对常敏说:“常敏,我导师要给我介绍一个对象,他让我明晚去他家和那个女的见面,我……”。常敏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是吗?你好福气呀,还有导师给介绍对象。祝你好运。”她说这话时口气冷冷的。说完之后她骑上车,独自走了,而不像最近一段时间那样两人一路骑到宿舍楼前才分手。

       看着常敏远去的身影,高克立刻就后悔了。这回真是弄巧成拙,只怕是没有升温,反倒降温了。要是他俩的关系因这事而弄砸了,他就是跳楼也没用了。怎么办呢?马上追过去拉住她,跟她解释说刚才是骗她的,他只是想和她开一个玩笑?但她会怎么想呢?她一定会觉得他待人不够真诚,会因此而对他产生反感。想起刚才那愚蠢的举动,高克恨不得狠狠地打自己的耳光。要是这回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他什么时候才能又遇上这么好的机会呢?愚蠢啊愚蠢。高克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一个补救的办法来。

       第二天上课时,常敏坐得离高克远远的。老远看见他时,她也没有要打招待的意思,目光马上就移到了别处。下午高克在以往的时间跑到操场,也没有等到常敏。晚上高克到以往两人都去的教室自习,还是没有看到常敏。一连几天情形都是这样。这时候高克心里也越来越着急了。他感觉到这些天没有和常敏在一起,他心里就像掉了魂似的,干什么都没劲。他知道自己是已经离不开常敏了。他一方面骂自己做了蠢事,另一方面也想到常敏也有她的不是:他和她现在还不是情侣的关系,他也从未向她承诺过什么,他为什么就不能另找对象呢?他以前向她求过爱,是她拒绝了他呀,他现在怎么好意思又主动呢?她要是真的爱他,那她就应该更主动一点呀?他对她的立场半年多之前就已经明确地表达出来了的,现在还依然有效,她只要给一个答复就可以了,难道还要他第二次求爱吗?

       高克知道这种状态不能继续下去了,得赶紧采取有效措施才行,而且这措施还得由他主动采取。刚好这时学校举办一场王德顺的哑剧演出,他便买了两张位置很好的票。他拿着票来到常敏的宿舍,敲开门,发现只有常敏一人在宿舍里。常敏看见高克,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是你呀,请坐。”说完之后便不再吭声了,眼睛盯着地板。高克说:“今晚我请你去看一场哑剧。晚上六点半我到你宿舍里来叫你。”常敏说:“有必要吗?”高克赶紧说:“太有必要了。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常敏想了一会,说:“好吧。”这个回答令高克感到有点意外,他原来还以为需要费不少口舌才能说服常敏和他一起去看演出呢。他想大概是常敏这些天来也很想念他,发现没他也不行吧。现在他主动了一回,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她也想趁此机会与他和好吧。

       离演出开始还有一段时间,高克带着常敏到礼堂旁的池塘边。关于导师介绍对象的事,高克在白天已经编好了一个故事。这时他主动向常敏解释他导师给他介绍对象的事。他说那天晚上其实只是想要告诉她关于导师介绍对象的事。大概是当时他的话没有说清楚,让她误会了。他第二天上午给导师打了一个电话,说他突然感冒了,鼻涕流得很厉害,怕第一次见面时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他希望换一个时间见面,具体时间等他感冒好了再定。所以那个晚上他根本就没有去导师家里见那个女的。当然他也根本就没有打算以后再去见那个女的,这样只是为了找个借口缓一缓,给对方留点面子。常敏说:“你倒是替人家想得挺周到的呀。”高克赶忙说:“我主要是为了给导师留一些面子。要把导师得罪了,我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常敏又说:“那天晚上你真的没有去?”高克说:“不信你去问我导师,他可以给我作证。”说这话时高克相信常敏不可能为这个事去问他导师,所以他才敢这么说。若是一个女生去打听一个男生介绍对象的事,传出去岂不是让同班的同学笑掉大牙吗?常敏说:“你去没去与我有什么关系?还要我去找你导师作证。”高克笑着说:“这可是你说亲口说的!不行我明天就去给导师打电话说感冒已经好了。”常敏说:“你敢!”高克说:“有什么不敢的?我光棍汉一个,现在有人给咱介绍对象,正合孤意。”高克见常敏没有吭声,赶紧又说:“不过你放心,就是有人拿着枪逼我,我也不会去见那个女的。”常敏故意说:“怎么?那个女的长得那么难看,居然把你吓成这样?”高克说:“不是。放着现成的人不找,那我不是傻子吗?”常敏说:“这现成的人是谁呀?说出来让我听听。”高克说:“这个人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常敏说:“天知地知你知,我可不知,你把她的名字说出来呀。”高克望着常敏,笑而不答,他知道常敏已经不再生他的气了。

       高克见演出时间快到了,便和常敏进了礼堂坐下来。整个演出只有王德顺一家四口:他和太太、女儿、儿子,哑剧演得还不错。演出期间高克故意悄悄地把手横放在常敏座椅的靠背上,让常敏柔软的披肩发不时在他手上蹭来蹭去。这是高克平生第一次触摸到女性的秀发,感觉好极了。

       演出结束后,高克对常敏说:“现在还不算太晚,咱们再去走走吧。”常敏顺从地点了点头。于是两人经过闻一多的雕像,来到池塘边的亭子里。月光皎洁,照在池塘边的树丛上,在池塘里留下朦胧的倒影。学校工字厅横匾上的“水木清华”四个字在月光下也清晰可见。微风吹过,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高克这时想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说不定朱自清当时就站在自己现在的这个地方呢。同样的月光,同样的池塘,可惜自己却写不出同样的文章。高克这时看常敏,觉得常敏在月光下显得尤其的美丽。此情此景,高克觉得快要陶醉了,恨不得把常敏揽在怀里紧紧地拥抱起来,那感觉该会有多么好啊。他灵机一动,觉得现在是确定关系的时候了,他俩的事不能老这样挂着,免得夜长梦多。他看着常敏,柔声地说:“常敏,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早就想跟你说,但又怕你生气。”常敏不解地望着他,说:“有什么话你说吧,我不会生气的。”高克说:“你真的不会生气?”常敏想了想,说:“不会的。”高克说:“那我可就说了?”常敏说:“你说吧。”高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常敏,我爱你!”常敏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猛地扑到了高克的怀里。高克紧紧地拥抱着常敏,双手轻轻地摩挲着常敏的秀发。这时候高克只觉得时光都停止了流动,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他和常敏。他的全身都充满了幸福,好像幸福都快要溢出来似的。他激动地想:“有了常敏,我现在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

       第二天,常敏把她的过去对高克说了一遍。她以前确实有过男朋友,他在另外一所大学念书。上回高克写情书时,她和那个男朋友的关系还没断。她那个寒假回家过春节时,两人因为许多原因闹矛盾而分手了。常敏返校后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子。当她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之后,决定再找一个男朋友。开始时她去舞厅跳了一阵舞,却没有任何收获。她觉得舞厅里的男生一个个都是蠢蠢欲动的样子,眼中露着贪婪的目光,让人感到挺害怕的。再想到班上的那么多男生,也不知道哪些有女朋友,哪些没女朋友,更不知道有谁对她感兴趣。后来才想起高克,觉得高克心胸宽广,既有男子汉的气概,又富有温情,并且也只有他才曾经表示过对她的兴趣,她这才开始主动接近起他来,想了解高克是否有女朋友。后来知道他没有女朋友,才开始对他展开女性方式的进攻。高克说:“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来找我呢?却要去舞厅转一大圈,让我也白白耽误了那么多宝贵时光。”常敏说:“当时我想你那时一定已经有女朋友了,没敢往你身上想。因为你那么有进取精神,跟我还不太熟悉时就向我进攻,我想不久之后你肯定就找到女朋友了。后来我实在没辙了,才想到要在你那儿碰碰运气的。”高克听她这么说,觉得挺惭愧的。她把他看得太高了,他哪有那么容易就找到女朋友了呢?一想到常敏在舞厅里的感受,高克又觉得挺有趣的。舞厅里的女生在男生眼里是嗷嗷待嫁的模样,眼中露着渴望的目光。而男生在女生眼里是蠢蠢欲动的模样,眼中露着贪婪的目光。男人和女人什么时候才会真正了解对方呢?怪不得舞厅里的女生警惕性那么高,轻易不愿和舞伴深聊,原来在她们的眼里男生是这样一种形象。高克说:“你知道吗?翁烈斌对你挺感兴趣的。”常敏显得很惊讶地说:“那怎么可能呢?我从来也没有感觉到呀。”高克便把他所观察到的情况都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又问:“如果当时你察觉到了,你会跟他吗?”常敏说:“当时我还没敢往你身上想,说不定就跟他了呢。”高克这时暗暗庆幸起来,幸亏当时他一多半是出于好心,打消了翁烈斌继续向常敏进攻的念头,否则的话现在就是常敏在和翁烈斌谈论他高克以前曾经追求过她的故事了。看来一个人活在世上,与人为善是不会吃亏的。高克又把他最初写给常敏的那封长四页的情书给常敏看了,说当时觉得写得不好,差一点撕掉了。常敏读完之后说:“这封情书写得相当不错的嘛,还挺感人的。看来将来你要是失业了,你可以摆一个摊子,专门替人写情书好了。”高克说:“为了证明我的情书写得好,就像卖耗子药的人把一大堆耗子尾巴摆出来一样,我也把一大堆结婚照摆出来,证明是我写的情书导致了他们的结婚。当然这第一张就是咱俩的结婚照。”常敏笑着说:“那你也应该把一大堆离婚照摆出来,证明是你写的情书骗他们结了婚,最终导致了他们的离婚。”高克说:“对对,这个主意好!如果把离婚照摆出来的话,说明那些原本没有缘分的人都因为我写的情书而结了婚,这就更加证明了我写的情书是高水平的。”常敏听高克这么说,笑得直不起腰来。

       过了几天,高克在宿舍里将他和常敏谈朋友的事告诉了同寝室的另外三个同学。叶雷和郑亚东说早就看出蛛丝马迹了,因为最近常常看到他和常敏在一起。翁烈斌说:“高克你真有两下子!尤其是你的烟幕弹放得有水平。”另外两个连忙追问烟幕弹怎么回事。翁烈斌不吭声,高克也不吭声。高克知道翁烈斌说的烟幕弹是指他从前说常敏已有男朋友的事。现在常敏成了他的女朋友,翁烈斌一定会以为他当时故意那么说,以减少竞争对手。高克这会儿也不愿意把常敏当时确实是有男朋友的情况说出来,用以证明他当时是出于好心,并非在放烟幕弹。他想,这个冤枉我就背着吧。拥有了常敏,再大的冤枉也值得。当时要不是这个烟幕弹,常敏说不定就让他挖走了呢。

       又过了两个月,系里同一年级的研究生举办了圣诞暨新年晚会,班上五十四名研究生全部参加了。大家吃着瓜子糖果,有特长的同学还表演了节目。有一项内容是大家抽扑克牌,抽到同种花色同样大小的牌的同学互相交换礼物,比方红桃A和方块A交换礼物,梅花5和黑桃5交换礼物。组织者在几天前就已经将这一节目通知给所有同学,并让大家预先准备好礼物。大家都抽完牌后,主持人让一个同学亮牌,与他或她对应的牌的同学主动出示手中的牌,然后两人交换礼物。轮到高克时,他亮出手中的牌,是红桃10。主持人问谁手中有方块10。没想到常敏站起来,说她手中的牌是方块10!大家都惊讶不已,说这也太巧了,高克和常敏真是有缘啊。高克也兴奋不已,觉得真是上天让他和常敏走到了一起。

       有了女朋友,日子过得特别快,一转眼高克就研究生毕业了。高克毕业时,联系到一家本市的单位工作。让高克感到特别满意的是,他刚一到单位,就分到一套一居室的单元,还带有厨房。在国内,男人结婚的充分必要条件是房子和女友。结婚也是高克在与常敏交上朋友后不久就一直盼望着的事。结婚那天,高克把新房好好布置了一番,便和常敏跑到餐馆点了几个菜搓了一顿。吃完饭回到新房,高克迫不及待地把常敏拥到怀里。他捧着常敏微微发红的脸,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这时他觉得全身发热,血直往上涌。正当他准备去吻她时,突然“砰砰砰”响起了敲门声。高克只得放下常敏,把门打开一看,见是留在本市的研究生同学,二十几个同学除了贺欣欣之外,其他的都来了。他们一窝蜂涌了进来,其中一人高声嚷嚷着说:“高克,常敏,好啊你们两个!你们是我们班谈成的唯一的一对,结婚也不请我们的客。我们闹新房来啦!”高克连忙一边拿糖果递饮料,一边说:“我们两个这芝麻大点儿的小事,哪敢惊动你们啊?”另一位同学说:“你把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勾走了,这么打发着就对付过去啦?不行,我们不能轻饶了你。”高克说:“那你说怎么着吧?”“让他当着我们大夥的面吻常敏一下,大家说怎么样?”大伙一齐说好。高克说:“你们高抬贵手,放兄弟这一马。将来你们结婚时我也不为难你们,怎么样?”“看高克这个大滑头,怪不得他能在我们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把常敏骗了去呢。不行不行。你们要是不接个吻让咱们开开眼,咱们今晚就住在这里不走了,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国家大事等着去处理。你俩看着办吧。大家说怎么样?”大家一齐起哄。高克说:“这个仪式就免了吧,你们也不是没有见过。”大伙不依,其中有一个人说:“我相信这个仪式你们两个已经举办十万八千次了,再来一次又有何妨?哦,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进行?没关系,我先带个头给你示范一下。”他说完便走到常敏的面前,装作要吻常敏的样子。常敏连忙把头让开了。众人大笑起来。高克没法,只得走过去轻轻地吻了常敏一下。另外一个说:“你小心点,要是你碰了常敏,当心高克和你拚命。”那个同学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要是我这辈子能被常敏这么漂亮的女生吻了一下,那就是死也值了。”之后他们又嚷着要常敏讲述恋爱过程。常敏指着高克说:“你们让他讲吧。”高克说:“这恋爱过程呀,其实也很简单。我和常敏不是一个班的同学吗?既然是同学,那就低头不见抬头见。怎样才能见得着呢?这当然得抬起眉毛,睁开眼睛了。这样两人眉来眼去的,自然就谈上了。”大家一听都笑了。其中一人说道:“我们大夥和常敏也是同班同学,每天也都和常敏眉来眼去的,常敏怎么就不和我们谈上对象呢?”大家又说笑了一阵。这时有一人说:“良宵一刻值千金。咱们知趣点,快点走吧,不要耽误人家的宝贵时间了。要不咱们也赔不起这么多金子呀。”大家哄地笑了,都把各自的礼物拿出来。其中一人晃了晃手中的纸说:“我送给他俩的礼物是一副对联。上联是:一万年太短,只争朝夕”。说完他故意停住不说了。人群中有人着急地喊:“那下联呢?”“下联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宵”。“那横批呢?”“横批是:最高指示”。大伙一起大笑起来,叫道:“妙!太妙啦!真是一针见血。快给他们贴上去。”于是有几人七手八脚把对联贴在高克新房的门口,然后大家说笑着走了。

       蜜月过去不久,有一天下班时贺欣欣突然来到高克的家。她一进门就说:“你们结婚时我刚好回家探亲去了,也没有赶上那次闹新房。今天我特意来补上!”高克说:“新房就别闹了。今天你在我们这儿一块吃晚饭吧。”贺欣欣说:“是不是想贿赂我?怕我闹新房啊?那吃饭就吃饭吧,高克去你做饭好啦。常敏,你过来!咱俩好好聊聊。”高克说:“行,我来做饭。”贺欣欣说:“高克,那我这就对不住了,暂时把你的心上人借用一下,保证呆会儿完璧归赵。”贺欣欣说完之后,用眼角斜看着高克,手拉着常敏往卧室里走,嘴里说:“常敏,来!咱俩好久没有见面了,今天好好聊聊,看高克欺负了你没有。不行有我给你做主。”说完她俩进了卧室,把门关上了。

       高克在厨房里忙活着,突然好奇心一动,这俩在谈什么呢。他悄悄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只听里面贺欣欣说:“这新房是谁布置的呀?真棒!”

       常敏说:“这都是高克的杰作。”

       贺欣欣说:“高克真有诗意。”

       常敏说:“他在床上也很有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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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湖南浏阳人,现居于美国加州旧金山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