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邓爽-100560 07/24 83504.5/2
父亲在我儿子出生前一年走的,儿子今年十八,父亲已走了十九年了。那天是九六年一月八日,我勿勿坐了二十二小时,倒了三趟飞机才赶回来,已是第六天夜里。老姨说第二天是头七,第七天,最后一天要火化了,不能再等了,还好我赶回来了。对我来说,一个星期前离开,一个天一个地。走的时候满屋子是红的,回来进门是父亲黑白色的遗像,满屋的白花,天人两隔。
我是回来结婚的,和老公在美国学校相识相恋,由于没见过对方父母家人,我们决定回国旅行结婚。家里刚买了新房,妈妈本希望装修好让我们住新房的,但工程未完,于是在旧房腾出一间,铺了新被,整个房间都是红的。在家住了三天就去了东北公婆家,一星期后我先回来,进门爸爸说的第一句话是,"哟,我们小爽第一次回娘家啦"。这几天,爸爸都是忙碌的给我做各种好吃的。
爸爸好吃是出了名的,而且在外面吃了什么好吃的,回家后一定琢磨着做出来,别看父亲是南方人,可北方的面食样样精通。还记得爸爸会幹馄饨皮,可以把皮儿龫得非常非常薄。那时我们家做面食是流水作业,妈妈做后勤,洗菜切菜做馅儿,真正包的时候妈妈就不上了。那时我们家吃饭八仙桌一面靠墙,三面坐人。做面食时,爸爸站中间,负责龫皮儿,我和姐姐哥哥分别站在桌另外两侧负责包。爸爸把面绕在龫面杖上,就着薄面,一圈一圈的幹,直到馄饨片儿变得晶莹透亮,薄得要漏了,才切成一块一块给我们包。还有和爸爸一起包粽子。由于南方人的关系,我们虽生活在北方,但从一直都包咸肉粽子。记得爸爸会泡好红豆绿豆花生米,带皮半肥半瘦的肉块也要用酱油浸味,米拌盐泡开,棕叶前一天夜里就已经煮好泡着。各种食材都备好后,就可以开工了,小时候国内的棕叶是细长的,要用三片叶才能包一个棕子,但长叶可以折过多层棱角,这里的棕叶是短粗,二叶片就够了但只能两折。小时候家里没有高压锅,记得爸爸是把粽子放水蒸锅里,放在煤炉上,小火炖一夜,半夜还要起几次翻一翻看一看,等我早上起来时已时满屋子粽香四溢了。每年准备过春节时,爸爸都会四处去采购,买很多肉,一大块猪下水,没有冰箱,就挂在厨房窗户外面,三十那天爸妈会做一天的饭,年夜饭丰盛之极,午夜包三鲜饺子,大年初一第一顿吃。大约我初三时,在爸爸指导下完成了一顿年夜饭,到现在我还骄傲呢。
96年的冬天特别冷,从东北回来后闲聊中,我顺口说美国吃不着活鸡。我从小就有爸爸杀鸡的记忆。活鸡准备杀时,先把脖子上毛拨光,然后一般是让哥哥提着鸡脚朝上,爸爸揪着鸡冠子鸡头朝下,在脖上划一个口,地上放一个大碗,在脖子头向下空血到血流完为止。开始鸡还挣扎,腿使劲蹬,需用大劲把住,几下之后基本上就不动了。下一步骤是去毛了,把鸡扔进装满开水的大盆,泡几下,提起来把毛扯下来,再泡再扯,直到基本上鸡身是光溜溜了。下一步骤是钳毛,这时爸爸会带上眼镜,把光鸡放在台灯下,拿个小镊子,把剩下的小细毛一根根用镊子钳下来,这步我经常是上来帮忙的。毛钳干净后,就可以破膛了。第一步是沿中线切开取出鸡嗉子,割开,倒出胃中残留余物,然后里层嗉子皮剥掉,洗净,就是好吃的鸡胗了。还要剥出鸡心,一只大鸡只有一个心,分外宝贵,都说吃鸡心聪明,自小从来鸡心都是给我吃的。给鸡开膛的工作我上中学后也干过呢。爸爸在我要走两天前真的买回了一只活鸡放在阳台上,本来是是哥哥来收拾的,可那天下午有人来找他下棋,这个棋迷一去就不回了,爸爸只好自己动手了,一个人在阳台上干了一下午,不懂事的我,居然没有去阻止,也没有去帮忙,爸爸为了不弄脏屋里,不把气味带进屋里,一直坐在严冬的露天阳台上好几个小时,晚上就发烧感冒了,第二天,也就是我临走前一天,爸爸已经病在床上了,可恨可气无知的我,居然没有任何伤心,也没意识有什么后果,还和哥哥姐姐一直在客厅里卡拉ok了一晚上,现在依稀记得爸爸是一整个晚上躺在小房间(大房间给我做新房),妈妈在卫生间洗衣服,而我们几个晚辈居然居然一直在卡拉ok。我现在每每一回忆起那晚的场景,就恨不得打自己,狠狠的骂自己。下一天我走时,爸爸已不能去机场送我,妈妈和哥哥去送我们,姐姐陪爸爸去医院。我临上车前抱了爸爸一下,谁知这竟成了永别。
父亲是在我走后第四天去世的,定为肺心病。由于我回美后就忙着搬家,收拾新家,一直也未给家打电话,直到那天晚上,我永远不会忘记,大约七点多,家里电话声,我接起,是我公公从东北打来的,我把电话递给了老公。他接过去,刚听两句,突然脸色一变,走进里屋,并把门关上,叫我不要进来。我站在外屋,心突然开始加速砰砰跳,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涌上来,因为以前先生和家人打电话从未避过我。很短几分钟他就出来了,一屁股呆坐的沙发上说不出话,一会儿又说要出去走走,我已经急得眼泪出来了,哭着不让他走,要他告诉发生了什么。他只好说,你爸爸去世了。一下子就像天打五雷轰,我"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冲过去打电话,是老舅接的电话,老舅听出是我,说,等一下我去叫你妈妈。一会儿电话里传来妈妈的声音,妈妈什么话也说不出,只一声声"小爽-----小爽------小爽-----"的叫着我的名字,声音是那么无助,那么空绝,那么飘弱。放下家里电话,我和先生就开始给各家旅行社打电话,只问一句话,怎么最快回到北京。那时快九点了,只有一家还开着门,告诉我有一张第二天一早回京的票,我们果断说定下来我们现在来取票(那时还未有电子票)。我还记得那是个中国女子,关切的说肯定是家里出事了吧,外面天气不好,你们慢慢开,我不走,等你们来。旅行社在大Big's那边,从我住的地方开过去要四十多分钟,一路上先生开车,我的泪水就不停的一直在流在淌,止不住。
第二天一早,我从Cincinnati 起飞,然后到Detroit倒机,再然后到Tokyo倒机,最后北京,整整飞了二十二个小时。不过后来先生告诉我,我刚飞Cincinnati 就下大雪了,机场封了好几天,若第二天早上没走就走不了了。一路上,我不能吃也不能喝,就是流泪。我当时出国才一年半,九四八月份临上飞机的前一天晚上,我和爸爸没睡觉,聊了一个通宵。我从小学习好,是爸爸最疼爱的小女儿。我能自己拿到全奖出国来读书,是爸爸非常骄傲的事情,爸爸希望我能读博士,爸爸自己工作后曾有被推荐到苏联进修的机会,但因家中在四川山区有些田地雇了长工而家庭成分政审不过关而未去成,爸爸又是极其工作认真的人,年轻时还写过厚厚的专业书,可惜文革十年完全不能工作,哥哥姐姐从小不是读书人,所以爸爸非常非常希望我能尽量多读书。爸爸一生未来过美国,但出差去过加拿大多伦多,对爸爸这个好吃的人来说,这一个月可把他折磨坏了。那个晚上他告诉我到时候他只会把妈妈送进机场来看我,他是不会来的。一个通宵,爸爸给我讲了好多他小时候的趣事。
我没见过我的爷爷奶奶。我是一个爷爷两个奶奶。大奶奶生了爸爸的哥哥后就去世了,奶奶的母亲心疼孩子,就又把大奶奶的妹妹嫁给了爷爷,爷爷在奶奶刚怀了最小的孩子我叔叔时就去世了,因此我叔叔是遗父子,爸爸大叔叔五岁,那当时爸爸也才五岁,二奶奶在我父亲十几岁时也去世了,所以后来家里是父亲的哥哥,我的大爷当家的。这个大爷我也没见过,他在上海读过书,喜欢作饭,就从上海带了一套很好的餐刀回四川,后来土改时舍不得上交,埋在地里藏起来,但偏巧被人发现,于是被批斗,不堪受辱上吊自杀了。爸爸中学时就离开家到山外念书了,学校离家很远,没车,每次回家都要走很长很长的山路。据叔叔讲,爸爸小时候还是相当淘气的,拿着鸟枪四处打鸟,还恶作剧欺负他,欺负长工。有次玩双杠摔下来,当时医疗条件又不好,一个肩膀就终身塌下去了,因此我记忆中的父亲一直是一肩高一肩低。爸爸一直认为自己身体素质好,还曾经去考过国民党飞行员,自豪的告诉我说旋转测试,原地转多少圈都通过了,但最后透视时发现肺部有个阴影刷了下来,原来是以前肺炎好了的钙化点,他自己都不知道,要不就去爱国当兵开飞机去了,走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爸爸好吃在中学时就体现出来了,当时父亲学习非常好,高考本是报的淸华,高考要到另一所学校去考,要过一条河,刚考完第一天,听说原先学校打牙祭,馋得忍不住回来吃肉,谁知第二天河涨水了,桥淹了,过不去了。这下子傻眼了,回不去学校考试了,于是就没能参加完高考,没有了考试成绩。后来学校有了一个重庆大学电机系的保送名额,爸爸于是就上了重大电机系。爸爸还讲给我他上大学时已经表现很积极,入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49年国民党撤退,共产党大部队三天后才进来,整个重庆是个空城,爸爸他们大学生跟着党组织去渣滓洞集中营,亲眼目睹了那惨无人寰的场面,整整一个大坑,全是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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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到了北京已是夜里,满脸憔悴的哥哥姐姐来机场接我,我才渐渐了解了一些我走后爸爸生病到去世的过程。父亲确实是由着凉发烧引起入院的,父亲平常已有冠心病征兆,血压有时偏高,这些他平时都很注意,我在收拾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他有一个笔记本,详细纪录他每次体验的纪录,平常每次定时量血压的记录,还有他抄录的身体健康注意事项等。父亲的笔记非常工整,字也很帅气,还画了图线分析,标了各种红蓝符号。刚入院大夫和家人都没意识问题的严重性,只打点滴当一般感冒处理,父亲又是一个一辈子最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每次医生来探视,他既使再难受,也告诉医生没事。有几次心脏已经跳到每分钟一百五十下,这在一般人情況下得多难受啊,他居然还拦着妈妈去叫医生,告诉妈妈不要去麻烦医生。哥哥说其实入院第二天爸爸已有肺心病征兆,有时突然对哥哥说他看见前面有小桥,有水,当时家人无人懂医,后来才知这幻觉就是脑子开始缺氧了。爸爸年轻时曾吸烟,中年时曾经戒过烟,还记得爸爸戒烟时妈妈每天都给他带糖的镜头,后来据爸爸说当总工以后开会太多,会上大家都抽烟,而且工作很忙,开会开很晚,事情又烦又多,就慢慢又开始抽了。这样他的肺就开始不好,并且逐渐患上了慢性哮喘。入院几天后病情非但未减缓,日益加重,到了周末,据哥姐说,已经挺严重了,但家人的错误就是还未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未及时转北京城里大医院,怕周末医生少办事不方便,真是一失误成千古恨,到了周一上午,爸爸已陷入昏迷,急忙用救护车送市内医院,哥哥告诉我一到大医院就马上上呼吸机了,吸出了很多痰。呼吸堵塞,大脑供血不足,引起全身器官衰竭,据哥哥说,医生曾和家人说若能抢救过来也可能脑子坏了因为缺氧时间太长。爸爸一辈子就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麻烦别人,连生病住院时都不愿麻烦医生,到临终也不愿麻烦家人,周一凌晨,爸爸就这样散手走掉了,扔下我们自己潇潇洒洒果断的走掉了,没有在人间留下任何可怜残弱病态的样子,我想像中父亲是乘鹤西去的,像个仙风道骨的修行者,飘行在彩云中离开了凡人世界。父亲走时六十六,姥姥走时也六十六,民间俗称老年人几大坎儿之一,从那以后我就迷信了,心里暗自敬畏着那种神秘的力量,例如我买东西从来不买四个。
从机场回到家,我三步并二步穿过黑黑的三层楼道,推开房间门,正面对着八仙桌上是爸爸大幅黑白遗像,爸爸在上面微笑的看着我。这一夜,人都走后,我就一直坐在那里,心里和父亲一直在说话,就像一年半前我临出国前一夜一样。很小很小时候,很多大人的事情都不懂的时候,有一个大人词是一直印在我脑子里的,就是"出差",因为爸爸总不在家,妈妈总说"爸爸出差了"。直到懂得出差的含义之前,我都曾经一直认为"出差"是专指我的爸爸的。爸爸是学电机专业的,五二年重大毕业后全国支援北京时来到北京工作,然后就再也没离开过北京,可以说在北京生活的时间比四川老家时间还长,但仍保留着许多南方的习惯,例如脚特别不怕冷不怕热,夏天不穿凉鞋冬天不穿棉鞋,爸爸说因为小时候都是光脚的,所以脚上冷热神经不敏感了。爸爸还十分钟爱家乡的藤椅竹椅,每次出差都背回几个,还专门有一个小孩藤椅给我,很漂亮还带有编的花纹,妈妈给我做了个小垫子冬天用,夏天坐藤椅又凉快又不粘屁股,拿着去看露天电影又轻快又坐着舒服。还有那长长的折叠的竹椅,哥哥后来还保留了很久,放在封闭的阳台上,夏天坐在上面读报纸是件很惬意的事情。我家还有一个显目的东西是一进门靠墙的一溜儿大坛子。这些坛子都是爸爸的宝贝,因为都是他从四川出差抱回来的,这些坛子里腌的也更是爸爸的宝贝。印象最深的和爸爸一起做大头芥菜辣咸菜。一般是买很多,买回放在在大澡盆里用淸水泡着,我学着爸爸坐在盆边的小凳子上,拿把小刷子,要仔仔细细把皮上沟沟里的泥土脏东西全部刷干净。洗得干干净净后,用铁丝串起来挂在阳台上风干,直到原来圆鼓鼓的青色大肚汉子晒成白白的皱巴巴的小老头,就可以进行腌制了。先是把大头菜沿中线一切两半,但千万不能一切到底,一定要中间连着,然后分别在两瓣上横竖切花刀,就像划出沟沟壑壑一样,这样就容易往里面塞很多佐料了,主要是各式各样的辣椒拌出来的馅子,全部填充好后,把两瓣合好,捏紧,一头一头紧挨着放进坛子里,装满后再注入水把坛子全部填满,盖紧盖子,还记得这种坛子的上面有像现在的火锅一样,盖子像个大碗扣在上面,这样既使水溢出来,也只是存在坛子上边的沿盖里。大约腌上几个月吧,爸爸会能看出哪些大头菜腌好可吃了,涝出后,切成小块,加肉炒,香极了,舅舅们都会来装走几大罐,哥哥上大学毎周回家也会带走一些回学校。
爸爸的专业是发电机,由于爸爸妈妈都在同一家工厂工作,我自小在工厂大院长大,小时候对厂里的各种轰隆隆的大机器印象极深,还有那高高的天车,家里成堆的蓝色晒图纸,小时候包书皮算草稿纸全是这种晒图纸,一面是浅蓝的机械绘图,一面就是白的用起来很方便。由于职业关系,爸爸全中国几乎走遍了,到各家发电厂修电机,由于老小的原因(爸爸四十岁才有的我),我对爸爸年轻时走南闯北的具体故事印象不深,只记得爸爸经常不在家,具体去哪里也不清楚,只知道出差了。爸爸一不在家就是出差了。等到我长大懂事了,爸爸也在当上了总工和研究所所长,不太出差了。父亲极其内潋,很少张扬,我只记得一次他大概多喝了两口,小得意的对我说,小爽你知道么,全中国的电机圈都知道有个老邓呢。父亲三十几年一辈子都在这个厂子里,后来的厂长们好几个都是爸爸徒弟出身,父亲到了退休年龄后又被反聘回去,爸爸也还是精精业业的每天工作到很晚,写下很厚很厚的经验和建议。凭父亲当时的名气,有些南方的小企业许诺父亲只要肯在领导层挂个名,就可获得丰厚的报酬,但父亲坚决不肯,淸高的不肯答应,宁愿任劳任愿的帮厂里做事情。
父亲最初分配到北京清河的电力研究所工作,又因为了给妈妈争取一个进京名额来到了良乡电力设备修造厂,后改名为北京电力设备总厂。父亲秉乘了四川人聪明勤劳的最优秀品质,工作努力出色,五十年代就成了著名的"三元干部"-----"党员技术员工资百元",父亲的理论是有人享受在前,有人享受在后,而他绝对是享受在前的人。五十年代工资百元又没结婚以前,生活是真富欲啊,除去每月寄过上大学的叔叔十元钱(据叔叔讲,就这十元钱也让他成为班上第二富,二分钱一大碗面啊),爸爸每星期去全聚德吃烤鸭,去剧院看演出,从不知什么是存钱,以至于和妈妈结婚时居然要和朋友借二十元钱,让妈妈难以置信。爸爸是典型的知识分子性格,清高,自信,不妥协,不圆滑,他脑袋上方面是方的,每次听完妈妈唠叨爸爸,我都会笑唱着取笑爸爸"方脑袋瓜儿,不会拐弯儿"。妈妈和我讲过还在他们谈恋爱时,有一天爸爸严肃的告诉她他挨处分了,要妈妈重新考虑他们的关系。妈妈连忙紧张的问是什么原因的处分,原来爸爸由于技术过硬工作出色,厂里提拨他当调度,下一步就是车间主任了,结果爸爸干了几天后发现净是些杂事人事的事耽误他搞技术了,就果断上交了辞职报告,要求还回去做技术员。在那个年代,胆敢辞职不听从组织安排可是冒天下大不违了,自然官儿被撤了不说,还挨了一个大处分,文革开始后也没少为这挨批,还好妈妈理解爸爸,没有为这和他吹,不然也就没我和哥哥姐姐了。爸爸也就一直做他喜欢的技术工作。爸爸带了几个徒弟,小时候我记得这几个叔叔来家里喝酒,他们都非常非常敬重爸爸,三十几年的情份,后来包括爸爸的后事都是这些叔叔帮忙跑前跑后。可是我印象中爸爸不是那种朋友一大堆的人,爸爸好象也很少去别人家串门。爸爸喜欢喝点白酒,家中八仙桌靠墙的一面常年摆着白酒瓶和酒杯。每天晚饭的时候,我们吃饭吃菜,爸爸是喝酒吃菜,然后就着辣椒再吃白米饭。有时其中的一个叔叔来他们都一起喝,但我记忆中没有爸爸去别人家喝酒的情形。倒是记得有一次爸爸喝醉了,是坐小车别人送回来的,一下车就吐,就在七区楼下,吐得很凶,恰巧被我看见,让我印象深刻。爸爸的手也很巧,自己改衣服,他的脖子短,不喜欢大领子衣服,因此总是把工作服领子剪得矮矮的,再缝制成小立领。还有家里的拖布笤䉀都是爸爸自己做的呢。
我在家中最小,因此父亲的印象在我和哥姐的脑海里有不同。哥姐印像父亲年轻时候脾气挺急的,特别是哥哥,没少挨打。我脑中的父亲极其慈祥,给我讲故事,给我扎小辫儿,爸爸说他唯一一次打我是因为我太淘气了,整好姥爷在我家,姥爷太气不过了,按住我要爸爸打我屁股。记忆很深小时候每天幼儿园放学,都要爸爸带我去蚕场小河沟摘毛毛狗草,然后用毛毛狗草编小猫小狗好多小动物。还记得我高一早上五点多离家赶班车,冬天路上全是冰,爸爸骑车带我摔倒在冰路上,时间紧,爸爸也没吭声,扶我从地上起来继续骑车送我去车站。我当时什么也没注意,等到我一星期后回到家,才知道爸爸居然尾椎骨摔成了骨裂,只能卧床了,可想而知爸爸摔跤时多疼啊,还坚持把我送到车站。我在师大附中住校时一到期中期末考试时就会有连续几个星期不回家,爸爸都会来看我送好吃的。我还记得那黄色的保温筒,中间把手连着两个大筒,每次爸爸都会装上满满两大筒好吃的,大部分是炒肉炖肉,然后坐在我宿舍里笑眯眯的看我狼吞虎咽的都打扫干净。爸爸喜欢摩托车,有次应该是不是未经妈妈允许,私自买了一个同事用自行车改装的简易摩托车,纵然妈妈万般不高兴的唠叨,爸爸还是兴高采烈的把那辆旧车擦得极亮,周未有时间就骑出去兜风。我也和爸爸去过几次,有一次是骑到了飞机场,在空阔的废跑道上,开足马力一趟一趟来来回回的兜风真得很爽。爸爸曾经说过全退后骑着摩托车周游全国,他一直想全退,可厂子总是一再勉留,爸爸又是对工作极其认真的人,一直到临去世前也没能实现这个愿望。爸爸喜欢照相,我小时候就记得爸爸的海鸥照相机,洗照片时候,晚上黑黑的只点一个小红灯泡,整个房间像个大暗箱,老式相机用的是卷状胶片,小心的在暗房中从胶卷中拉出胶片,我就记得一个爸爸自做的木头暴光箱,里面有个小灯泡,爸爸手操作开关,”吧嗒”一下胶片就暴光到相纸上了,可这时相纸还是无色的,要放进显影液水泡,一会儿就象变魔术一样,相纸上就逐渐显出了影相,什么时候捞出相纸可是一个技术活儿,捞早了影相太浅,捞晚了影相太黑效果不好了。然后还要用一个大竹夹子把湿相片放进定影液让影相最后成形。最早我记得湿相纸是贴在玻璃上等它们自然干,但这样干后会皱,后来爸爸的一个徒弟帮他做了个小铜烤柜,上面是略带弧型的亮亮的铜板,内部可加热,湿相纸放在微烫的铜面上一会儿就干了,用手揭下来时是好舒服的暖暖的的感觉,我还很清楚的记得小郭叔叔拿来这个宝贝给爸爸演示时爸爸高兴的神情。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电子玩具,连电视也是稀奇的宝贝,和爸爸洗一晚上相片对我来说就是极大满足和刺激的游戏了,暗红的卧室里,伴着父亲专注陶醉的神情,感觉自己被一种软酥酥的氛围包裹着,这就是爱吧,那些被爱雕刻过的时光也在我心中定格成了永不褪色的风景。
因为爸爸是一个人工作后来京的,我自小就只有妈妈一方亲属的经历。小时候印象中姥姥在我家里住过很久,爸爸对姥姥非常好。爸爸给我讲过,姥姥一生很辛苦,带大七个孩子。妈妈是老大,爸妈结婚时,姨舅们有的还很小,爸爸对他们很爱护,他们都尊称父亲为大哥,后来老姨的儿子由于护囗上学关系在我家住了六年,一年级到六年级,父亲对他也像亲生儿子一样。姥姥也在我家住了很久,最后去世也是在我家里,后来妈妈告诉过我,姥姥曾经说过很多话都愿意和爸爸讲,爸爸对姥姥也胜似亲生儿子。大约一个月一次吧,爸妈会带我们进城去看姥爷,然后会领我去公园,我有很多快乐美好的记忆在北海的九龙壁和白塔,天坛的回音壁和靑瓦金顶的祈年殿,颐和园的万寿山和昆明湖。爸爸喜欢带我们去划船,因为家在郊区,二三个小时火车汽车的才能折腾到颐和园,既使清早出门,到时也是晌午,早过了公园开门时间,排队租船肯定是等不到了,爸爸都是在岸边找机会问人家准备还船的人把船直接让给我们,不必付钱,我们划完后一并付钱。那时还只有手划的船,爸爸和哥哥轮流划,我喜欢把双脚斜放在湖水里,清风佛面,人间天堂。
十九年,听起来很长,为什么我感觉以上的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父亲去世后有大半年时间我不能开车,因为只要一想起,马上双眼模糊,泪如泉涌,看不清方向盘,还落下了一个心口疼的毛病。以前只在文学作品中读过,亲身体验了才知道,人在过度精神上伤心的时候,是会影响到肉体的,回去的飞机上,我就开始感到心脏被针在不停的戳,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严重时可痛到全身痉挛。最初的几年,我就是经常这样心口刺痛,这十七年,每年也都会犯几次,那种心在滴血的痛彻全身的颤抖会让我什么事也做不了,脑中一遍遍闪过爸爸和我在一起的情景,我知道我生命的一部分永远的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姐姐说爸爸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叮嘱我要小心,我经常会梦见爸爸,可他从来不说话,我相信冥冥中是有另一个世界存在的,爸爸在那里等着我呢,他最后没能见到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一面,他一定是不甘心的,我的心痛,我的梦,一定都是父亲和我在交流的特殊方式。孔子说过:“父母在,不远游”。只有经历了才能体会这句话的特殊含义,才能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绝望和无助。生活还要继续,我血液的一半是从父亲来的,我知道我要好好的活下去,到了和爸爸相见那一天,我可以快乐满足的扑进他的怀里,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微微笑起来,什么都不会怕,过到那个世界也不可怕,因为爸爸在等着我。